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雖比不過京都皇宮磅礴巍峨,但這青州行宮好歹也是皇家行宮,建築有江南雅韻之氣。除皇帝勤政的拙政園外,往後有皇後臨鳳居,妃嬪棲玉軒。雕欄畫棟,山水環居,也算清雅幽靜。

溫夏一入青州城便有當地郡守恭敬相迎。

太後又早已打點好青州一切,行宮中的宮人皆是太後心腹,溫家雖背著聖旨不能進青州,但安插一些心腹護衛溫夏尚算小事。

行宮後山有一天然溫泉,溫夏很是喜歡,長途跋涉,正好洗去滿身疲憊。

沾了床,溫夏闔上雙眼。

明明很困,可竟漸漸卻沒了睡意。

也許是第一次住在這般陌生之地,即便身下床榻柔軟舒適,腦中所思也是對今後的迷惘,對太後的想念,親人的牽掛,還有對戚延的恨。

這混混沌沌的思緒一直飄了半宿,溫夏才淺而不安地睡著。

往後幾日,她逛完了整座行宮,對陌生的環境添了一點熟悉,又與母親哥哥、太後通了信。許是終於放下那些不安,總算可以在這陌生之地徹夜睡好覺了。

這日天氣晴朗,江南之地微風和暢。

溫夏身著尋常綾羅衫裙,打算微服逛一逛青州城。

青州城遠離天子腳下,郡守治理有序,城中農耕常年豐收。加之道路四通八達,適合往來商隊交易互市,城內人聲鼎沸,車馬如織,倒是一派安樂的景象。

溫夏坐在城中一處酒肆雅間內,自二樓遠眺,心中也有了主意。

“把憶九樓開在此處吧,來來往往這麽多商隊,找到四哥哥的機會也多一些。”

溫夏不會經商,但著文穩妥,自懂重金找到會做事的人,這就領命去辦。

嚐著當地佳肴美味,聽著樓中琴曲,溫夏總算有了些放鬆的自在。

她今日也未佩戴任何首飾,隻簪了一朵石榴花,發髻半挽,餘一半如墨青絲溫順垂在雙肩,已作少女發式。

反正戚延管不著,她可不想如今遠在青州還遷就他。

自酒肆離開,除白蔻與香砂外,左右侍衛四人隨行,在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太後派來的暗衛保護她的安全。

隔著帷帽朦朧輕紗,溫夏望著熱鬧街巷,見戲樓簇滿了人,不管是二樓的錦衣貴客還是樓下大堂的布衣百姓,可見尋常人都是愛聽戲的。

溫夏也笑:“稍後回宮去尋個戲班子吧,我也很久沒有再看過戲了。”自戚延說她仗著皇後之位常日看戲喧嘩後,她已經戒了整整一年的戲。

幾日後,行宮中多了熱鬧戲曲,而憶九樓也在青州城繁華處開業。

天正晴好。

溫夏身著一襲青碧色廣袖長裙,頭戴櫻粉桃花枝為簪,姣美天成,素麵也不遜濃妝色。少了沉沉鳳冠,倒也覺如今一身輕鬆快活。

她淺抿一口桂花米釀,坐在珠簾後瞧著喜歡的一幕戲。

台上溫潤雅致的少年功成名就,婉拒相府千金,不忘青梅竹馬,回鄉迎娶一同長大的心儀姑娘。鑼聲喜慶,台上新郎官正著大紅喜服行向新娘。

自戚延禁止一見傾心的戲曲戲文後,大盛便流行起青梅竹馬的戲。

溫夏瞧著這幕戲,倒是被勾起了回憶,想起幼時那愚蠢天真的想法。

那時許嬤問她將來喜歡什麽樣的男子,想嫁怎樣的郎君。

那年她不過才五歲,如今回想許嬤這般問,自然是想探她與戚延進展得如何。

她那時的確托著腮天真答:“像太子哥哥這樣的。”

“太子哥哥幫我摘了星星月亮,給我好吃的,送我東珠玩,還幫我趕走了毛毛蟲和蜘蛛。我最怕腳多的蟲子了,他說以後都會為我趕走!”

“太子哥哥說最見不得我哭了,以後會給我喝不完的牛乳,把天下的寶貝都送給我玩,不會讓旁人欺負我!”

可一切驟變後,溫夏受的罪越多,年歲越長,便越覺得當年這回答有多可笑。

那時,她的確是喜歡那個保護她的太子哥哥。

可現在,她隻有綿綿不盡的煩恨。

台上年輕俊秀的新郎正與新娘拜上天地,琴聲鼓聲洋洋喜氣。

如今,不會再有人問溫夏她想嫁給怎樣的郎君。好像她生來就是要做未來皇後的,她的想法又稱得上多重要呢。

可如今她是大姑娘了,生了自己的想法。

她不再喜歡戚延那樣身居高位的貴人,即便他擁有江山,擁有那般英雋的皮囊。

她希望她的夫君溫潤賢雅,文武皆備,會音律會審美,而又不失風趣,懂她護她。

就像她的四哥哥一樣。

可惜人生世事難料。那時回京,隻以為天長地久,隻以為日子尋常,並不知道那一麵便是長別。

她多想告訴四哥哥,雖然爹爹收養他最晚,可她對他的喜歡並不比三個哥哥少,他永遠是她的親人。

時光悄然而過,挨過炎夏與涼秋,轉眼已進冬季裏。

青州的冬倒比京都晚了些,母親與太後都在信中說北地與京都皆已下雪了。溫夏在書房回信,窗外仍是蕭瑟陰天,風很輕,空氣裏透著濕潤寒氣。

白蔻將注滿熱水的湯嫗送到溫夏膝上,溫夏一麵握筆回信,另一隻手貼著湯嫗取暖。

香砂清脆的嗓音隔老遠從外傳來:“娘娘,三位公子又送來好寶貝了!”

溫夏眼生歡喜,最後寫完問候的字句,命白蔻將信裝好,輕快地起身。

“這是大公子尋的翡翠石,派了千人去西南邊上的窪底國千裏迢迢帶回來的呢!這是二公子編的曲子和一卷琴曲古籍,他說您一定會喜歡!三公子送來了好多有趣的話本,還有幾卷他寫的遊記!”

溫夏很是歡喜,三個哥哥這大半年來已為她送來不少好東西,雖然她也很愛這些寶物,可跟哥哥們的感情相比,她開心的更是被親人記掛的溫暖。戚延早在她離京前便已下令不許溫家將領擅離職守,否則哥哥們早來探望她了。

溫夏愛不釋手撫摸這些寶物,抿唇輕笑:“好生收起來吧,保管好了,二哥哥的曲子給我,我去琴房練練。”

白蔻:“娘娘,這般好的玉石,咱們不做一對好看的鐲子嗎?”

“先收著吧。”溫夏唇邊隻有溫柔淺笑。

她說到克儉克勤,如今全都做到了。

隻是每回愛不釋手撫摸這些琳琅翠玉時,眼裏流露出的歡喜與克製,每每都讓白蔻與香砂兩個近處人看得心疼。

從出生便金玉無缺的嬌貴人兒,何曾受過如今這種種苦楚。

溫夏囑咐:“冬日天寒,莫讓他們受了涼,薑茶與溫酒都備夠,凍傷藥也不能缺,讓大家歇暖了再走。”

白蔻領命去辦。

她們的主子向來心善,一些小兵耳朵上的凍傷她都瞧在眼裏,為他們備全了傷藥,對護送這些寶物的小兵們都關懷備至,感激他們星夜兼程、一路勞苦。

時光荏苒。

這冬日越來越冷,一早香砂支起窗戶瞧見外頭白茫茫一片,驚喜地喊“下雪了”。

溫夏坐在妝台前,鏡中人膚若凝脂,雲容月貌,正任宮人在發髻間簪上一枝紅梅做釵。

她聞聲欣喜地起身,提著裙擺小跑到雕窗前。

屋外白雪皚皚,花枝與宮闕皆如蓋上鵝毛白被,天地之間似隻餘這潔白顏色。

溫夏歡喜地漾起唇角。

香砂:“娘娘,奴婢為您提上碳爐,咱們去賞雪吧!”

白蔻打起珠簾行來,一麵請安一麵笑道:“昨夜奴婢便見下大雪了,狐裘與碳爐早備好了。”

溫夏笑著說好,可笑容忽地僵在了臉上,清澈杏眼中有些遲疑與黯然。

“太醫之前說我不可再多看雪,容易引發舊疾……”濃密長睫輕顫,溫夏臨窗攏緊身上狐裘,在猶豫要不要出去賞雪。

也許更在意的,是心裏那跨不過的坎,見著雪就想起觀宇樓那一望無際的雪白世界,和漆黑晦暗的彷徨無助。

最終,溫夏隻是在庭中小小地挼了一把雪球,任雪片落在發梢,高興地漾起唇角。

太後的回信很快,幾乎每隔三五日便有信來。

今日在信中提到,快到年關,會想辦法讓溫夏回宮過年。

溫夏卻說不清心中滋味,能回宮對溫家來說自然是好的,可她自己卻更寧願呆在這清淨之地。

身為皇後,她隻能回好,順應太後的安排。

可一切卻並不順利。

長樂宮。

聽禮部尚書與兩位老臣稟報著戚延今日在朝堂的態度,太後疲憊垂眼,支著太陽穴,被戚延的逆反又氣到胃痛。

這大半年來,太後明白戚延是鐵了心不想讓溫夏再回到宮來。

幾個大臣離去後,太後起身親自去了趟乾章宮。

殿中炭火烘起一室暖意,戚延近日勤勉了許多,好像自溫夏離開後,他便給了太後臉麵,大臣遞上的奏疏都閱著,麵上也並無抵觸之色。

太後才入宮殿,戚延便已放下手中竹簡,懶漫不羈的嗓音平靜道:“賜座。”

宮人恭敬為太後搬來扶手椅,又自禦案前端過戚延親自遞的茶,呈到太後手中。

戚延自禦座上飲著杯中碧螺春,低垂著眸,麵無波瀾。

太後按捺下所來目的,終是先飲了杯中茶湯。

自溫夏離宮後,戚延給了他們母子二人這般表麵的和平,可太後知曉他心中並未放下。

擱下手中茶盞,太後正欲開口,已聽戚延先道:“朕想請母後監國一段時日。”

太後微怔:“何事需要哀家監國?”

後宮本是不得幹政,即便是太後也不例外。

可先皇臨終前已下遺詔,賦予太後垂簾聽政、輔政、監國等特權,張太後算是大盛最得帝寵的一位皇後。

“五年一度的封巒大典是母後赴懷城代朕完成的,今歲各地卻諸多不順,如今我軍與燕也正值交戰。昨日朝上臣子提起,朕就打算親自去補個儀式,以敬天地神明。”

太後鳳目微凜,心中一亮。

可忽地便明白過來,緊抿唇角。

戚延不會這麽勤政,這天底下若非是他自個兒願意做的事,還真沒旁人勸得了。他葫蘆裏賣著藥。

“母後不同意?”

“哀家可以監國,望皇上謹慎對待,言出必行。皇上打算何日啟程?”

“十七便走,朕不在宮裏頭過年。”戚延轉著手中骨瓷茶盞。

太後道:“那皇上保重龍體。既然皇上不在宮中過年,也快進新春了,還請皇上召皇後回宮。皇後居行宮已久,如今盛燕兩國交戰,溫斯立戍衛有功,理當召皇後回宮,請皇上準允。”

“與燕國的仗是溫斯立跟朕的計,也是溫斯立向朕立的保證,他若勝是履約,敗該問罪。朝政與皇後何幹?”

戚延麵色不辨喜怒,隻是音色一貫沉冷:“母後莫不是忘了與朕先前的約定,沒有朕令,她不得回宮。”

“還有,父皇有三個女兒,皇姐皇妹皆已到適婚之齡。別一心撲在溫家人身上,母後應謹記自身先皇之妻的責任。”戚延已負手出了大殿。

太後氣得咬牙狠聲道“逆子”,手中的茶冷冷擱到桌案。

戚延要她監國,無疑用繁重國事占了她掛念溫夏的一顆心。

太後沉聲道:“去查查皇上為何主動要去懷城。”

戚延行事滴水不漏,除了那周身上下的冷戾,如今越發有為君的思慮了,又怎會讓人輕易查到。

翌日的午朝上,禮部尚書受太後授意,提出懷城離青州不過四百裏路,也就一日的路程。皇後養病已有數月,當回宮過這瑞雪豐年,鳳凰還巢,也示大盛天下和順。

這些仍統統被戚延駁回。

他說皇後的病,沒個五年八載養不好,以後有人再提,就是存心不想皇後痊愈而歸。

擺平朝臣,戚延回乾章宮與梁鶴鳴拿出懷城地圖一起商議。

“那人在這兒?”

“對,就是他挑釁你的劍術,說上陽劍法乃他師父祖上獨傳,你和你師父學的是江湖盜版。”

戚延頗有幾分愉悅地勾起薄唇,少見此般興趣盎然。

他劍術本來就已天下第一了,隱匿江湖,這一身高超武藝本就寂寞,平日一年也就跟人比個三五回吧,早已在江湖博了個令人甘拜下風的名號。

如今居然還有人敢挑釁他,那自當應戰。

正好這幾日有老臣指摘他不敬神明,拿太後替他封巒的舊事重提,他便提出親自敬神補上此禮,正好去會這個不知天高的狂徒。

戚延頗為愉悅地懶靠椅背,轉著杯中茶淺抿。

梁鶴鳴還看著地圖,忽指懷城旁邊的青州:“還真挺近,你把那般如花似玉的小皇後放在這僻壤之地,真有點……”

梁鶴鳴咂咂嘴,道:“要不咱比完武,還是把人家接回來吧,你若拉不下臉麵,尋個當地郡守處理此事。”

戚延冷嗤:“當朕做夢呢,還是她做夢。”

“去了青州,朕就從沒打算讓她回來。”

“出去,不然朕此行不帶你了。”

梁鶴鳴不好再摻和,他本就沒阮思棟會講話,劍術也差,卻甚是癡迷劍術。此行是戚延帶他見世麵,自然不想得罪戚延。

總歸是他們夫妻的事,戚延一向一言九鼎,說出的話就沒有打過臉的,也隻能怪那小皇後命不好,生在了溫家。

恐怕餘生隻能在青州孤苦伶仃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