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玄衫的幽魅。
帝王無聲的威壓。
全都在溫夏顫動的睫羽下, 令她彷徨無措。
“為何在此處?”
他平穩低沉的聲音好像沒有以往冷戾了,可對溫夏而言, 這聲音來自頭頂,密密沉沉地罩著她,似帝王不怒自威的質問。
發髻上的山茶花簪在她方才花容失色下,無聲脫落在了地上,散開幾片花瓣,被晚風輕輕揚起。
溫夏無心去撿,緊攥著袖中繡帕, 嗓音仍是素來的軟糯,隻是夾雜著低低的顫聲:“上元燈節郡守相邀,臣妾不欲出行儀仗驚擾百姓過節興致, 故才微服來此。”
溫夏沒有等來回應,自然也知不會等到好回應。
在這無聲之下, 所有的驚慌失措終於逐漸緩下來。她不知為何能在青州撞見戚延,但他行事本就乖張, 能遇見也不稀奇。
冷靜下來,溫夏的心一點點涼下去。以往也有一回她撞了戚延的道,明明離得遠遠的,仍是惹他不快,被罰抄了六千字經文。
溫夏螓首低垂,再次扶身下去:“無意驚擾皇上, 臣妾這就自回行宮領罰。”
她行完禮轉過身, 卻聽到戚延低沉嗓音:“朕讓你走了。”
再次停下腳步, 溫夏強忍著雙肩的顫抖, 寬袖中的雙手緊攥著繡帕,轉過身來, 杏眼垂避著聖顏,無聲靜立等候他發落。
她等了許久,才在微風輕起中,聽到戚延不辨喜怒的一聲詢問,低低沉沉。
“你護衛呢?”
庭中響起獵動的風聲,是溫夏的暗衛現身,朝戚延行禮。
溫夏安靜站立,可仍未聽見戚延發落。
他不說話,她便再次請安道:“臣妾自會回行宮抄寫經文,臣妾這就滾。”
纖細的身影再次扶身,月色長裙消失在璀璨良夜。
戚延緊望空空長夜,她發髻上掉落的花就在腳邊。滿地碎瓣,良辰好景都似像被他突兀打斷。
他厲喝:“雲匿。”
雲匿領著一眾暗衛現身,跪地請安。
戚延眸光冷掃,即便沒有開口質問,也知道他們沒有現身提醒他,是刻意。身為他的暗衛,他們不會不知道他身邊人的貌征。
雲匿年輕俊俏的臉像木雕的小人兒般毫無表情:“此人乃皇後,皇上見過皇後畫像,屬下們以為皇上行船跟蹤,是自有主張。”
一旁,方才出聲提醒的陳瀾也跪下道:“屬下也以為皇上自有主張!”
是啊,舉朝都知他是見過溫夏畫像的。
可那畫像他壓根沒碰,一眼都沒看過。
他怎麽能告訴旁人,他今晚終於才見著他成婚兩年的皇後了,一眼驚為天人,想去詢問人家門第,甚至想迎人家回宮。
戚延緊望早已寂靜無人的廊蕪,那襲翩躚白衣早已消失,隻餘晚風裏一抹山茶花的幽香。
他無法理會此刻心間的滋味。
很矛盾,很怪異。
似風調雨順突然轟塌,大廈突然將傾,一切既定軌跡都被生生折毀,被突然降臨的神明否決,告訴他他二十四年所為皆是錯的。
梁鶴鳴終於奪得燈會上的一本秘籍,滿載而歸,但帶來的倒不是秘籍的欣喜,而是滿臉的震驚。
“阿延,我在門外瞧見你的皇後了!她竟也在此處,已上了馬車離去。”
“不過她在青州倒也正常,隻是為何也會在這食樓裏?”梁鶴鳴忽然才察覺戚延神色不對:“不會你們撞見了吧?”
“你真撞見你那小皇後了?”
梁鶴鳴緊問戚延,卻見戚延眸光幽邃,麵上好像沒有往日每回的冷厭,每回的嘲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矛矛盾的死寂。
梁鶴鳴眼眸一亮:“你該不會見到她一見鍾情了吧?你……”
戚延已疾步上樓。
梁鶴鳴追在他身後:“真被我說中了,你真的對她一見傾心……”
“不過是一具皮囊,朕不至於荒唐至此。”戚延冰冷地回。
“當真?”梁鶴鳴嘴蠢,素來沒阮思棟會說這些兒女情長的事,雖覺得有幾分不信,但也未再追問,“城中燈火已經結束了,夜深了,此處離行宮很近,既然你們都已經見過了,不如咱們就歇在行宮吧。”
怎麽可能。
戚延冷冷瞥一眼梁鶴鳴,薄唇冷嗤:“我與她即便見過了,我也不會犯那三千萬。她住行宮,我住皇宮,此生此世,絕不相犯。”
言罷,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方才水畔的一襲白衣。
姣美純情,嫣然動人。
細腰纖弱,青絲如絹。
緊握手中酒盞,窗口夜風卷來,懷中竟有一股悵然若失之感,戚延昂首飲下杯中清酒。
酒已冷,恰對得上喉中洶湧灼熱,熄滅一切不切實際的勢頭。
城中熱鬧已在褪卻,夜色逐漸恢複靜謐色彩,戚延獨坐良久,聽不清梁鶴鳴在說些什麽,隻是想安靜多飲些酒。
暗夜之下,雲匿突然現身。
“皇上,行宮處遭遇襲擊,皇後娘娘馬車被劫。屬下等不知道是要有所行動,還是任黑衣人劫去?”
戚延眸色一凜,已施展輕功離去。
玄衫如魅,早已瞬間消失在窗前。
梁鶴鳴:“……”
…
半個時辰前,仍是熱鬧長夜。
溫夏乘著馬車回宮,將戚延來青州的事告訴給左右心腹。
“那可如何是好,可要稟報太後?皇上必定又遷怒娘娘了吧……”白蔻與香砂很是焦急,每回撞見聖駕,主子都逃不過莫名其妙的懲罰。
溫夏無力靠著車壁,唇邊淡笑有些苦澀:“他罰就罰吧,我又不是沒寫過六千字的經文。”
她正凝思為何會在青州遇見戚延時,馬車忽一顛簸,護衛忽喊“有刺客,保護皇後”。
溫夏尚且來不及查探車窗外的驚變,馬車已倏然停下,隻聽著文一聲悶哼,馬車猛地行駛在石板道上,速度快得整個車廂都在劇烈顛簸。
溫夏臉色慘白,死死扶住車壁,順著烈風裏翻飛的車窗望去,隻見暗衛持劍與黑衣蒙麵人搏鬥。
眼前行宮越來越遠,無數帶刀護衛與一群黑衣人廝殺。
“娘娘——”白蔻與香砂護在溫夏身前,卻也是沒有武力的弱女子,經不住馬車顛簸,隻想用身體護主。
車上胭脂水粉散落一地。
車廂茶案也在這顛簸裏傾塌,溫熱茶水皆濺在溫夏裙衫上。
她從未遇見過這般的突變,駕車的黑衣人一直在與青影等人搏鬥,但馬車實在太快,很快便隻剩青影一人。
香砂跌跌撞撞爬起來,壯著膽子拔下發簪,正想紮那駕車的黑衣人時,黑衣人功力高強,並未回頭便已攔腰將香砂摔下馬車。
溫夏急喚香砂的名字,白蔻已嚇得臉色慘白,馬車行駛的道路越發漆黑,早看不見香砂在何處。
白蔻哆哆嗦嗦擋在車廂前,想用身體與外頭的黑衣人最後一搏。
耳邊風聲狂嘯。
溫夏在這劇烈的顛簸裏,沒有再聽見青影的聲音,狂風掀起的車簾外,隻有那駕馬的黑衣壯漢,再看不見暗衛的影子,車馬跑得越來越遠。
溫夏不覺得自己有何仇家,如果非要有,那隻能是戚延,或者是溫家得罪過的人?
她已在這顛簸裏撞傷了額頭,擦破皓腕。恐懼過後,望著這黑衣人的背影,顫抖地咬牙問:“你究竟是何人!”
“您坐穩了。”黑衣壯漢道完這句,狠一抽打馬鞭。
望著越來越黑的道路,溫夏沒由來想到了五歲時被關禁的漆黑房間,也在這恐懼裏想起方才見過的戚延。
他明明那麽恨她,可今日撞見,他竟沒有開口罰她,放了她離去。
這會是他派來的人麽?如果劫走她,毀掉她清譽了,是不是就可趁此廢後了?
他戚延,真的能做出這種事麽?
眼眶紅透,溫夏流下眼淚,忽然拔過白蔻頭上發釵。
她將發釵抵在脖頸間,掀開車簾揚聲道:“停車,否則我就死在……”
話音未落,隻聽嗖嗖的箭聲傳來,眼前黑衣壯漢身中一箭,悶聲載下馬車。
而溫夏手上發釵在顛簸中劃傷了頸部。
疼痛尖銳地傳來,也感覺到滾燙的**很快被風吹涼。
耳邊呼嘯風聲洶湧。
一道玄色身影淩空掠向馬車。
溫夏隻覺腰間一熱,被滾燙大掌攬緊,整個人一輕,身體已脫離馬車,踩在半空。
她手中發釵被這滾燙大掌拿走,她下意識地忙騰出手抓住能握到的東西,緊緊攥到這人衣衫,害怕地躲向此人。
可待反應過來,她睜開眼睫。
玄色衣襟上,內斂的金絲線繡著兔子吃草的圖案。
她錯愕地抬起頭,望見棱角清雋的側臉。
救她的人,竟是戚延。
一切都讓溫夏始料不及。
她猛地鬆開手。
可身處半空,仍是害怕,閉著雙眼,隻感覺脖頸上的傷口越發疼痛,身體也不住顫抖,卻不願依靠戚延。
落在腰肢上的大掌一寸寸收緊,似帶著滾燙的烙印。
直至被放到平地,溫夏長睫撲顫,終於敢睜開眼。
戚延長臂仍攬著她纖腰,她往後退卻幾個碎步,這才覺渾身癱軟,幾乎就要栽倒之際,被戚延長臂接住。
無處可避地與他視線相撞,溫夏隻覺彷徨無措,也惶恐害怕。
他的眼眸深邃無盡,似落在她頸項間,那凝住的眸光令溫夏怯弱懼怕,渾身滾燙起來,雙頰生起一抹薄紅。直至戚延以劍刃割下一截袖擺,係在她頸項傷口上時,溫夏仍驚魂未定,紅唇顫顫合合,一切周全的禮數已說不出半個字來。
戚延沒有放開她,隻是挪開雙眸,沉聲朝眼前暗衛下令:“留活口。”
眼前全是戚延的暗衛。
身後還有無數策馬趕來的當地武營士兵。
那駕車的黑衣壯漢隻是腹部中箭,戚延刻意留了活口。
雲匿的長劍指在壯漢胸前,尚還未逼問,便已見那壯漢在一聲悶哼中倒下。
雲匿臉色一變,扯下壯漢蒙麵的玄巾,已見粗糙麵孔上鮮紅的血跡。
“皇上,此人已服毒自盡!”
一直到坐上回行宮的馬車,溫夏仍驚魂未定,不明白為何會發生這一切。
而車廂裏還有戚延。
自五歲以後,她從未與他這樣獨處過,隻覺周遭冷意襲來,頸項間的傷有些疼,她緊緊擁住雙臂,忍著這渾身的疼痛與冷意。
戚延薄唇緊抿,麵色不見波瀾,隻是長眸所及處,她身姿窈窕纖弱,雪白頸項間係上他玄衫窄帶,黑與白的相襯,竟似一股柔與媚的碰撞。一團茶漬濕透了她衣襟處,她抱著雙臂,手指白皙瑩嫩,一雙指節處都有磕紅的傷痕。
戚延擱於雙膝的手指頗有些燥意地敲擊著,淺淺的山茶花香彌漫在這處車廂裏,不似去歲宮中撞見她那一回時的馥鬱。這抹幽香輕輕淺淺,並不纏人,但卻一直這樣淡淡地存在,叫人無法忽視。
戚延忽然解下肩頭大氅,似隨手的刻意,丟在了溫夏雙膝上。
溫夏抬起杏眼,長睫如蝶羽的輕顫。
然而她隻看了戚延這一眼,他英雋容顏不辨喜怒,星目漆黑深邃,雖然緊繃的薄唇未置一言,卻讓人無法忽視他周身強盛的帝王威壓。
“皇上做什麽?”她的嗓音軟軟的,也有劫後餘生的一絲啞。
這是他們到現在為止說的第一句話。
戚延音色沉靜:“朕熱,不需要氅衣。”
溫夏眼睫一顫。
她有些錯愕,可對戚延此人,她隻當他是瘟神,不會覺得他有好意。
他的大氅是方才上馬車時,青州郡守顫顫巍巍跪在地上請罪後,小心翼翼呈給他的。
玄色大氅跟他一身玄衫倒是相配,冷得生人勿進,隔著她膝上衣料,滾燙的餘溫傳進她皮膚裏。
溫夏折好,放置一旁:“禦用之物,臣妾為您疊好。”
手上扳指緊扣,戚延無聲冷睨溫夏微垂的身姿,那單薄雙肩依舊隱隱發顫,他看著便覺得冷。
“朕要你係上。”
溫夏沒有抬頭看他,隻是眼睫顫了下,嗓音也軟軟糯糯,聽不出情緒,隻有恭敬。
“臣妾不需要此物,謝過皇上。”
胸前忽有一種堵逆的脹澀,戚延沉吸口氣,算著時辰,已快到行宮,終沒有再命令她。
“臣妾的婢女都安全嗎?”溫夏方才隻瞧見那些人攙扶起白蔻,與戚延同乘一輛馬車帶來的彷徨與抗拒,讓她險些忘了忠心保護她的心腹。
溫夏卻沒有聽到戚延的回答,她抬起眼。
戚延的眼眸漆黑深邃,她正撞上這樣的視線。他的眼與太後的鳳目極似,盛情清雋,卻如漆黑無邊的暗夜,似將人深深地卷進去。
溫夏挪開了視線,恭順垂避他的目光。
終於回到行宮。
溫夏見到了一幹心腹。
此次意外,著文傷了腿,香砂滾下馬車,受傷嚴重。隻餘白蔻顫顫巍巍陪在溫夏身後,未曾受傷。
溫夏正道“傳太醫”,忽才想起如今戚延在這兒,她已不再是這行宮唯一的主人。
她轉過頭,請示般地垂眼朝戚延扶身:“今日多謝皇上救命之恩,現下臣妾已無大礙,今後自會謹記皇上諸般教誨。今日是個例外,臣妾下次一定有多遠……”
後半句“滾多遠”被白蔻的一聲“娘娘”打斷。
溫夏微頓,終止了話,等候著戚延發落。
她卻半晌未聽見聲音,猶豫片刻抬起眼,正對上戚延一雙漆黑長眸。
他的眼睛深不可測,隻似無垠暗夜。
戚延啟唇:“讓太醫給皇後檢查傷口。”
他折身進了一間殿中。
臨鳳居。
溫夏脖頸上的傷萬幸隻是皮肉傷,太醫道每日上藥,不會留疤。
她憂心道:“再請太醫看看我的婢女,她摔下馬車,所傷不輕。”
“娘娘無需擔憂,已有太醫在為您的婢女醫治。”老太醫恭敬行禮:“娘娘這邊按時服藥,微臣明日再來為您請脈,現下去拙政園為皇上驗傷。”
溫夏微有詫異:“皇上受傷了?”
“正是,微臣告退。”
溫夏仍有些怔神,踱步鏡前,白皙頸間貼著青色傷藥。她攥著繡帕,仍有些失神。
白蔻道:“娘娘,您先換下身上濕透的衣衫,莫要著涼。待奴婢侍奉您梳洗後再去向皇上請安,探下龍體是否康健。”
溫夏很抵觸,但知今夜隻能如此。
她意外的是戚延受傷,他看起來不似有傷之人,且方才還命太醫先為她診脈。而這行宮中隻有她去歲帶來的兩名太醫,此刻兩名太醫皆在臨鳳居。不管如何,今夜她的確該向戚延問安,也得去請罪。
……
拙政園內,燈火通明。
往昔這裏從不曾亮燈,而今夜,密密嚴嚴的士兵與禦前侍衛戍滿整座宮闕。
戚延傷的是左肩,在聞訊趕去營救溫夏時,行宮處竟有斷後的黑衣高手,出招弑殺狠辣。雖他劍法高強,但當時手上並未攜劍,終在搏鬥中被刺傷左側肩胛。
殿中太醫正屏息清理,戚延玄衫已褪,胸膛結實健碩,那寢衣上的血跡早已凝固。傷口也算深,但他並未言痛,隻是在太醫的細鉗夾到傷肉時,黑眸微微一沉。
方才他一直沒覺得傷口痛,此刻後肩胛傳來的鈍痛一點點蔓延開。
今夜一切發展成此般,超出了戚延的預料。
他自認就算今夜沒有在船上見過溫夏,即便隻是來青州逗留兩日,聽到皇後有難,不管如何他也都會命人去救。她是他的皇後一日,他就不會任人挑釁他帝王的威嚴。
隻是他想不明白為何今夜會自己出手,親自去救。
腦中仍是疾馳的馬車上,溫夏盈盈含淚的杏眼,怯弱又堅定,一雙手顫抖地讓發釵抵著白皙頸項。他若再去晚一步,她是不是就那般刺下去了。
他施展輕功掌住她腰肢時,她明明顫抖無助,劫後重生似地抓緊他衣襟,像小時候的醉紅樓中,她不顧一切跳進他懷中時那般,卻在瞧見他輪廓時發抖地鬆了手。
肩處一陣藥汁浸著的疼痛彌漫開。
戚延一動不動端坐,忍著這股痛覺。
傷口終於處理好,太醫交代著宮女起居事項。隻是宮女十分緊張,沒有禦前一貫的宮人沉穩。太醫便帶了那兩名宮女走到屏風外,細致複述。
青州行宮說是行宮,早被擱置這麽多年,宮人皆是溫夏帶過來的,第一次禦前侍奉,做不到穩妥不懼。誰叫她們鳳翊宮上下,早已聽慣了皇上懲治皇後的那些惡名。
殿中,骨節分明的手指係好衣帶,戚延端坐龍椅上,問親衛統領陳瀾:“查得如何?”
“回皇上,此次劫持皇後娘娘的黑衣刺客共有百人之多,死三十餘人,傷而被擒者皆服毒自盡,未審出有用的線索。其餘應有十餘人在逃,郡守已領命在城中各戶搜查並嚴守城門。”
“根據屬下方才盤問值夜的宮人推斷,這些刺客應是於戌時初潛入行宮中,在得知皇後娘娘尚未回宮後,埋伏於行宮外四方巷道。他們的目標很精準,出招皆為功力高強者。皇後娘娘的暗衛青影召喚出其他暗衛與行宮護衛,一直抵抗了多時,還有部分溫家軍。”
陳瀾微頓,繼續稟報:“據查,溫家軍有二百人之多,於皇後娘娘去歲遷居行宮的同時,護衛在此。”
私自調派士兵紮於皇家行宮,是為大罪。
陳瀾稟報完不再作聲。
殿內良久的寂靜。
戚延一直未再發話。
直到殿外傳來侍衛稟報聲:“皇上,皇後娘娘在殿外求見,想向您當麵請罪。她讓屬下代為傳達,說若您不欲見她,她自會在殿外請罪,以謝聖恩。”
戚延緊握龍椅扶手,力道之重,手背隱約有青筋突起。明明這話與從前她觸了他黴頭,前來請罪時一模一樣,可如今戚延聽在耳中,不知憑何,總有一股針紮的不悅。
“讓她進來。”
門外,一襲鸞鳳曳地錦衣,肩係藕荷色蝶紋披風的溫夏細步行入殿中。
她發髻高挽,隻餘鬢邊兩縷青絲,未戴首飾,素麵姣姣。她行路的姿態如淩波踏水,是大盛貴女嚴格的步態。戚延也辦過無數的宮宴,他的宮宴上有後宮妃嬪,可從未下令要中宮臨場。所以他以為,女子的步態都是如他後宮那些妃嬪,那些貴女一般嬌柔含羞的。
可溫夏不是,她的步態嬌中作穩,雍容華貴,有貴女的風姿,更是皇後的儀範。女子畢生的美態,似皆在這雙細足中。
“臣妾拜見皇上。”沒有凝眉看向禦座,溫夏已輕提裙擺跪在殿中,螓首低垂,恭敬聽候的模樣。
戚延轉了轉拇指的金鑲翠玉扳指,也許是肩胛處的痛覺傳開,他竟有股坐不住的燥意,也不希望殿中人跪。
“今夜之劫,臣妾仍覺害怕難安,車上那般危險,幸得皇上相救,臣妾銘記聖恩。”溫夏的嗓音語態一貫軟糯溫柔:“聽聞皇上受了傷,皇上傷勢可重?”
戚延開口:“也算重。”
溫夏微頓:“您傷在何處,太醫如何說?”
“傷在此處。”戚延漆黑長眸隻是這樣安靜地望著溫夏。
他這樣說,溫夏隻能抬起頭。
她凝望一眼,戚延修長手指正輕按在肩頭,依舊端坐龍椅上。
溫夏斂眉,再次福身叩拜下去:“讓皇上龍體受傷,臣妾萬死難辭其咎。臣妾是來請罪的……”
戚延皺了皺眉,殿中下跪的恭順身影莫名讓他想起東宮裏那個五歲小童的身影。幼時,她從來不需要在東宮裏遵守規矩。
“臣妾連累皇上受傷,心中有愧。且臣妾還有一罪不敢隱瞞皇上,請皇上責罰。”
“你有何罪?”
“臣妾初臨青州,心中彷徨,故求了家中兄長將二百溫家軍調入行宮,供臣妾驅使,兄長拗不過臣妾皇後之威,隻得被迫答應。私自調遣士兵乃重罪,臣妾不敢隱瞞,隻求皇上降罪給臣妾吧。”
輕軟的嗓音說出這些堅定的話,溫夏垂著頭,隻聽候發落。
她猜測行宮中的溫家軍不會瞞住戚延,隻能前來先攬下罪責,害怕戚延降罪於哥哥。
而她在攬下這罪責前,已命著文快馬加鞭傳信給太後,說明今夜原委,隻能請求太後的庇護了。
殿上寂靜無聲,溫夏心生彷徨。雖然身處後宮,可這些年太後從未讓她跪過。此刻隻覺雙膝磕得又冷又痛,低垂的脖頸上,傷口也痛了起來。
她不覺得自己先認罪是聰明,她此刻更害怕。
哪怕今日戚延出手救了她,她也不認為他會再給她多少幼時的情分。
那他今日出手相救,是念在幼時的情分上麽?
她未等候多時,殿上戚延低沉的嗓音已傳來:“退下去。”
溫夏微怔,不明所以之時,以為是讓她退下,餘光處卻是禦前侍衛與一眾宮人無聲離開大殿的身影,身後白蔻也不得不跪行著離開。
頭頂似懸著利劍,哪怕溫夏看不見,也知這雙漆黑無底的深邃眼眸正緊罩著她。
“今日先徹查黑衣刺客之事,你把馬車上黑衣人體貌說來。”
溫夏仍有些發懵。
他會放過這麽好的,可以欺負她的機會麽?
未敢失神,她啟唇輕言:“那人身高約有九尺……”
“朕聽不清,近前說。”
細白五指攥了攥裙擺,望著眼前地板,溫夏隻有一種被迫難堪的屈辱,他要她跪行上前?
輕提裙擺,她正欲跪行,戚延卻道:“起身回話。”
這一聲卻似低沉慍怒,溫夏不知哪裏又惹了他,隻能依言起身,忍著膝上酸楚,碎步上前,低垂螓首:“那人高約九尺,有不太熟的青州口音。”
“他向你說了話?”
“嗯,他說‘坐穩’,臣妾隻聽清這兩個字。”
“你以釵抵著脖子,是想做什麽?”
溫夏微微一頓,緊握手中繡帕。她那時隻以為是戚延捉弄的她,要辱她清白,當時隻想以死明誌。
“危難麵前,臣妾不願被欺負了去。”
殿中寂靜良久。
溫夏仍垂避著視線,眼睫輕顫。
總算再聽到戚延的聲音:“你可以下去了。”
溫夏一時錯愕,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
這麽好的機會,他不是要罰她麽?
她猶豫地抬起眼,對上戚延一雙深邃的長眸。
年輕帝王高高端坐,這把龍椅因他而彰帝威。他整個人沉靜又深不可測,但卻少了往昔朝臣所斥的浪**肆意。
溫夏很快地垂下眼,心間因為這短暫的對視而跳快。
未再多想,她扶身行禮:“臣妾告退。”
直至溫夏細步行出大殿,挺拔端坐的戚延這才倒抽口氣,疼得按了下肩胛傷口,整個人如往昔懶散陷在龍椅中。
陳瀾入殿來:“皇上,皇後娘娘處可有有用信息?”
戚延道了溫夏的答複,交代陳瀾嚴查,他眸中凝一股狠戾之色:“如此訓練有素的刺客,絕非尋常人能策劃,必要嚴查清楚。”他凝思,“將此事去信給溫斯立,也許能命他報些線索。”
陳瀾領下命令,問道:“那行宮中的溫家軍該如何處置?”
戚延抬眸冷掃:“護主有功,還給斬了不成?”
陳瀾忙垂下頭去,領命離開,好在他武藝高強跑得快,不然在禦前都怕憋不住嘴角的笑。
大殿中並未落下帷幕。
戚延冷喝:“雲匿。”
雲匿頃刻現身在殿中。
“自己去領罰吧。”
皺了皺眉,雲匿實在不知道因何領罰,大概是該當工具人的時候沒當,不該當的時候當了?
不會輕功的梁鶴鳴終於遲遲趕來了,入殿朝戚延請了安,臉色免不了也擔心,忙問:“臣都聽侍衛說了,皇上受傷了?”
“小傷。”
可梁鶴鳴疑惑:“你怎會受傷?素來隻有皇上傷別人啊。”
“朕沒帶劍,黑衣人偷襲。”
“那你那小皇後可有受傷?”
戚延眸光微凜,想起方才見溫夏頸項間的傷口已束上一緞薄紗,隻是不知道她指節摩傷的地方可有上藥?她方才那雙手一直恭敬藏於袖中,他未得見。
他的無聲裏,梁鶴鳴後知後覺,驚喝:“你真對你的皇後一見鍾情了!”
戚延冷眸睨向梁鶴鳴,眸光宛若利劍。
梁鶴鳴比阮思棟嘴鈍,不會說那些一針見血的話,見戚延不承認,他也不是愛追問、逼人出醜的性子,何況這人還是皇帝。
梁鶴鳴便拍拍衣袍上策馬趕來的灰塵:“那走啊,回客棧,我為你開的天字一號房。”
“這是朕的行宮,朕的地盤,朕住什麽客棧。”戚延已起身,挺拔身軀消失在殿中。
梁鶴鳴:“……”
…
今夜,注定是一個難眠夜。
臨鳳居偌大的庭院中,主殿蜿蜒至寢宮,仍亮著明晰燈火。
溫夏躺在**,卻未能入眠,屋中仍亮著一盞宮燈。白蔻也得了令,支一張矮榻睡在屏風外。
隻因溫夏害怕,一個人不敢入睡。
今日差一點就被黑衣刺客劫去,對方明顯衝著她來。
而且方才宮人來報,戚延已宿在行宮。
他所在之處,與那些黑衣刺客帶給她的畏懼,又有何異呢。
“娘娘,您睡著了麽?”
“不曾。”
白蔻問:“您傷口可疼?”
“我不疼,能受下。”
白蔻道:“也不知香砂現下如何了,還有皇上,若這一回皇上因此傷了龍體,留下病根,以後豈不是更有理由欺負咱們鳳翊宮了?”
溫夏疲憊地闔上長睫,側過身,白皙臉頰枕著手背,忽又吃痛地拿出手,指上有些擦傷,隻能平躺。
“娘娘,皇上今日救咱們,您不覺得奇怪麽?”
溫夏悠悠道:“是挺奇怪,許是青州的風大,他吹抽了風。”
白蔻微頓,猶豫著道:“娘娘,皇上會不會見著您的容貌後,改了往日脾性,喜歡上您了?”
溫夏彎了彎唇,覺得很是好笑:“不可能的。”她嗓音溫軟,帶著這一點笑意,而後似覺得這該是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唇角漾得微微翹起,“他在朝堂立過狠話,自古帝王一言九鼎,自不會打自個兒的臉。且皇上見過我畫像,他也不是那般會為了皮囊改變想法的人。”
“你記住,他是君王。”溫夏說:“曆朝曆代,戲劇話本都告訴你我,君王之愛,最是薄涼。”
白蔻猶豫著,依舊覺得還是有想不通的地方:“今日皇上親自來救了娘娘,娘娘可能沒有看見,但奴婢看見了,他將您從馬車上帶走時,一雙眼睨著那些刺客,狠得就要殺人了!”
“您在殿中時,皇上讓奴婢們都先離開,奴婢壯著膽子偷偷瞧了一眼,皇上那雙眼睛正落在您身上,一點也不似往昔宮中那般冷。”白蔻說不出那種眼神,隻覺得說擔憂有些過,可說無動於衷卻絕不對。
溫夏怔了片刻,沒有接話。
細細回想,他的確在馬車中時,便透露出了一種與往昔全然不一的奇怪。
他解大氅,是真要給她穿上?
還有殿中時,他要她起身,沒有令她再跪。
直到現在,他似乎都沒有開口說如何懲罰溫家軍。
溫夏猛地想到這些,忙坐起身,心中愧疚不已,她竟混混沌沌將二百多溫家軍給忘了。
“皇上如何處置的溫家軍?”
“皇上並未處置溫家軍,娘娘不知麽?”白蔻說,方才便有溫家軍統領來道了謝,也報了平安,“奴婢以為娘娘在殿中便已知曉,奴婢以為是娘娘求的情。”
溫嫵怔怔地失了神。
這麽好的機會能懲治她與溫家,戚延竟放過了?
她不知他究竟賣的什麽藥。
或者,他真的如白蔻所言,看上了她?
這一念頭滋生,溫夏害怕得眼睫不停顫動。
回想今夜最初見到的那一刻。
他無端出現在憶九樓臨河的後院中,俊美麵龐不似往昔冷戾。啟唇的那瞬間,他的眼神深深的,但是並沒有帝王的威壓。
溫夏渾身發冷,臉色慘白。
攥著心口衣襟,她喘了好一會兒的氣,才掀開衾被下床。
“娘娘,您做什麽?”
“不睡了,我把經文抄上。”
“皇上又罰您抄寫經文了?”
他沒有罰。
但抄寫經文與被他看上相比,溫夏更覺後者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