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武俠女主(番外一)
青衣女子抬起頭, 那張臉秀麗而憔悴,瞳孔深處溢滿疲憊和失望。
“你怎會變成現在這樣?”
蕭震眼珠子僵硬地轉了轉,目光費力地凝在她身上, 聲音沙啞, 隻能發出短促的氣音, “嗬嗬……”
苗娘子見狀眼睛瞬間就紅了,緩緩道:“蕭震, 你食言了。”
男子站在她麵前, 臃腫的麵龐已經看不出曾經的意氣風發,即便神智被蠱蟲壓製, 在麵對苗娘子時,他竟又生生找回了些許意識。
他嘴角翕動著,半晌都說不出完整的話, 隻是死死盯著她。
苗娘子被他看的心中難過, 喃喃道:“我曾勸過你許多回,教你不要種蠱,你為何就是執迷不悟?”
蕭震眉頭緊皺, 艱難至極地說道:“……我是蕭家人。”
從一開始便肩負著蕭家的責任,他若真成了廢人,下場可想而知。
“……對不住, ”皮膚下的蠱蟲又開始湧動,蕭震赤紅的眼中出現了強烈的掙紮之色, “我……對不住……你……”
苗娘子沒說話, 隻是從袖口取出一瓶藥丸,一股腦倒進了他嘴裏。
片刻後, 他體內的蠱蟲終於安靜下來,仿佛被催眠了般, 縮回了筋脈中。
蕭震卻沒有恢複之前的狀態,臉色由漲紅變得鐵青,眼中染上了明顯的灰敗。
他已經不行了。
聚炁蛭瘋狂的反噬讓他的身體完全崩潰。
他轟然倒在地上,嘴裏冒出大口大口的鮮血,目光卻始終看著苗娘子,仿佛回到了初遇她的那天。
那是一個細雨綿綿的春日,他被仇家追殺,拚死逃到了山中,恰巧被她所救。
那時,她也穿著一身青衣,麵容秀麗沉靜,目光如死水不起波瀾,若非還有呼吸,他甚至以為自己見到了傳說中的山鬼。
她把他帶回屋裏,他才知她是個遊醫,以腳丈量山河,救過不少人。
仇家下手狠毒,以內力震碎了他的筋脈,他此生都不能再習武。得知噩耗,他隻覺心如死灰,滿腔報複都化為怨恨,三番五次動了自戕的念頭。
若活在世上要碌碌無為,他又何必苟且偷生。
是她,在他萬念俱灰的情形下,一次次將他拉了回來,她總是不多話,低頭為他處理傷口,事必躬親,任勞任怨。
她帶他去山上采藥,河裏捉魚,帶他去山下的鎮子吃陽春麵,為窮苦人家看病……漸漸地,他的心結一點點解開。
他接受了自己變得平庸的事實,隻想躲在山裏聊此餘生。
假若,假若他沒有看到那本秘笈的話——
他的確是那樣的打算的。
可惜,宿命讓他走上了另外一條路。
他在苗娘子的藥房中看到了那本秘笈,得知了蠱蟲的存在,隻要煉製出聚炁蛭,他就能恢複功力,甚至還能變得更厲害。
自那以後,他便日日央求她,若能讓他恢複如初,他願為她做任何事。
可惜苗娘子不答應,甚至還斥責他陷入魔怔,聚炁蛭是極陰之蠱,隻會讓他墜入更可怕的深淵,他不應被短暫的好處衝昏頭腦,然而那時他什麽都聽不進去,麵紅耳赤地反駁她的話,寧願接受被聚炁蛭反噬的下場,也不願意窩囊的活著。
他聲嘶力竭地告訴苗娘子,他要回到蕭家,他要做回蕭家堡主,絕不能龜縮在這樣的地方。
他不記得苗娘子那天的神情,隻記得她在院中站了許久,眼中有什麽東西潰然崩塌。
那之後,苗娘子外出了很長時間,再出現時,她滿身狼藉,帶著他夢寐以求的聚炁蛭。
他欣喜若狂,當即就用力抱住了她,感激她對自己的付出,並承諾回到蕭家時,也會把她一並帶回去享福。
苗娘子聞言隻是低著頭,說她不能離開。
原來她早就成過親,還有個六歲的女兒養在山下的莊子裏。
他的好心情瞬間便消失了,長久的相處,讓他對這個將自己從地獄帶到人間的女子產生了別樣的情愫,已準備克服家族的壓力,讓她成為自己的平妻,同她一輩子不分開。
可惜苗娘子不願意,她的丈夫雖然早就因病離世,但她不願破壞另外一個女子的家庭。
他聞言心如刀割,再三保證自己會對她和孩子好,她依然沒有鬆口,隻是讓他盡快離開。
冥冥中他有預感,若就這樣輕易離開,此生恐怕都再也見不到她了。
不知為何,他突然提出要讓自己唯一的兒子同她的女兒定親,這般就算他們沒有結果,兒女也能延續他們的情緣。
一開始苗娘子並不答應,在他不斷糾纏下,她終於同意了他的提議,他們交換了定親信物,仿佛一根無形的長線將他們牽連起來,即便不相見,也覺得心滿意足。
離開前,苗娘子告訴他,她會盡快研製出克製聚炁蛭的靈藥,讓他照顧好自己的身體,若有什麽問題,一定要同她說。
他心裏甜蜜,嘴上也答應的痛快。
回到蕭家沒多久,他功力果然更上一層樓,不僅處理了仇家,還讓蕭家堡威望更甚。
越是體會到聚炁蛭的好處,他就越感激苗娘子,每隔幾天就會給她寫信,還派人給她送去各種各樣的天材地寶,恨不得把世間所有好東西都給她。
可惜好景不長,他的異常很快被妻子發現,蕭夫人出身江湖世家,性格火爆,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發現他有二心後,當即和他大吵一架,威脅他如果還不知收斂,就要讓苗娘子付出代價。
他無法說出聚炁蛭的秘密,隻能在蕭夫人的監視下,減少了和苗娘子的往來。
一年兩年,三年五年。
他的武功越來越高,蕭家堡在江湖上的地位也僅次於武林盟,他逐漸不滿足居於人下,想要成為武林至尊,徹底奠定蕭家堡的威勢。
慢慢的,他便沒那麽想念她了。
偶爾想起來,也是擔心聚炁蛭的反噬。
直至年初,兒子突然提起那樁婚事,他才意識到馬上要到十年之期,他體內的聚炁蛭很快就會反噬,在兒子的提議下,他打算把她的女兒接過來,等他們成親了,他們之間又能恢複從前的密切,屆時,她也能過來為他處理聚炁蛭。
可惜他和她都忘記了,情之一字,從不由己。
兒子屢次提出要退親,妻子也不讚成他以小輩的親事做籌碼,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更讓他難以容忍的是聚炁蛭的躁動,它們已經開始蠶食他的血肉。
他很想告訴她這件事,可每每提筆寫信,都覺得如鯁在喉。
明明已是功成名就風光無限,他卻不願再讓她看到自己的狼狽。
他找到了打著苗人旗號在外行事的白大師,想暗自解決聚炁蛭的事,這般就算見麵,他也能分外體麵,然而……
然而命運永遠都在捉弄他,他不僅沒有成功驅蠱,還發現她的女兒才是引出聚炁蛭的關鍵存在。
想要他活,她就必須死。
多麽可笑啊,事隔經年,他依然要為了自己傷害她。
蕭震渾身抽搐著,眼神也渙散起來,他無比眷戀地凝望著近在咫尺的苗娘子,不知不覺,眼中竟擒滿了淚水。
“我……我這一生,都是失敗的。”
時至今日,他那些雄心壯誌終於消散。
“年少時,無法選擇與誰成親,武功盡廢之後,又不甘於平庸,明明無法做到盡善盡美,卻總是不甘心。”
不甘心變成廢人,不甘心與她相忘江湖,不甘心就這樣死去。
“對不住。”他腦海裏想起那年春日,跟著她一起在河邊捉魚的場景,那時他坐在一旁的草地上,隻想著今日能捉幾條魚,從不去想他還能不能回到蕭家堡。
苗娘子蹲下身,又取出一瓶藥丸喂給他,輕聲說道:“我知道你活得累,且去吧,來生不要投身成世家子弟,做個山野村夫,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說著說著,她就流下眼淚。
不知是後悔還是遺憾。
迷離時刻,蕭震想要抓她的手,卻被苗娘子躲開,她悵惘道:“從一開始便錯了,你我都錯了。”
若非她當時心軟煉製出聚炁蛭,他何必如此痛苦,若非他被權力之毒腐蝕心智,又何苦落到這般下場。
蕭震顫抖著嘴角沒再說話,便那樣咽了氣。
苗娘子抬手合上他的眼睛,動也不動地看了他許久,直至他身體都涼透了,才緩緩說道:“聚炁蛭已死,不必擔心卷土重來。”
辛芙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瘦削的背影,久久沒有走上前。
她並不知苗娘子與蕭震還有這樣的淵源,隻覺得一口氣憋在了胸腔,臉色驀然變得蒼白,急促呼吸幾下之後,竟生生昏了過去。
原來,她沒有想象中在意自己啊。
若真的那般在乎,又為何要強求這樁親事,又為何要讓她出現在蕭震麵前?
她當真是為了改善她的體質,才給她種下情人蠱嗎?
她當真不知道何為“藥人”嗎?
她行過那麽多地方,遇見過那麽多人,培育出了那麽多蠱,她怎麽可能不知道?
她怎麽可能不知道!
辛芙捂住心口,隻覺得心神俱裂,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