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三月下旬的一天, 漆夏接到了漆蘭靜的電話。
漆夏讀大二那年,漆蘭靜和曹樹偉正式離婚,兩個孩子曹玉歸漆蘭靜, 曹蒙歸曹樹偉。三年後, 漆蘭靜結識了現在的丈夫,目前一家三口定居嵐城, 工作穩定家庭美滿。
這次漆蘭靜打電話來,是有事想請漆夏幫忙。
“夏夏, 我聽說陳奶奶病了,你能不能代我去看望一下?”
之前漆蘭靜辭職的時候, 陳奶奶很舍不得,但還是尊重她的想法。這些年兩人一直有聯係,過年過節漆蘭靜經常給陳奶奶寄土特產。
高中時, 陳奶奶對漆夏的關照頗多,就算漆蘭靜不囑咐,她也應該回白塔巷一趟。
漆夏翻了翻辦公桌上的日曆,“好, 今天下午我正好有空,陳奶奶是在醫院嗎?還是家裏?”
“他們那樣的人家,生病哪裏需要去醫院呀。”漆蘭靜再婚後狀態越來越好,說話做事都透著從容和溫柔, “你直接去家裏就行了, 記得買束花和水果,錢我等會轉你啊。”
“不用姑媽,你太見外了。”
掛斷電話, 漆夏迅速整理好手頭的工作,然後和主編說一聲, 提前一小時下班了。
雜誌社附近有個很大的商場,漆夏步行過去,在花店挑了一束向日葵,又買了一個果籃,打車去白塔巷。
車停在巷子口,司機說:“姑娘,白塔巷五十六號就在前麵,前麵有點堵車,你看……”
“好,我在這裏下吧。”
付了錢,漆夏拿著鮮花果籃,沿熟悉的路徑往裏走。
大學的時候漆夏住校,偶爾會來白塔巷吃飯,後來漆蘭靜再婚,她就再沒來過了。
白塔巷一切如舊,幽深的巷子兩旁,西府海棠盛開,風一吹落滿了花瓣。
到了門口,遠遠地看見王阿姨衝她招手,“夏夏,快過來——”
漆夏笑笑:“打擾了王阿姨,陳奶奶還好嗎?”
“都好都好,最近就是血壓高,前天晚上暈倒嚇死人,現在沒什麽事了,還麻煩你跑一趟。”
“應該的。”
進了屋,漆夏把果籃放在桌上,抱著花去看陳奶奶。
陳奶奶躺在**,旁邊站著護工和兩個醫生,正低聲說什麽。
看見她,陳奶奶就笑了,“夏夏來啦——”
“奶奶,我來看看你,身體好些了嗎?”
陳奶奶讓護工和醫生出去,拉著她在床邊坐下,“我好著呢,他們大驚小怪,非得弄得人盡皆知,把人往我這邊趕。”
漆夏幫她掖了掖被子,“身體最重要,您還是小心些。”
“知道知道。”陳奶奶笑意盈盈地打量她,“好久沒見你了,真是長得越來越標誌,夏夏,聽說你在雜誌社工作?”
漆夏:“嗯,《科學時刊》,主要做科技方麵的采訪。”
“挺好。”陳奶奶滿意地點頭,“你單身嗎?”
話題轉向簡直猝不及防,漆夏愣了愣,“是單身。”
“哦,那你要抓緊呀,事業是忙不完的,趁年輕多挑一挑。我隨便說說的,你別介意啊,我們老年人就喜歡聊這些。”
漆夏抿唇笑笑:“不介意。”
陳奶奶又說:“用不用我幫你介紹介紹?”
“啊?”漆夏哭笑不得,“奶奶,你……你身邊都沒年輕人,怎麽介紹呀。”
陳奶奶皺皺眉,“哎,怎麽沒有,你看我孫子不就和你同齡嗎?高中和你同班,也算知根知底了,他也單身,你考慮考慮,讓他做你男朋友怎麽樣?”
房間裏陷入了沉默。
漆夏太尷尬了,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正準備說點什麽緩解尷尬,就見王阿姨從外麵進來,俯身在陳奶奶耳畔說了什麽。
陳奶奶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擠出一絲笑,說:“夏夏,讓王阿姨帶你下樓去吃點東西,我休息會。”
漆夏很有眼力見,“好啊,正好我餓了。”
出來時,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與她擦肩而過,走進了陳奶奶的房間。
中年男人身上有股儒雅的氣質,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年輕女人挽著他的胳膊,一身珍珠白旗袍,身段纖細,看起來頂多三十歲。
匆匆一瞥,漆夏收回視線,沒敢再看。
到了樓下客廳,王阿姨給她拿了些吃的,小聲說:“那是陳先生和他養的女人。”
陳先生……
陳西繁的爸爸嗎?他身邊的那個女人也太年輕了。
漆夏一下子想到,之前賀驍說過林阿姨在過年那天,跳崖自殺了。當時她不明白,好端端的林阿姨為什麽想不開,現在看來,或許有什麽隱情。
她輕輕歎息,小口小口地吃完東西就準備走了。
王阿姨又說:“你畢業那會,好像留了一箱書在曾經的房間,要不要去看看?”
“有嗎?”
“有啊,前幾天我打掃還看見了呢,應該是你大學時期的東西。”
漆夏回憶片刻,“大學畢業那會姑媽去學校幫我收拾東西,可能是後來她忘記帶走了,我去看看吧。”
“去吧,就在你以前住的那個房間。”
從大門出來,漆夏沿著石頭小路去後麵那棟小樓,沒走幾步,又見幾輛車子停在門口,然後,進來一個熟人。
宋清月站在幾位長輩身後,淺笑著走進來。她今天穿了一身法式小香風套裝,亞麻灰色毛邊流蘇,長卷發披肩,優雅又精致。
她抬頭看見漆夏,也是一怔。
兩人對視一眼,漆夏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宋清月久久無法回神。
進屋後,她問王阿姨:“那個女人是誰?來這裏做什麽?”
“哦,以前老太太護工的侄女,高中時一直住在這裏,老太太可喜歡她了,也是來探病的。”
宋清月語氣淡淡:“她高中時,一直住在這裏嗎?”
“嗯,住了不到兩年吧,後來上大學就不怎麽來了。”
“這樣啊……”
*
最近陳西繁都在飛國際航班,今天從大阪回來,下班後,他驅車到白塔巷看望老人。
走到門口,他看見一輛熟悉的銀白邁巴赫,不禁皺了皺眉。心裏已經有了掉頭離開的念頭,但因為牽掛陳奶奶的身體,他又止住了。
陳西繁坐回車裏,點燃一支煙,隨便吸兩口,覺得冷靜了,將剩下的大半截摁滅,然後下車。
進屋沒看見人,他上樓直奔陳奶奶房間,果不其然,這裏有很多不想見的人。
陳奎鬆坐在床邊的沙發上,拿著一張飲食單子詢問醫生,鄭蓉站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宋清月以及他的父親宋衡也在,圍在陳奶奶床頭噓寒問暖,真是熱鬧極了。
他忽然覺得沒勁,轉身欲走,宋清月眼尖,趕忙叫住了他:“阿繁,你來啦。”
方才和樂融融的房間,倏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目光向他看來。
陳西繁笑容極淡,扯了扯唇角,大大方方走進去,“奶奶,身體怎麽樣。”
“沒什麽事兒,你好好工作,不用擔心。”
既然進來了,陳西繁就沒打算讓在場的人好過,他自顧自坐下,神色泰然,給自己斟了一杯碧螺春,說:“還是注意一些,高熱量的甜點以後不要吃了。”
“行行行,聽你的。”陳奶奶點點頭,主動幫他解圍,“還沒吃飯吧?下樓去,讓王阿姨給你做點好吃的。”
陳西繁語氣淡淡:“不餓,陪你待會。”
空氣凝滯,越發安靜了。
在場的人,都是知道陳西繁和陳奎鬆關係不好的,這個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飯後談資總逃不過那些事。
宋衡有意緩解焦灼的氣氛,笑著打趣說:“阿繁來了啊,好久沒見你了,上次清卓生日聚會,怎麽沒來?”
“有點事。”他淡淡答。
聞言,陳奎鬆也說:“有時間多和朋友們聚一聚,都是一塊長大的,以後也有個照應。”
陳西繁不領情,低頭冷笑,“不用你管。”
屋內本就涼颼颼的氣氛,一下降至冰點。
當眾被下了麵子,陳奎鬆一時語塞,反應過來努力維持自己的威嚴,“什麽叫不用我管,你是我兒子,父親管兒子,天經地義。”
“行了。”陳西繁語調鬆散:“管好你情人就成,以後別讓她來這兒。”
“情人”這兩個字,深深刺痛了鄭蓉的心,她身子一抖眼睛紅了。
“你……”
陳奎鬆起身,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到底是來看望長輩,還是來鬧事的?這麽大個人還不懂事,讓客人看笑話……”
鄭蓉趕忙攔住他,打圓場說:“算了算了,老太太身體要緊,都少說兩句。”
陳奶奶一記刀子眼甩過去,鄭蓉垂下眼睫不敢再出聲,她知道,這裏沒有她說話的份。
刺人的話說得差不多,陳西繁不緊不慢地起身,向陳奶奶鞠躬道歉,“抱歉,改天家裏清靜點,我再來看你。”
陳奶奶笑說:“沒事,你去忙,不用牽掛我。”
陳西繁頷首,轉身走了,誰都沒道別。
走到二樓樓梯口,宋清月追上來,“阿繁——”
陳西繁步子沒停,繼續下樓,宋清月在後麵小跑著追,“你……你不該這麽說話的,畢竟是長輩……”
陳西繁神色倦怠,略略站定,“你用什麽身份和我說這些?”
“我……我們一起長大,不算好朋友嗎?”
好像聽到什麽笑話,陳西繁笑了,但那種笑,是嘲諷,是否認,寡淡無味,總之不是發自內心。
他語氣森然,“小時候我都沒見過你,哪門子的一起長大。”
宋清月怔住,本就岌岌可危的自尊心,一下碎了滿地。
小時候,她隻見過陳西繁幾次,就被送去南方上學了,再回來時,因為宋清卓的關係,才有了靠近他的機會。
宋清月手指握緊了,“阿繁,你說話太難聽了,我是女生。”
“抱歉,我一直這麽說話,無關性別。”
他不想再耗下去,轉身下樓。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宋清月忽然情緒崩潰。她一直以為,因為家庭的關係,自己在陳西繁眼裏,應該是不一樣的。
可是現實給了她一擊又一擊,無論八年前還是現在,陳西繁眼裏,沒有她,也沒有過任何人。
不對,她突然想到一個人——七號同學。
宋清月看過陳西繁和七號同學的聊天記錄,直覺告訴她,陳西繁對待七號同學是不一樣的。
過去,她不是沒想過利用這個身份做一些事,但一方麵,自尊心促使她做不出冒充別人的事,另一方麵,太容易露餡了。
宋清月頹然地走出大門,就看見庭院裏,陳西繁和漆夏站在一起說話。
陳西繁和漆夏,什麽時候這麽熟了?
漆夏就是七號同學,陳西繁知道嗎?
*
天色將晚,漆夏在曾經住過的小樓裏果然找到一箱子舊物,是她大學時用過的。
她抱著箱子出來,猝不及防撞見了陳西繁。
漆夏總感覺,此時的陳西繁不太對勁,渾身好像長滿了尖銳的刺,透著拒絕所有人靠近的冷漠。
“陳西繁——”她試探著叫了一聲。
陳西繁聞聲抬眸,就這麽定定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那個……我來看陳奶奶,順便回以前住的房間取東西。”漆夏緩緩走近,主動說著話:“唔……你吃飯了嗎?”
“陳西繁?”
下一秒,陳西繁恢複如常,散漫地笑了。
喜歡漆夏這件事,他早就確定以及肯定,但一直以來,陳西繁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剛剛一瞬間,忽然就找到了答案。
眼前這個人,讓他感到久違的放鬆。
從小受到的教育使然,陳西繁並不會表露太多情緒。麵對任何人任何事,他都可以談笑風生,可以應付自如,但其實,那何嚐不是一種束縛。
在見到她的那一刻,尖銳的刺主動收斂,心髒也變得柔軟,所有的壞心情都拋諸腦後。
就算明天世界末日,這個人在身邊,他也可以從容地毀滅。
陳西繁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笑道:“你是有什麽魔法嗎?”
“嗯?”漆夏沒聽懂,“什麽意思?”
陳西繁笑意更深,接過她懷裏的箱子,“沒什麽,去哪兒我送你。”
“準備回家了。”
“走吧。”
那隻箱子並不重,最上麵放了一摞書,《新聞學概論》,《中外新聞傳播史》……
陳西繁一隻手抱著箱子,另一隻手拿起其中一本,笑笑:“這些是大學時候用過的課本?”
“嗯。”
眼見陳西繁有翻開的趨勢,漆夏想到課本第一頁寫滿的那三個字母,一下子慌了神。
“等等——”她驚訝出聲,“這些書……你……你不能看。”
陳西繁手指僵住,看到她微微漲紅的臉,忽然意識到什麽,趕忙把書放回去,“抱歉,不該動你的東西。”
慌張之餘,漆夏更多的是懊惱,“沒事,主要是因為……我大學時字寫得太醜了,不想讓你看笑話。”
“嗯,那我不看了。”
上車後,陳西繁摁下電子手刹,車緩緩駛出了白塔巷。
那箱書就放在後座,漆夏看著稍稍安心。
幸好,幸好他沒看見。
路上,漆夏看手機,發現前幾天魏宇鵬拉的微信群裏,大家又在聊天。
魏宇鵬艾特了幾個沒回複的人,問同學聚會去不去,其中就有陳西繁。
漆夏轉述:“4月3號同學聚會,你去嗎?”
“你呢?”陳西繁反問。
漆夏點頭:“我去啊。”
“嗯,那我也去。”
好像泡進了蜜罐,漆夏感覺周圍的空氣都是甜的。
她抿唇,提醒說:“那你在群裏回複一聲,魏宇鵬艾特你呢。”
陳西繁直接把手機丟給她,“密碼0215,你幫我回。”
“啊?好……好的。”
漆夏奇怪,陳西繁的生日不是2月14日嗎?為什麽手機密碼用0215?
這個數字有什麽特殊的含義?
她怔怔想著,解鎖手機點開微信,下一秒,愣住了。
陳西繁的微信置頂,是她。
心口湧動著複雜的情緒,漆夏一時不知道怎麽反應。她克製著,翻他的對話列表,找到班級群聊,回複:【去的。】
魏宇鵬:【行嘞,繁哥,4月3號不見不散啊。】
繁星曆曆看:【好的。】
可能因為太熟悉了,魏宇鵬察覺到一絲絲不對,【繁哥,你今天說話怎麽怪怪的?這麽禮貌,我好不習慣。】
漆夏偷偷地笑,因為不是本人。
到達半春裏,陳西繁幫忙把那箱書抱上樓,兩人走進小區,陳西繁提醒說:“你的鞋帶散了。”
“等我一下。”
漆夏蹲下身係鞋帶,陳西繁抱著那箱書站立等她。也是這時,忽然起了一陣風。
風掀起書本封麵,陳西繁不經意低頭,借著昏黃路燈,看清了書本第一頁的字跡。
風出賣了她的心事,仿佛一封下落不明的信件,曆經多年,終於送到收信人手中。
陳西繁心口一震,呼吸微凝,終於知道,為什麽漆夏剛剛不讓他翻課本了。
課本第一頁,寫滿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