第77章
隆冬的宣城, 城東一處高地中營帳坐落,紮營的將領與士兵守著入城要塞。
寒風蕭蕭, 霜戈壁立。
帥營外重重士兵把守,陳瀾箭步入內,躬身朝戚延行禮。
戚延端坐在長案前,肩披玄色狐氅,執筆在批京中傳來的重要奏疏。如今傷勢已愈,他劍眉星目,依舊如從前豐神恣肆, 隻是周身氣場越發寒冷。與從前那懶恣的帝王相比,他一身強盛的威壓,深不可測的眼眸越發讓人琢磨不透。
陳瀾道:“皇上, 皇後娘娘回北地了。”
對這稱呼,陳瀾等人都未改口。戚延也並未多說什麽, 擱下奏疏,抬眼看去。
“她回北地?”
“許是擔心溫三將軍與恭德王妃, 這已是七八日前的事了,今日才傳回來。”
戚深深邃的眼眸也是在這時才有片刻的低柔。
他目光落在左手掌心,被匕首穿透的傷愈合了,卻留下貫穿的兩道疤,原本一雙修長勻稱的手如今猙獰了幾分。
他繼續翻閱奏疏:“他有送她?”
陳瀾意會,垂首道:“信中未提。”
“給溫斯行傳旨, 讓他嚴守北地, 不容任何閃失。”
“屬下領旨, 不過溫二將軍近日病了, 聽說告了半月的病假。”
戚延頗為意外,冷聲道:“他還告假?”他頗有幾分不悅, 如今溫夏已回到北地,她唯一留守在身邊的兄長卻還告這麽長的假。
“調太醫過去給他瞧病,增派兵力守好北地,她不許有任何閃失。”
陳瀾領旨去辦。
戚延闔上手中最後一份奏疏,緊抿薄唇摘下拇指的玉扳指。
從前捏碎扳指留下的舊傷變作一塊瘢痕,那時溫夏以死要求他放她去行宮,他忍痛捏碎了扳指,劃破了拇指。
時光不過短短三個月,卻能物是人非。
他每一夜都會夢到溫夏,每次夜晚醒來,獨自點燃燭燈,隻能去案前坐上一夜。他隻能借用這繁雜的政務麻痹那些痛苦,從不流露任何情緒。
戚延起身去了議事大營。
營房中,溫斯來正同幾個將領在複盤推演這幾日烏盧作戰的打法,見到戚延,都躬身請安。
戚延坐在高處太師椅中,讓他們說出各自的想法。
溫斯來道:“除了郡守李瑋,他們其餘的內應我們都未曾查出。烏盧有備而來,若真如昨日戰場他們主帥所言,恐怕這一仗他們把握十足。”
昨日戰場並未激烈地交火。
烏盧主帥代他們單於傳話,說烏盧並未想侵吞整個大盛,隻需盛國割讓半數城池投降,並每歲向烏盧納貢,此戰方可休。
戚延當時都氣笑了,一陣嗤笑過後便是蕭殺的森冷。
他立在城牆上,一身鎧甲鐵骨錚錚,搭弓抬箭,直朝那主將射去,任對方再如何避閃,也是中了一箭,被士兵抬了回去。
昨日溫家軍嚴陣以待,烏盧中了那一箭卻並未發動攻擊,像是好整以暇,在等著什麽來臨,像是等一個可以給大盛致命一擊的武器。
戚延總有一股難安的預感。
此刻聽到陳瀾說溫夏在這節骨眼上回了北地,他甚至覺得她留在燕國更好,至少霍止舟可以護她。
未再聽各將領分析戰術,戚延起身去了城中牢房。
往昔繁華的宣州城中,街道上已隻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與商鋪。
馬車駛入府衙,戚延步入陰暗的牢房,端坐在親衛抬來的太師椅上,一雙深眸波瀾不驚地睨著刑架上的宣城郡守李瑋,通敵叛國的賣國賊。
中年男人血肉模糊,已不辨麵目。
戚延的到來,他的酷刑又即將開始。
隻聽陰暗潮濕的牢營中盤旋不散的痛苦尖叫,戚延好整以暇,交疊著雙腿坐在太師椅中,等著這人吐話,但半晌都沒等到。
戚延有些不耐地“嘶”了一聲,換了個懶散的坐姿,冷冷道:“他的嘴是比骨頭還硬?那就剔一層骨給朕看看。”
那李瑋聞言終於開始打顫了。
獄卒去磨刀,鋒利的彎刀透亮得能反射出燭光來,靠近李瑋時,他終於哭喊著招認。
“他們承諾等攻下半國便冊封我們為諸侯,可以自己統轄兩座城。”
戚延怒極反笑,冷嗤:“都是些豬腦子麽,這種話也信?”他嗓音森沉:“‘我們’都有誰?”
“隻記得有鄔州郡守,其餘的罪臣就再也不清楚了。還,還有……傳話的大人說此戰烏盧必勝,他們有把握。”
戚延冷睨刑架上的人。
“但是什麽把握罪臣不知,隻聽傳話的大人說誰叫您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暴君。”
戚延眸色一變,一瞬間想到了溫夏。
恐懼的滋味竄上心間,戚延已大步走出牢房,回營中召集兵馬,打算親自去北地將溫夏先接到皇宮。
這個關頭,不管她再恨他也罷,她留在宮裏才是最安全的。
若她不願,他就隻能護送她去霍止舟身邊,呆在燕國的皇宮也比北地安全。
“皇上!”溫斯來衝進帥營,早顧不得禮數,“他們抓了夏夏,夏夏在他們手上!”
戚延臉色一變,幾乎失聲:“你說什麽?說仔細一點!”
溫斯來喘著氣,雙眼一片猩紅的殺氣:“他們派了一男一女來議和,說夏夏在他們那裏作客!這是作客?我弄他祖宗,老子要殺光他們!”
戚延腳步虛浮,險些站不穩,目中與溫斯來一樣翻騰著殺氣。
他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又害苦了她。
……
議政大營。
戚延一襲玄金龍袍,冷漠端坐上首。
烏盧來的一男一女站在帳中,瞧著左右溫家將領個個滿臉的殺氣,也不懼不覷,尤其是那年輕女子。
她濃眉大眼,鼻梁高挺,唇紅齒白,帶著不屬於中原的一種英姿健美。手指玩著一頭利落的編發,笑著望向咬牙切齒的溫斯來。
“小將軍,又見麵了。”
上一次溫斯來衝進烏盧去救被擄走的流民,便是中了此女的計。那時她說她叫巴荷,是一方部落首領的女兒,瞧上溫斯來俊,想留他當奴隸。
巴荷眼神大膽,直勾勾盯著溫斯來笑,見沒人給他們賜座,自己命一旁的溫家將領給他們搬椅子。
旁邊年輕高大的男人是巴荷的哥哥巴勇,他倒是說著正事。
“我們單於很誠心,並不想傷兩國和氣,您也看到我們草原男人的英勇了,我們絕不會放棄進攻。”
“但如今你們大盛的皇後娘娘在我們單於那裏作客,聽說盛皇寵愛皇後,千裏迢迢買山鑿山,揮霍重金,半國城池想必也不在話下。”
巴勇示意巴荷呈上溫夏的信物。
那是一對上等的翡翠手鐲。
溫夏的鐲子數不清,戚延根本認不全,警惕地眯起眼眸:“就憑一對鐲子?”
巴勇:“盛皇莫急,自然還有信物。”
巴荷親自上前呈上一封書信。
戚延明明很急迫與恐懼,卻隻能強作鎮定,如常地展開,微垂的雙眼赫然緊眯。
這的確是溫夏的字跡,他認得。
而她的信表麵上是說烏盧單於以客之禮待她,在她烏盧沒有受到為難,但每一豎行的字提出來,會細細發現別有蹊蹺。
她以第一行的第一個字,第二行第二個字,第三行第三個字依次排下去,在說“無需管我,守護盛國”。
戚延死死盯著這娟秀雅正的文字,雙眸一片猩紅。
巴荷俯下身在他耳旁低笑道:“這字能看出是你寵愛的皇後娘娘嗎?你們中原的皇後身嬌體柔,胸前還能開一朵漂亮的花呢。”
戚延赫然抬起眼,掐住了巴荷的脖子。
巴勇大喝讓他放手:“我們是使臣,你若殺了我妹妹,我就算殺不了你的皇後,也能讓她斷條胳膊!”
巴荷鬢角青筋暴起,在戚延掌下滿臉憋得通紅,她喘不上氣,雙眼裂出血絲,直到戚延終於鬆開手掌,她才轟然倒下台階。
戚延用手帕擦拭手掌,就像碰到的是多髒的東西。他抬起頭,麵龐淡笑如常,隻一雙眼底毫無溫度可言:“朕的皇後何時去你們烏盧的?”
“昨日剛到。”
“你們單於如何款待她的?”
“像客人一樣款待。”
“那此女方才說的話算什麽?”
那句耳語原本是巴荷顧及女子的名聲,畢竟那是溫斯來的妹妹,她才念了點體麵。
她仍還咳喘著,惱羞地答:“她現在還好著,但若你們拖延,那就說不準了。”
戚延目中一片森寒:“大盛半國城池朕拿得出,七日籌劃,七日之內,朕的皇後少一根頭發,朕必血洗你烏盧。”
烏盧的人走後,溫斯來緊望戚延:“皇上此言當真?用半國去換皇後?”
掌中落下一片碎裂聲,戚延捏碎了玉扳指。
眾將士齊齊看他,他說:“是。”
但遣散眾人後,他沉聲囑咐溫斯來:“朕去烏盧救出夏夏,這幾日你們照常來帥營向朕請安,也不可傳出朕不在軍營的消息。”
溫斯來不知戚延武藝在身,很是擔憂,他欲言又止,怕戚延隻是去送死。
戚延遣退了溫斯來,喚出雲匿帶上死士,又道:“派個人去請朕師傅出山。”
陳瀾這時從牢房中審訊完那李瑋回來,遞出了與李瑋中間遞信之人的畫像:“瞧著眉骨上的青斑,竟是先皇的死士,那個逃了的統領?”
戚延周身的殺氣,若非是他,溫夏又怎會被這些人擄去。
不再遲疑,他換了便裝帶上人手離開軍營。
……
呼嘯的寒風吹攪得一片夜色都不安寧。
陌生的木屋,周遭完全陌生的裝潢與擺件,連同床前候著的婢女服飾與發飾都與中原不一。
讓昨夜初初醒來的溫夏第一時間明白了一切。
馬車上暈厥後,她中途有醒來一回,抬起沉沉的眼皮,望見微風掀動的車簾外一望無際的草原,心中大驚,卻再次被車上之人迷暈。
從昨夜醒來到今夜,她已經身處這烏盧的行宮兩夜了。
不通言語的婢女對她倒是恭敬,但溫夏冷臉相待,對這裏的一切都沒有好感。
她知道他們劫持她的目的,今晨烏盧的單於與他妹妹來見她,已說出全部要求,他們要她求戚延投降,奉上大盛半國城池,每歲向烏盧納貢,以保她的命。
溫夏在信裏藏了字,若戚延聰明,定能看到她想說的話。
她不會為了她一條命就把大盛半國送給敵人,大盛的疆土是她們溫家軍護下的,北地的五座城池是溫立璋打下的。即便她不再是皇後,她也是溫立璋的女兒。他們可以踏著她的屍體過去,但不能在大盛的疆土上肆意踩踏。
門外響起腳步聲,高大的一座身影出現在房中,是烏盧的單於達胥。
他高得似座人山,明明不到三十歲,倒留著烏青的胡須。他揮手斥退婢女,笑吟吟走向溫夏。
溫夏從案前起身,退避到火爐前,以爐火相隔。
“單於深夜來本宮屋中,這就是你要我大盛奉上半國的禮數?”
達胥席地坐在案前獸皮毯上,“嘖”一聲,用大盛的語言講:“昨天就沒看夠你,好不容易我妹妹不在,皇後娘娘讓我看個夠吧。”
對方視線毫不遮掩的灼熱,身處敵營,溫夏心中不怕是假的,可她明白不能失了大盛皇後的氣焰,哪怕她如今已經不算是皇後了。
達胥想要戚延奉上城池,勢必是不敢動她的,今日他聽聞服侍她的婢女說她的身體會綻放出花,午時便興衝衝跑來,被他妹妹達珠斥走。
達胥喉結滾動,嗓音渾厚粗獷:“過來。”
溫夏害怕到緊捏著袖中的衣擺,臉上卻不願露怯,她斥責:“單於一國之主,竟是不守諾言?”
達胥嗤笑,起身朝溫夏走來:“一國之主首先是男人,我不覺得我喜歡皇後有什麽矛盾的地方。婢女都說你的身體勝過草原上最漂亮的藍瑙河,讓我看看。”
他似山般高大的身軀罩下。
溫夏無處可躲,連發間的珠釵也早被收走,屋中沒有尋死的武器。肩頭一涼,她失聲大喊:“你住手!你這樣對我,大盛是不會同你議和的!”
“大兄!”疾馳而來的達珠一掌劈開達胥,將溫夏擋在身後。
溫夏強忍著眼眶裏的濕熱,發抖的手指拉過衣襟。
達胥意猶未盡,灼灼雙目罩在達珠背後那隻冒出的腦袋上。
“你正好沒有嫂嫂,我想讓她當你嫂嫂。”他急喘著氣,喝道:“不要他盛皇獻上城池了,老子自己打!”
達珠雖很年輕,卻十分穩重,對待達胥也沒有懼意,敢衝這個親兄發脾氣:“大兄忘了阿爹怎麽死的?盛國的先皇陰險狡詐,將我們趕退到小小的琊原,我們烏盧受了二十年的罪!”
“如今好不容易能拿下他們半國,你不想要?你不想當最大的王?”
達胥到底還是沉住了氣,但仍灼灼盯著溫夏:“若她男人不答應?”
“盛皇如果不同意,那大兄想怎麽處置她,我都管不著。”
達胥盯著溫夏許久,才不情不願走出去。
溫夏一直都冷冷望著他們兄妹,可終究還是對達珠說了聲謝,在他人的國土中,不欲帶著刺。
達珠道:“皇後也不必謝我,你應該好好想想你在盛皇心中的分量,若他舍不得權勢江山,那我也不會再幫你攔著我大兄。我兩任嫂嫂都死在難產中,保不了你這麽嬌弱的身子能活幾年。”
“你還有七日可以祈禱盛皇能贖你回去。”達珠轉身離開了房中。
七日。
溫夏怔怔望著發紅的手腕,洗了滴水的長巾對鏡擦拭脖頸,衣襟已經被撕破,她肩膀處也留下指甲劃過的一點傷。
眼淚落下,溫夏卻不敢哭,用盡了力氣把被碰到的肌膚擦幹淨。
走回床榻,她已渾身虛軟,他們不知是在哪裏下了藥,讓她根本拿不出力氣逃跑,明明房中那濃烈的熏香她都已經滅掉了。
七日。
溫夏閉上眼,她似乎了解一些戚延的性格,他不會拿江山來贖她。
七日隻是他給出的期限,他的個性,應該會帶著他那驕傲的一身武藝暗中來救她。
然後殺出烏盧,回大盛召集兵馬攻打烏盧。
他就不是被威脅的性子,根本不容許有人欺負到他頭上。
一日過去,溫夏沒有等到戚延,也未見異動。
她能走到房門外,一排排四方木屋,各處都守著兵,飛一隻鳥都能看清。戚延如何能來?
第二日又這般過去。
第三日,第四日。
達胥又來到她屋中,擺著烤羊與烈酒,讓她服侍他用膳。
溫夏移開目光:“我是大盛的皇後,不是奴婢。”
達胥也不惱,呷著酒看她:“還有三日。四日我都忍了,三日還忍不得?”
他已經很篤定戚延不會來贖她了。
溫夏卻說不清為什麽會有一種信戚延必定能來的感覺。
他雖混蛋,但他自小就維護屬於他的一切,覺不讓人好過。
溫夏暗暗算著時日。
第五日,夜幕黯淡,戚延還是沒能出現。
溫夏守在簷下,直到望見漆黑暮色籠罩整片天幕,夜空掀起狂嘯的烈風,才扶著牆壁慢吞吞回到房中,她還是渾身沒有力氣。
她屏退了婢女,合衣上榻,這些時日都隻敢合衣而眠。
今夜北風肆虐,呼嘯的風聲似鬼魅嚎叫,響徹這萬籟俱寂的暗夜。
溫夏眼睜睜望著空曠的房間,沒有睡意,睜著發沉的眼皮一直瞧著虛空,竟恍惚瞧出一點幻覺來。
她瞧見像往常一般身穿一身玄色黑袍的戚延立在她床前,挺拔卓立,高大的身影居高臨下。
他俯下身,眼眶竟泛了紅,伸手來抱她。
溫夏愕然緊望去,直到滾燙的手臂觸碰在她身上,她才顫顫地啟唇:“你……”
“是我。”
“我來晚了,夏夏。”
戚延將一粒藥喂進她嘴裏:“風裏有迷藥,你服下解藥。”
他扶她坐到床沿,大掌握住她腳踝為她穿上繡鞋。
“這迷藥強烈,不知你吸了多少進去,你能走嗎?”
“我的飯菜裏應該早下過了藥,我隻有慢走的力氣。”
“無事。”戚延為她穿好鞋,單手抱起她,另一隻手緊握著劍:“我帶你走。”
溫夏有些熱淚盈眶,即便她想過今後再也不會見到戚延,想過就算再見到他,她也不會再有波動的情緒。
她甚至想好了七日之後沒有等到戚延來,她就自盡,絕不拖累大盛。
屋外夜色濃稠,簷下的士兵都倒在了狂風帶來的迷藥下。
可即便倒了這麽多人,還是有值守的士兵發現,夜色下傳來無數廝殺聲。
有死士斷後,戚延緊攬溫夏飛上房梁,闖入夜色中。
寒風吹拂在鬢角,刮得臉頰也生疼。溫夏緊摟住戚延,臉頰埋在他寬闊的胸膛中,憶起這些時日,她仍忍不住渾身輕輕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