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方慈慢吞吞走在前麵,路過一盞又一盞路燈。

落後十幾步,聞之宴戴著耳機雙手插兜,連帽衛衣搭配寬鬆工裝長褲,高大的身材,在這昏暗的校內路上,看起來有些神秘且難以接近。

他看著前麵女孩的背影,低聲說了句,“就打算這麽跟我裝不認識?”

“我沒有興趣明天被人掛論壇上示眾。”

在眾人眼裏,她是宋裕澤板上釘釘的未婚妻,若被人看到她和聞之宴單獨走在一起,不提眾人會作何齷齪猜測,光是宋裕澤的憤怒,都夠她受的了。

方慈說,“能不能掛電話,我手舉累了。”

“戴耳機。”

“有什麽必要保持通話?”

“……陪你走到宿舍。”聞之宴說。

學校裏這路燈間距太長了,比黑燈瞎火強不了多少,她一個人走,竟然不害怕。

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卻好似有熨帖人心的力量。

心底某個地方被融化,方慈咬住唇,戴上了藍牙耳機。

聞之宴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配合著她的步調,走往宿舍樓的方向。

周圍太過寂靜,耳機裏隱隱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默了許久,方慈漫不經心地想著和他認識以來的種種。

“我可不可以問個問題?”

“問。”

“你那天,怎麽停在雲輕的旁邊?你本來要開車去哪兒?”

她隱約想要了解,他原本的生活軌跡。

“我跟雲輕的老板認識,去看他,順便想去便利店買包煙。”

“哦,原來如此。”

聞之宴卻笑了聲,“這是假話。”

“……”

頓了頓,聞之宴說,“那裏本就是我的目的地。”

“……雲輕?”

“嗯,”他聲音很淡,“有些事沒想清楚,但是還是先過去了。”

“什麽事?”方慈補了句,“可以問嗎?”

“改天告訴你。”

這話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方慈大約能描繪出他這時的表情,一側唇角微微牽起,很有魅力。

他確實長得很好看,無可挑剔。

她忍不住扭頭尋他。

聞之宴極散漫的姿態,逗她,“陪你走了十分鍾了,終於回頭看我一眼?”

方慈立時回過頭來,加快了腳步。

“走那麽快幹什麽?”聞之宴道,“你不是正虛著呢嗎?”

方慈沒吭聲。

聞之宴又道,“你每天都這樣兒嗎?學到這麽晚,再自己走回宿舍?”

“怎麽了?你有意見?”

聞之宴笑,“又折騰又不安全。我倒是知道一個地方,安靜沒人打擾,學完可以直接在那兒睡覺。”

“你不會想說你的住處?”方慈冷聲。

“是我的房產,但不是我的住處。”聞之宴道,“就明天吧,下課我帶你過去。”

“我不去,沒時間。”

“……方慈,”聞之宴放緩了聲音,“沒必要防備我,我隻會幫你,不會害你。”

“我怎麽不知道你還會幫我?”

“沒良心,”聞之宴嗓音又淡又低,通過耳機傳導而來,像耳語,“在雲輕外邊兒,如果不是我把宋裕澤支走,你會被他糾纏到什麽時候?”

方慈怔了怔,他說給他們添道菜,給雙方父母打個招呼,原來竟是在把宋裕澤支開。

她還以為隻是他真的“器重”宋裕澤。

“……所以,”方慈斟酌措辭,“並不是你跟宋裕澤關係好?”

聞之宴嗤笑了聲,“我什麽時候跟他關係好了?”

方慈陷入沉默。

宋裕澤就是個隻會吃喝玩樂的浪**草包,對著她,常是一不滿意就罵髒字。

不管是單純從看人的角度,還是看男人的角度,都找不出他一點兒好。

方慈不期然想起了昨晚。

和聞之宴在同一個場子的幾個男人都西裝革履,個個都很有禮貌有修養的模樣。

她這一瞬頓悟:那應該是宋裕澤做夢都擠不進去的圈子。

這樣的聞之宴,大概有能力破壞她與宋裕澤的聯姻?

這念頭太過大膽,但方慈完全沒有細細思索便脫口而出,“聞之宴。”

“怎麽。”

“你之前提的遊——”

“阿慈!”

話語被這一聲喊打斷,虞向雯從宿舍樓裏跑出來,迎向她。

落後十幾步的聞之宴正巧走到樹蔭下,他停住了腳步。

方慈立刻掏出手機掛斷電話,笑著,“你怎麽下來了?”

“還說呢,本來就很擔心你的狀態,等到圖書館閉館的時間就給你發消息,你一直不回,”虞向雯挽住她胳膊,“從圖書館到宿舍樓這段路好黑,怕你是出了什麽事,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

“沒事,就是有點兒累,就走得慢了,一直在戴著耳機聽歌,沒看微信。”

虞向雯仔細看她的臉色,“看你臉白得,快回去洗澡睡吧,正巧明天沒有早八,你可以睡個懶覺。”

進入宿舍樓前,方慈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聞之宴離開了樹蔭下,澄黃的路燈落在他寬闊的肩上,隻是他兜帽依舊扣在頭頂,看不清表情。

-

回到宿舍,洗了澡換了衣服,困意立時襲來。

方慈來不及定個鬧鍾,就昏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被呂湉的吵鬧聲驚醒。

溫芷不知道又怎麽惹到她了,她正跟她發火。

方慈揉了揉眼,坐起來。

對麵**的虞向雯翻了個身,眼睛都沒睜,怒道,“呂湉,你給我閉嘴。”

呂湉當然不會乖乖聽從,於是局麵陡然變成了虞呂兩人唇槍舌戰,溫芷倒成了勸架的。

方慈下床,去洗漱。

她書桌前牆上貼著張打印出來的課表,洗漱完,先拿下來看了看今日課程。

上午第二節 和下午第一節有課。

整理了要用的課本,她才拿了手機解鎖屏幕。

好多條微信消息。

模擬法庭學校賽隊的群裏發了通知,說是下周有個兩天一夜的集訓,在京郊。

另外,她打算利用寒假時間找實習,所以此前加了幾個校內求職互助群,群裏也更新了不少信息。

挨個兒把這些信息都看完,她才打開了和聞之宴的對話框。

【聞之宴:你說的什麽?沒說完】

【聞之宴:睡了?】

【聞之宴:醒了嗎】

前兩條是昨晚的,最後一條則是十幾分鍾前發來的。

昨晚那句未說完的話,完全是一時衝動。

此刻,方慈甚至有些慶幸,慶幸對話被虞向雯打斷。

【方慈:不記得了,應該不重要】

聞之宴沒有再回複。

-

下午的課結束時,剛剛三點鍾。

方慈回了宿舍,準備抱著衣服去洗衣房,還沒到門口,就被抱著髒衣服回來的虞向雯攔住了,“別去了,人巨多,我看那個時間表都排到熄燈時候了,咱們明天一早再去排隊吧。”

宿舍樓每層隻配了一台洗衣機,最近天氣漸涼,不少人拿出厚衣服來翻洗,排隊更加擁擠。

方慈心下掙紮一番,還是給小方叔打了電話,問他有沒有時間來接。

回家洗洗衣服,順便把深秋初冬的衣服帶回宿舍。

距離上次回家已經半個月了。

坐在邁巴赫後座,望向車窗外,才發現路兩邊行道樹都枯黃了。

小方叔從倒車鏡看她,溫和道,“二小姐,我接到你電話的時候念念在旁邊,她很高興,估計現在正張羅著讓孫阿姨給你弄點心呢。”

方慈笑了笑,沒吭聲。

小方叔是方鴻的遠房表親,自方鴻做生意發跡開始一直是方家的家用司機,也算是看著方念念長大的,心裏估計也是更偏向方念念多一些。

畢竟,方慈大學前大部分時間都在南方老家,跟家裏所有人都沒有那麽親近。

駛入北五環外的別墅區,視野開闊,綠化滿格。

遠遠地就看到雕花雙開鐵門前,一個裹著羊絨毯的女孩站在那裏,探身往路上望。

看到熟悉的車子,便擺了擺手。

邁巴赫在門前停下,小方叔繞到車尾,道,“二小姐,您和念念先進家吧,行李我來拿。”

方念念上來挽住方慈的胳膊,歪頭衝她笑。

對於旁人的碰觸,方慈略有些不適,但並沒有推開,隻道,“天冷了,沒必要出來接。”

方念念笑意更深了些,一手比劃了個吃飯的意思。

小方叔的兒子方禹站在門廊前迎接,從自己父親手裏接過行李交給了住家保姆,保姆拿去分類清洗烘幹。

方禹今年夏天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便來京跟著父親做事,日常就在方家別墅幹些雜活兒。

他跟小方叔一起,住在別墅側屋裏。

方念念拉著方慈往餐廳去,方慈推開她的手,“我不餓。”

說完就徑直上樓去了。

方慈回到自己臥室,去到更衣間收拾厚衣服。

不多時,就聽到了敲門聲,她沒理會,等了半分鍾,方念念還是推門進來了。

她端著托盤,一指還勾著個禮品袋,把托盤放到更衣間中央的島台上,衝方慈笑了笑,打手語跟她交流。

請她嚐嚐孫阿姨新做的點心的意思。

方慈懂事之前就學會了手語,那時,曲映秋總對她說,“全家人不學都沒關係,就你必須要學,你要贖罪,你姐姐說不了話,都是你造成的。”

那時,她甚至沒學過“贖罪”這個詞。

方慈沒什麽感情地看著她。

方念念像是想到她之前說不餓,轉而打開帶進來的禮品袋,從裏麵掏出個寬大的米白色圍巾,打手語:這是我織的,冷的時候可以圍著。

“方念念,”方慈淡聲說,“你不要再討好我了。”

方念念應聲怔住,過了好一會兒,打手語跟她道歉。

“不要再這樣了,”方慈麵無表情,“每天裝模作樣,你不累嗎?”

方念念再度怔住,還想急急比劃什麽,方慈笑了笑,“姐姐,這個家裏,最希望我消失的人,難道不就是你嗎?”

她轉身往門口走,打開門,“請你出去。”

方念念咬緊唇望著她,好像快哭了。

姐妹倆臉型有幾分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

姐姐溫婉可人,妹妹則清冷高傲,麵無表情看人的時候,總有幾分冷漠的決絕。

方念念表情淒然,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

過了約莫十分鍾,方慈聽到了樓下汽車的聲音。

好像是曲映秋和方鴻回來了。

厚衣服已經收拾好妥善裝進行李箱,餘光接觸到島台台麵,頓了頓,方慈還是走過去,將那米白色圍巾拿到手裏。

粗針腳的雙螺紋款式,柔軟暖和。

就這麽低眼看了好一會兒,方慈突然想起來,之前在微信上,方念念跟她說的是:有事想跟你說。

以往,念念總是對她噓寒問暖,端的是討好的姿態,還從沒有跟她說過這樣的話。

她日常一個人待在家裏,也沒個朋友,估計是真有什麽難以對父母啟齒的事情。

方慈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問問,臥室門被從外麵猛地推開。

曲映秋麵色鐵青大步走進來,直直走到她麵前,不由分說,打了她一耳光。

清脆的一聲響,伴隨著火辣辣的疼痛。

方慈不吭一聲,扔掉手裏的圍巾,俯身拉起行李箱。

“真有你的啊方慈,好久不回一次家,一回家就欺負你姐姐?”

“她是我的女兒,你憑什麽總是對她甩臉色?”

方慈心想,那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兒嗎?

“您不必多說了,我這就走。”

“你最好永遠不要再回這個家!”

方慈拉起行李箱走出臥室,才看到外麵站了好幾個人。

小方叔,方禹,還有方念念。

方念念一個勁兒搖頭,比劃著道歉求她別走,臉上還掛著淚痕。

那模樣可憐極了。

大概是曲映秋一回來便看到她哭,又知道二女兒回來了,便來找二女兒算賬吧。

這種事,從小到大不知道發生多少次了。

隻要姐姐哭,一定是她的錯。

方慈用力推開姐姐攥著她衣袖的手。

收回視線時,餘光從旁出掠過,卻看到方禹的目光落在方念念身上,好像在出神。

方慈沒空多想,轉身下樓。

曲映秋命令小方叔不許開車送,小方叔也隻能一臉為難地目送她走出別墅大門。

天色擦黑。

方慈機械地邁著步子,沿著馬路往別墅區入口的方向走,大腦隻有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最後一絲日光也消失不見。

手機震動,她沒理會。

自動掛斷之後,再次鍥而不舍地震動。

她木然地拿出來,也沒細看來顯,隻點了接通貼到耳邊。

那頭是聞之宴慢悠悠的帶著幾分逗弄的聲音,“吃晚飯了嗎?今天是不是還要去圖書館?”

默了幾秒,方慈說,“……聞之宴。”

“……你之前說的,安靜沒人打擾的地方,在哪裏?”

她聲音又輕又淡,像隔著一個世界一般。

聞之宴立時眉頭一皺,“你怎麽了?在哪兒?”

方慈笑了笑,“我沒事,你告訴我地點就行。”

她的聲音太虛,完全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聞之宴道,“……微信跟我共享個位置,在那兒別動,我馬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