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陳西繁喜歡晴空萬裏的天氣。
這樣的天氣適合飛行, 也適合看日落。
可是上大學那幾年,倫敦多雨,每天陰沉沉的。
接收不到日照, 他時常有種自己快要枯萎發黴的錯覺。
每當心裏壓著積雨雲, 無論多晚,他會開車前往Eastbourne, 在白崖上來一次徒步,感受海風穿過身體的溫度。
再後來進入航司工作, 不是沒有冒雨起飛,降落的時候, 也遇到過很多棘手的情況,甚至處境危及生命,而每次, 又能準確地化險為夷。
他才知道,很久之前有個女孩,那樣虔誠地為他祝禱。
春無淒風,冬無苦雪。
他想, 他已經找到了每個雨天,渡他靠岸的船。
這一刻窗外陽光正好,梧桐綠意盎然,天碧藍如洗, 就連蟬也舍不得離開盛夏, 悠悠的鳴叫聲飄進來。
風由窗口灌入,穿過胸膛,喚醒積蓄經年的疼痛。
陳西繁站起來, 那瞬間,身體被撕扯著, 他好像快要破碎。
但他顧不上這麽多,快步穿過客廳,穿過過道,推門進入臥室。
漆夏還在睡,她側躺著,身體微微躬起,露出一副白皙恬靜的睡顏。
原來,他讓她難過了這麽多年。
那些看不見的時光裏,她究竟流了多少眼淚?
他大概是世界上,最混的混蛋。
情難自抑,陳西繁來不及脫下外套,隻是脫掉鞋,回到尚有預熱的被窩,把人抱在了懷裏。
他的動作有些急,還有些不知輕重,漆夏一下就醒了。
迷迷糊糊睜眼,漆夏困頓,問:“怎麽了?”
陳西繁隻是抱著她,沒有回答。
他想到那封泛黃的信件,又想到當年,她埋下的,何止是一封信件,心口便又痛起來。
靜靜抱著漆夏好一會,陳西繁才道:“我看見了。”
“看見什麽了?”
“你寫給我的信。”
剛睡醒,這會漆夏腦子還有點懵,她反應了一會,訝然:“那封埋在土裏的信?”
陳西繁嗯了聲。
漆夏一下子清醒了,“你找回來了?”
“附中有學生無意間挖到,胡老師把它寄給我。你放心,除了我,沒有人看過。”
漆夏稍稍安心,有幾分怔忡,輕聲說:“其實……我已經記不清那封信的內容了。”
與生俱來的保護機製,會讓人忘記一些難過的時刻。
“是麽?那我讀給你聽。”
“不要,那太奇怪了。”她腦袋往被子裏鑽了鑽,害羞地捂住半張臉,“雖然遲了些,但你還是收到了。”
遲了七年。
陳西繁將她抱的更緊,臉頰蹭蹭她的烏發,“應該早點給我的。”
“那時候,我不敢。”
“嗯,是我遲鈍。”
陳西繁懂她的猶豫,也理解她的軟弱,沒有怪罪的意思,隻是遺憾,他遲到了好多年。
漆夏說:“其實也不算遲。”
他們重逢在最好的時候,這次相遇,再也不是短暫的擦肩。
*
之後的半個月,陳西繁越發忙碌,早出晚歸見不到人,漆夏調侃他,是不是背著自己做了什麽事。
陳西繁隻是笑,捧著她的臉親親,然後又抱抱,說最近比較忙。
理解他的工作性質,漆夏也沒放在心上。
不知不覺就到了國慶假期,漆圓到家裏吃飯,那天陳西繁正好上班,方便姐妹兩說悄悄話。
漆夏做了三菜一湯,很簡單的家常菜,哪知小丫頭嘴巴刁,夾一口紅燒茄子,說:“姐姐,你的廚藝好像退步了。”
“有嗎?”漆夏不信,自己嚐一口。
茄子味道太淡,對比她以前,確實有失水準。
漆夏說:“太久沒做飯了,你將就吃吧。”
漆圓驚訝,“你以前不是每天都做飯嗎?現在你不做,那和姐夫一起吃外賣?”
“他會做。”
先前漆夏在網上看到一些情侶同居注意事項,比如家務分配,畢竟再甜蜜的戀愛,也要回歸日常,住在一起,要考慮很多瑣碎的事。
但一個多月以來,漆夏覺得自己想多了。
長久的獨居生活給足了陳西繁生活經驗,他會做飯,做得還不錯,而且學習能力超強。
有一次他們在外麵吃到一份南乳燜鵝,漆夏覺得好吃意猶未盡,回來後,陳西繁便自學了那道菜,完美還原。
他會主動報備行程,有時候早上說,有時候趁著飛行間隙給她發消息。
至於家務,他們都是愛幹淨的人,也樂於分擔,完全不會因為這樣的事有矛盾。
總結來說,和陳西繁住一起的時光,開心又甜蜜。
漆圓幽幽盯著她,“姐姐,你現在渾身散發著一股味道。”
“什麽味道?”
“戀愛的酸臭味。”
漆夏白她一眼,“吃你的飯吧。”
吃完飯,漆圓和她一起收拾碗筷,想到不久前和趙湘瓊的見麵,漆夏就和她說了。
“你如果想見媽媽,我可以給你她的電話,你自己去見。”
漆圓搖搖頭,“算了吧,好像沒見麵的必要。”
趙湘瓊離家那會,漆圓年紀小,中學時期和大伯母一家生活,後來又和漆夏生活,在她心裏,漆夏比趙湘瓊更像母親。
她不想見,漆夏也沒說什麽,收拾完碗筷,漆圓和同學約了去沙漠玩,當天就收拾行李出發了。
人走後,漆夏坐在地毯上,給貓貓剪指甲,然後和漆蘭靜打了個電話。
“姑媽,最近好嗎?”
漆蘭靜笑嗬嗬道:“都好都好,你們什麽時候回嵐城?來家裏吃飯。”
“過年吧。”漆夏頓了頓,又說:“今天是曹玉的生日對不對?代我祝她生日快樂,禮物過年回來補給她。”
“行了,她一個小孩子要什麽禮物。”漆蘭靜說,“今天我們帶她去海洋館,玩得可高興了。”
“嵐城海洋館?”
漆蘭靜:“對啊,這幾年嵐城海洋館擴建。我記得你和陳西繁就是在那兒認識的吧?過年回來可以去玩玩。”
聞言,漆夏一頓。
她記得,自己並沒有和姑媽說過,她和陳西繁在海洋館認識的事。
“姑媽,你怎麽知道我和陳西繁在海洋館認識的?”
“他自己說的啊。”
漆夏震驚,“什麽時候?”
“很久之前了,我想想,好像是你上高一那年吧。那時候我不是在陳奶奶家裏當護工麽,有一次陳奶奶翻她孫子初中的相冊,我無意間看到了你,說你是我侄女,當時陳西繁也在,他說夏令營和你組隊去過海洋館。”
漆夏記起來,應該是暑期夏令營那會,老師組織大家拍的合照。
這麽說,第一次在白塔巷見麵,陳西繁就認出她來了?
漆蘭靜又說:“那年你要來京市上學,當時住處沒解決,還是他和陳奶奶提議,可以讓你住白塔巷。陳奶奶那個大善人,一口就答應了,順帶幫你辦好了學籍。”
*
晚上十點,陳西繁拉著行李箱回來了,手裏還拿著一份甜點。
漆夏抱著貓去門口迎接他,“吃飯了嗎?”
“在航司吃過了,你呢?”
“我也吃了。”
這樣日常的對話,每天都會發生,但仍舊樂此不疲。
陳西繁把甜點放下,俯身,“過來,我親一口。”
漆夏自覺地把臉湊過去,微微闔眼,陳西繁的吻便落在她的唇上。
蛋糕喵一聲,烏黑的眼轉啊轉,終究沒做什麽。
陳西繁輕笑,rua一把貓貓頭,“這次不打我了?”
“它吃了你這麽多貓糧和罐頭,哪裏好意思再打你啊。”
放下行李,漆夏說:“方顏和許幼菲的表哥過兩天結婚,我們明天去挑份禮物吧。”
“明天嗎?”陳西繁默了片刻,“抱歉,明天航司培訓,我讓許幼菲陪你去可以嗎?”
“啊,怎麽又培訓?”
“臨時加的。”
漆夏語氣有點失望,但還是點點頭,“好吧。”
時間已經不早了,雖然明天不用早起,但近來漆夏沒有熬夜的習慣。她把蛋糕放下,挽上長發,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她便在衣帽間裏抹身體乳。剛剛褪下睡衣的一邊肩帶時,陳西繁推門走了進來。
他定定看著漆夏,而漆夏也看著穿衣鏡中的他,誰都沒有說話。
片刻後,陳西繁走了過來,低頭,輕嗅她的側頸,“要不要我幫忙?”
“你想幫嗎?”
陳西繁喉結一滾,“想。”
下一瞬,陳西繁拽著她的手腕稍稍用力,漆夏便撞入了他的懷中。
白色身體乳在他的掌心與她的皮膚之間,慢慢融化。明明初秋的夜裏氣溫漸涼,衣帽間卻那樣熱,密不透風似的。
她的睡裙被撩起,麵對巨大的穿衣鏡,淚眼朦朧,咬著唇,喉間依然溢出聲音。
頭頂燈光搖晃,說不清怎麽開始的,漆夏仰頭,呼吸潮濕的空氣。抓緊他,一起跌入更深的夢境。
又洗了一次澡,回到被窩裏,已經快淩晨兩點了。
漆夏躺在陳西繁胸口,抬頭,隻見他神色慵懶,隱隱有種饜足的愉悅。
漆夏撫摸他的眉眼,說:“很晚了。”
“嗯,快睡。”陳西繁輕拍她的背。
“明早約了菲菲逛街,怎麽辦,我好像起不來。”
陳西繁:“那就讓她等著。”
“都怪你。”
“嗯,都怪我。”
漆夏說:“我問你一件事。”
“你問。”
“在白塔巷見麵的時候,你就認出我了?”
陳西繁不置可否。
“聽姑媽說,讓我住進奶奶家,原本是你的主意?”
“那沒什麽。”陳西繁抬手,摸摸她的耳垂,“順手幫個忙而已,剛好我們又認識。”
漆夏緩緩道:“我一直以為,你不記得我們在嵐城見過呢。”
他再次俯身,親吻她的唇,“寶寶,我記憶力很好。”
漆夏定了兩個鬧鍾,第二天早早就起床了,十點出門,和許幼菲一起逛商場。
這會人不多,她們也不著急,走走停停,一直到四點多,才選好禮物。
許幼菲一直在看手機,漆夏奇怪:“你今天有事嗎?”
許幼菲眼神亂飄,“沒有啊。”
“那為什麽一直看手機?”
“哎呀,我媽媽催我相親呢,我總要應付一下。”許幼菲又說:“夏夏,我們回附中看看吧。”
“現在?”
“嗯,好久沒回去了,挺懷念的。”
漆夏答應下來。
半小時後,出租車停在附中校門口,這會學生放假了,校門口冷冷清清,隻有兩個值班的保安。
“走吧。”
漆夏打開車門欲下車,沒想到,許幼菲忽然遞給她一隻信封,兩眼放光:“夏夏,我哥在學校裏等你哦,去吧。”
漆夏沒反應過來,“什……什麽?”
“信是我哥讓我轉交的,你快去快去。”
那是一隻粉白色的信封,封麵上,寫了一行字:漆夏親啟。
下車後,漆夏徑直走入校園,陳西繁提前打過招呼,所以保安沒有阻攔。
附中還是老樣子,但好像,又哪裏不一樣了。校園裏是那樣安靜,安靜到詭異,漆夏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她幹脆在門口的石凳上坐下,拆開那封信。
小七:
淩晨三點,你已經睡熟了。
我坐在書桌前,給你寫下這封回信,外麵起了風,希望明天,它能將信送到你手裏。
因為第一次寫信,我或許思緒淩亂,或許詞不達意,希望你收到這封遲了七年的回信時,不要介懷。
我很少故地重遊,也不怎麽回憶過去,但是前兩天恰好工作需要飛嵐城,我專門去了一趟海洋館。
嵐城海洋館已完成擴建,幸好保留了原來的水母館,白鯨館以及海底隧道。
我獨自站在海底隧道,望著一片蔚藍,想起十五歲的你。
老實說,已經沒什麽印象了。
記得那時的你格外沉默,跟在我身後小心翼翼,隻有看見神奇的海洋動物時,眼裏有亮亮的光。
你信裏說,當年的暑期夏令營,我那聲“七號同學”,或許是你心動的開始。
我無比榮幸,又深感遺憾。
雖然這樣說你會傷心,但我必須坦白,真正注意到你,是那次胡老師讓我發作業本,發現搞錯了你的名字。
粗心如我,才知道原來,你不叫戚夏,而叫漆夏。
在此之前,雖早已相識多次接觸,但於我而言,你與班裏的同學一樣,並無不同。
抱歉,這原本是一封告白信,我卻煞風景的提起這些。
因為我必須對你保持坦誠。
如果可以回到十五歲,關於你的記憶,我會想辦法,再深刻一些。
那次發作業本後,我的目光,會有意無意落在你身上。
晚自習,你送給我大白兔奶糖,記得那天天台風很大,你偏頭躲避我的眼睛,不喜歡甜食的我,莫名其妙接過了那顆糖。
那次放學,我受人之托回教室倒垃圾,沒想到你已經倒了,原本不關你的事,當時我就在想,怎麽會有這麽熱心的女孩子。
還有一起在便利店過聖誕節,兩個心情沮喪的人,吃著便當,看了《阿拉丁神燈》和《十七歲》。
不瞞你說,後來,我一個人又把這兩部電影看了很多遍。
在無人注意的時候,我看過你的臉龐,看過你白皙的脖頸,和纖細的手指。
太多細節預示著,在我眼裏,你不是普通的女同學。
可那時,我過於遲鈍,加之有很多讓我分心的事。
一不留神,那種朦朧的情愫,隨畢業一起湮滅。
以至於後來,我不得不重新尋找,哪怕記憶已是草蛇灰線。
在英國時,我常常開車去白崖,一待就是一整天。那段日子,天空灰暗,雨季漫長,我的頭頂籠罩著揮之不去的陰霾。
我一直以為,是英國的壞天氣讓我難過。
最近才想明白,我的壞心情,不是因為天氣,不是因為孤身在外,而是因為想到你。
然而時間無法開口,落日亦不說話,我隻能將思念寄給大西洋的風,拜托它幫我轉達。
無論你是否聽到,還好,我足夠幸運,再次與你相見。
回憶起和你的每一個瞬間,都是再也無法複刻的故事,我欠你很多句感謝。
謝謝你幫我找特5-2003郵票,謝謝你給我講冷笑話,謝謝你在纜車裏拉緊我的手,謝謝你幫我找回懷表,重回藍天。
謝謝你,喜歡我,找到我,再次愛我。
過去,我的世界陰雨綿綿,難見日光。
但無論晴雨,我已不再害怕。
因為我想,兜兜轉轉,我已經找到那條,渡我靠岸的船。
那便是你。
也隻有你。
雨天會過去,蝴蝶飛越滄海,星星圍著月亮,請相信,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還想告訴你,我很開心,七號同學是你。
以網友相處的時光,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回憶之一。
最後的最後,請你到附中那片鹽堿地來,我在那裏等你。
故事的結尾,我們一起書寫。
落款人:陳西繁
——2022年10月2日
一滴淚落在潔白的信紙上,擴散滲透,洇濕黑色字跡。緊接著,又是一滴,更多更多的眼淚,砸在紙麵。
漆夏仰頭,努力壓抑哭聲,淚水模糊麵龐。
七年後,她收到了來自陳西繁的回信。
那段酸澀的,迷茫的,無處安放的暗戀,聽到了回音。
淚水決堤,胸口被更多複雜的情緒充滿。
她不再遺憾,她終得圓滿。
哭聲漸大,漆夏起身,義無反顧地去赴他的約。
而此時,故事的男主角,已經等候多時了。
陳西繁今天穿了一件白襯衫,黑色西褲和皮鞋。頭發做過造型,每一根發絲都精致得恰到好處。
他手持一束玫瑰,不多不少九十九朵,花束中央,放置著一隻黑色絲絨盒。
那樣小巧精美的盒子,一看就知道裏麵是什麽。
漆夏小跑著,未到他身邊,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附中那片荒蕪多年的鹽堿地上,紅色花朵和綠葉交織,隨風搖曳。
暗戀的種子破土而出窺見天光,貧瘠了二十六年的土地上,第一次開滿了玫瑰。
而陳西繁白衣黑褲,他就站在玫瑰花叢中,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含笑向她望來。
他一步一步走近,笑道:“請問漆夏女士,你未來的丈夫,需要滿足哪些要求?”
漆夏泣不成聲,直到陳西繁為她擦去淚水,才哽咽著回答:“隻要是你,就可以。”
隻要是你,就可以。
有風吹來,花海中,飛來一片紙飛機。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到來。
此時是2022年10月3日。
許幼菲賀驍一邊鬥嘴,一為他們鼓掌,邢安婭舉著相機,為他們記錄下這一重要的時刻,班長魏宇鵬說著恭喜恭喜。連胡忠海也在,他花白的發隨風舞動,透過鏡片看過來的雙眼,神采奕奕。
一切都是那麽真實,一切又是那麽平淡。
陳西繁雙眼有些紅,他打開那隻絲絨盒子,從裏麵取出鑽戒,戴在了漆夏的無名指上。
漆夏含淚笑了。
她抬頭,這一次,她的麵容,終於永永遠遠,映進了他的眼睛。
而陳西繁也看向她,目光熱烈,一如當年。
驕陽伴風,飛鳥不倦。
她喜歡的少年,永遠翱翔於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