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彭姨

文林琳沒想到自己會那麽快見到彭姨和安妮,而且再次見麵時彭姨會那麽頹廢。

再見彭姨還是穿著一身職業套裝,但臉上已經沒有了精致的妝容,隻有濃重的黑眼圈,蒼白的嘴唇,她的雙手神經質般交疊,緊緊地握著安妮的狗牽繩,整個人都沒有生氣,仿佛掉出煙缸的一截煙灰,貌似完好實則不堪一擊,輕輕一碰就破碎一地無法收拾。

彭姨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對於文林琳說:“琳琳,我要去一個地方,不方便帶安妮,能不能把它托付給你,它的夥食費會定期轉給你。”

此刻安妮正緊緊地貼在彭姨身邊,顯得非常驚慌。

文林琳心裏有些不安:“彭姨,你要去哪?”

彭姨側了下頭,避開文林琳的眼神,輕輕地說:“去辦點事。”

文林琳心中的不安達到了頂峰,她的直覺告訴她不能讓彭姨離開,文林琳慌張地抓住了彭姨的手:“彭姨,你上次說讓我有事找就找你幫忙,我現在就有麻煩事了。”

文林琳趕緊開動腦筋,她能製造出什麽麻煩呢,有了:“彭姨,我答應肖立在山上給他建一棟房子,可村長說山上不能建房子,他是不是故意欺負我?”

村長,對不起,你官大,這個鍋你先背了。

彭姨的律師專業素養上來了:“承包山林不能建商品房,但可以向相關部門申請建自建房,用於農業生產,你是不是沒辦手續?”

文林琳趁機把彭姨拉進屋坐下:“肯定是村長他們仗著我年輕不懂這些,欺負我,彭姨,你一定要幫我。”

彭姨點了點頭:“確實有的地方政府嫌麻煩,幹脆一刀切直接禁止,這種時候是需要多跑幾個地方的手續。”

文林琳順著杆子往上爬:“就是,我不懂這些,你一定要留下來先幫我把這事辦好。”

彭姨看看安妮,安妮正亦步亦趨地跟著彭姨,溫順的注視著她,抬頭是文林琳抓著她的手不放,緊張地盯著她,彭姨猶豫了一會後答應文林琳。

就這樣,文林琳用小心機把彭姨留了下來,直接住在了她家客房裏,安妮隨著彭姨留下了。安妮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天,發現彭姨沒有離開的打算後,也放輕鬆了,不在時時刻刻貼著彭姨,偶爾也跑出去和大黃小白玩一會。

其實此時文林琳並不知道自己這樣胡鬧的意義,隻是直覺告訴她一定要這樣做,直到多年後她才知道今天到底拯救了什麽。

那已經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了,在一個帶著薄霧的清晨,文林琳早起晨練,遇到彭姨抱著安妮在山頂等著看日出,可能是因為晨間的露水,可能是因為初升的太陽,彭姨突然對她吐露了心聲。

彭姨打開存在手機私密文件夾的一則新聞截圖,遞給文林琳看。

【令人惋惜!16歲花季少女自殺身亡】

望著漸漸升起的朝陽,彭姨用平淡語氣說出心底最深的痛:“她7歲那年,我幫他父親拿到了她的撫養權,看到她自殺的新聞後,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如果她跟著她母親,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工作了,普通而健康的活著。”

那天早上,彭姨講述了她自己的故事。

彭姨大名彭麗,出生於一個富裕的家庭,她的父親家族幾代經商,在特殊年代站隊正確巧妙地避過了大劫,到她父親這一代已是小有資產。

她的母親隻是巷子裏一戶普通人家,但她母親很漂亮,有一種江南少女惹人憐愛的氣質,他父親看著她母親撐著一把傘在蒙蒙細雨中走過,不可避免地動心了,一見鍾情後他父親對她母親百般追求,不顧家庭阻擾娶了她母親。

如果故事隻到這裏,那就是一個幸福美滿的結局,可惜生活還在繼續,而愛卻是會消失的,現實生活中維係婚姻的更多的是責任,彭父恰恰是一個從小被家人寵壞了,沒什麽責任心的公子哥兒,婚姻讓當初炙熱的愛意消退,而彭父在雨巷遇到了下一個丁香一樣的姑娘。

於是,從彭麗有記憶起,家裏就是無盡的爭吵,母親指責父親在外麵鬼混,父親挑剔母親變成了潑婦。

在彭麗8歲時,父親執意要離婚,母親抓著她的撫養權不放,想以此挽留婚姻,但她父親根本不在乎,父母離婚後,她因為“沒用”被母親厭棄,丟到了外公外婆家。

不久後,母親就再婚了,婚後母親平和了很多,叔叔是一個胖胖的很和氣的顧家的男人,對她很好,會給她買玩具,還帶她去吃了肯德基。

但很快她有了弟弟,母親說家裏住不下了,彭麗又回到了外公外婆家。

彭父離婚後也很快再娶,阿姨很漂亮,但阿姨的漂亮沒有維持多久,很快就變成了父親口中的“潑婦”,然後她就有了新阿姨。

彭麗每年暑假都會被送去父親家,有的阿姨對她很好,有的阿姨當著父親的麵對她很好,不過她都不在乎,因為明年又是新的阿姨。

小時候的彭麗像候鳥一樣在幾個家庭輾轉,始終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窩,就像那首歌唱的一樣:“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餘的。”

過往經曆造就了今後的選擇,在爭吵分離中長大的小女孩毅然選擇了解決糾紛的律師行業,鑽研家事法探究婚姻家庭的根源,她本想用法律機製維護家庭關係,沒想到卻見證了更多不堪的婚姻家庭。

很多案件讓她懷疑人性怎麽能如此肮髒,有丈夫背著妻子欠下巨額債務和情人跑路的,有妻子**連續生下3個奸夫孩子的,有女兒因為父親打傷和自己談戀愛的小混混想讓父親坐牢的,還有很多根本說不清誰對誰錯的家庭糾紛。

那個自殺女孩的父母離婚案是彭麗小有名氣時接手的,那是一場沒有明顯過錯方的離婚案,就是生活中的瑣事,婆媳之間的糾紛,小舅子的不懂事,一點點小矛盾積累到了離婚的地步,鬧到法庭上時雙方已經撕破臉了,什麽都要爭,甚至連家裏的一碗一筷都要拉賬單,已經不是為了錢了,就是為了爭贏那一口氣。

當時她作為男方的代理律師,從男方的經濟條件、家庭環境、居住環境各方麵舉證,幫男方拿到了女孩的撫養權。

彭麗看著那個女孩就想看到曾經的自己,在新聞上看到女孩自殺後,她偷偷的去調查了,女孩的母親早已嫁人兒女雙全,女孩的父親再婚後有了兒子,女孩隻是因為一次考砸了,打電話給父母反而被羞辱,一時想不開跳河了。

女孩的死就像微風吹過湖麵,泛起了一點漣漪,但很快又歸於平靜了,唯一想不開的隻有彭麗,她在那個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懷疑是自己間接害死了她,進而開始質疑自己的職業。

律師,特別是訴訟律師,是需要有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抗壓能力,彭麗以前一直做得很好,但卻突然鑽進了牛角尖,始終不能放下那個女孩的死,進而開始懷疑自己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確的,然後一點點的,她的信仰崩塌了。

後來心理醫生告訴她,是因為她的童年一直在影響她,有的人的童年治愈了一生,有的人則是用一生來治愈童年,而彭麗就是後者。

她雖然笑著,但從不代表快樂,她一直是個悲觀主義者,消極的情緒在她心頭越積越多,得不到宣泄,那個女孩自殺的新聞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事實上從小到大彭麗的物質生活都是豐裕的,但她卻始終感覺不安,學習的時候拚命地學習,工作的時候拚命工作,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一切,不敢結婚,因為不相信自己能經營好婚姻;不敢懷孕,因為怕孩子成為下一個自己。

當她發現她的職業不能帶給她任何價值,自己連安妮都無法照顧好時,她就準備放棄自己了。所以她很感謝那天文林琳用蹩腳的理由留下了她,讓她覺得自己還有一點意義。

多年後彭姨看著旭日東升,微笑著對文林琳總結:“現在我自己都想不明白當初怎麽會那麽傻。”

文林琳也開玩笑:“可能就是更年期吧。”

“如果能時空穿梭,我想抱抱8歲時孤獨無助的彭麗,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還想抱抱那個鑽牛角尖的彭麗,告訴她生活沒那麽糟糕。”說這話時,陽光正好照在彭姨臉上,給她蒙上了一層光暈。

文林琳突然眼睛有點發澀,她抬了抬頭,笑著說:“我想抱抱現在的彭麗,告訴她,她很重要,我和安妮都不能沒有她,她是一個超級厲害超級棒的人。”

彭姨抱了抱文林琳,摸了摸她的頭,突然有些調皮地說:“你知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麽,我當初可是給安妮留了一套上海的大平層。”

多年後眼界早已不再局限於金錢的文林琳搞怪地說:“哇,那我豈不是錯過了一個當小富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