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刁難事
◎她從來都不是鵪鶉◎
宴席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觥籌交錯。
念及長公主吃齋誦經多年,這場生辰宴的風光體麵皆藏在暗處。
譬如,惹得眾人開懷大笑的劇目其實是數年前早就失傳了的絕唱;再如, 舞步飛旋的舞姬選的都是往日千金一擲也難得一見的“仙人兒”。
一片歡歌笑語之中, 有位年輕貌美的高門貴女突然站起來, 說想仰慕長公主風華已久,此番前來特地備了生辰禮, 望殿下不棄。
荊微驪朝那個方向看了眼,本就明媚的小臉更因為喝過酒而襯得嬌豔欲滴,尤其是雙頰上的緋紅, 藏著壓抑不住的勾魂奪舍。
看著那些笑容堆了整張臉的人,一旁的裴檀撇撇嘴,道:“最不喜歡這種場合了, 一個個的, 送個禮物還要攀比, 不是都說禮輕情意重嗎?”
荊微驪笑笑,不忍心戳破孩子心中的滿園春,隻道:“阿檀可給別人送過禮物?收禮的人可喜歡?”
認真地想了一圈,軟包子似的小臉覆上一層紅撲撲:“我隻給哥哥送過,他可喜歡了, 還說要掛在房中擺著。”
沒來得及接話, 她便敏銳地又察覺到一簇目光。
正從上而下地打量著她。
那股渾身不自在的盡兒再次跑出來,她斂著眉不想讓人瞧見自己的不適, 可又極其好奇看自己的人,最終還是沒忍住, 朝長公主的方向看去。
果然, 後者端著杯酒, 雖嘴上是在讚美送到跟前的賀禮,和顯然心不在此。
“漂亮姐姐,你有沒有感覺長公主殿下很凶啊?我都沒看見她笑過誒。”
裴檀的一句話像是朝湖麵丟進去的一顆石子,頓時掀起千層浪潮。不劇烈生猛,卻令她久久平複不下來。
撐著一張和善笑顏,荊微驪做了個“噓”的手勢,道:“這話可切別讓他人聽見,會給你父母和兄長找麻煩的。”
似懂若懂地點點頭,裴檀繼續小口喝酸梅飲。
因有一個人起頭,其他婦人也開始送出賀禮,或名貴或戳了長公主的喜好,左右都是令人挑不出錯的心意。
荊微驪也備了賀禮,這時正被青瑤抱在懷中。
她準備的,是一幅畫。
自然也是從樊封的庫房中找出來的。
“呀,北越王妃送的《三千鴉殺》怎的和溫大小姐送的重了!”
太陽穴猛然突突兩下,荊微驪定睛看過去,果然,已經有好事者將兩幅畫擺在一起觀摩起來,其中不乏一個勁兒嘖嘴的好事客。
《三千鴉殺》乃是前朝山水畫大匠歐陽春的成名作,畫中寒鴉逐雪、隆冬見春,能在畫中清晰看著連綿不絕的山川與行走於山中的軍隊,原本灰撲撲的色澤隻因半樹殘梅而富有生機。
而且歐陽春,正是長公主曾放言最為欣賞的畫師。
眾人的議論聲此起彼伏,畢竟這種有趣的事可不多見。
歐陽春性子豪放不羈,畫過的畫從來不會二度臨摹,可眼下竟然出現了兩幅完全一樣的畫,何嚐不是說明這其中有一幅是為了打腫臉、充胖子帶來的贗品。
這時,溫壽熹款款走來,手裏的團扇遮住半張嬌顏:“想來歐陽先生還有許多不曾廣為流傳的畫作,這《三千鴉殺》名頭大,再作一張也不足為奇。”
“溫大小姐說笑了,歐陽先生去世已有百年,可從來不曾聽說還會有第二幅同樣的畫。”
不知誰突然揚聲喊了這麽一句,反正此話一出,旁邊的讚同聲便不絕於耳。
話語間的針鋒相對不加掩飾,甚至都不願握刀前添張巾帕。
荊微驪淺笑,迎著一圈人的眼神走過去:“諸位說的是,從來不曾聽說歐陽先生還會臨摹自己的畫,本王妃也懂你們的意思,不如你們來說說這兩幅畫誰真誰假?”
心底冷哼一聲,她何嚐不懂這些人的心懷鬼胎。
左右在這些人心裏,她不過是個撞大運傍上北越王的尋常貴女,雖出自太師府卻才名不顯,這才一次次給這幫人鑽了空子。
她從來不怕事,也從來不需要有人擋在她麵前,風雨既來了,舉把傘便是。
這時,生辰宴的主人發話了:“諸位別圍著了,先入席罷,剛巧本宮身邊有個鑒畫一等一的高手,不如讓他來瞧瞧?”
長公主都這麽說了,饒是有人再有小心思也不好意思多言,便紛紛坐回了原本的位置。
荊微驪同樣也不慫,這畫是她從樊封的庫房裏找出來的,王府的管家也說了他最討厭那些裝模作樣的贗品,所以又怎麽可能把一副虛假的《三千鴉殺》擺在最顯眼處。
可事與願違,當鑒畫的人雲淡風輕地指出溫壽熹那幅畫為真時,她忍不住地在心底罵了那家夥一遍又一遍。
又有好事者笑道:“看來北越王妃是讓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騙子坑了呀,這可得小心,記得向官府報案——”
“有眼無珠!”
不等荊微驪饒有興趣地聽完這番奚落,她便看見一道清麗的身影站出來。
正是裴檀的母親。
她大步流星地走過去,素來火爆的脾氣也讓她壓不住,指著那鑒畫人道:“你身為長公主身邊的人,竟識不出珍寶。”
眾人皆沒反應過來,訝異堂堂北冥郡主竟然會在此刻出頭。
鑒畫的人被指著鼻子罵也不敢說什麽,隻能無措地朝長公主望去一眼。
後者自然也不會白白讓手底下的人欺負:“北冥郡主消氣,不知此話從何說起?”
裴母道:“這幅《三千鴉殺》的確並非歐陽春所作,這人,其實殿下也熟得很。”
長公主挑眉,示意她說下去。
裴母:“此人正是歐陽春的同胞幼弟,歐陽雪。歐陽雪晚年思念兄長,此畫正是他以萬金購回再臨摹的作品。”
一個陰柔的名字,卻輕而易舉地引起宴上軒然大波。
比起晚年才得以抒才的歐陽春,歐陽雪才是真真的天之驕子。他出身名門望族,十四歲科考為探花郎,酒後才情大發,一幅《敗紅綢》一舉成名,至此三十年,天下誰人不識君。
有人讚他是“天人所鑄”,是“畫仙轉世”,更是被譽為千百年來第一人。同樣的,價格也遠遠不是歐陽春能夠比擬的。
掃了一圈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人,荊微驪歎口氣,再度起身:“有勞郡主幫我做解。”
裴母搖搖頭,心想隻是不願中意的好孩子被欺負罷了。
畢竟這孩子瞅著嬌滴滴,方才也一聲不吭,應是被嚇怕了,真可憐。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便又看見“被嚇怕了”的荊微驪走近兩幅畫作,嘴角噙笑:“可本王妃瞧著,溫大小姐的這幅畫,也不像是真的呀。”
“你胡說!”
站起來反駁的人是周瀟瀟。也算是個溫壽熹最為交好的人了,出頭的事沒少幹。
荊微驪挑眉:“周二小姐別急,本王妃話可還沒說完呢。”
周圍安靜,無人再敢出聲。
連高高在上的長公主端酒的手也跟著一頓。
“我自己對畫作雖然沒什麽造詣,可我也曾聽說過,歐陽春是個極其講究的人,但凡是他的畫,總能從哪個邊邊角角瞧見他的署名,就像我的這幅,雖然隻兄弟的摹品,卻也認真地把鴉瞳中的‘春’字留了下來,可溫大姑娘的這幅,不曾尋見過任何標記。”
話音剛落,她又輕飄飄地朝鑒畫的人看去,言意刺骨:“這件事雖鮮為人知,可既然是對大家們有所了解的鑒畫高手,又怎會不明?看來,你不過是個蒙蔽長公主殿下的江湖騙子。”
那眼神太過刺骨,鑒畫的人一個腿軟沒站住,竟硬生生地後退兩步。
而他的後退,仿佛也成了自證身份的最後一把刀。
荊微驪眯了眯眸子,眼底的嘲弄更進一步加深。
她雖然懶得惹事,可她也從來都不是什麽好欺負的鵪鶉,既然有人已經眼巴巴地踩過來,那不把這人身上的一層皮拔下來她可不算完。
就在這時,禦花園的花叢後麵,又有一道身影緩緩走來。
雙手拍了兩下,姬未沉一襲明黃色龍袍,雖不曾戴珠簾龍冠,但周身的氣勢已然逼人:“竟然敢誆騙長公主殿下,拖下去。”
“參見陛下!”
“諸位平身。今日是皇姐的生辰,朕不過是跟你們一樣來賀喜罷了。”
掃了一圈齊齊跪拜的人,姬未沉回頭看了眼抱著賀禮的小太監,示意他將東西與眾人送的擺在一起。
隨即,他又朝長公主笑笑:“皇姐,朕來晚了你不會怪朕吧?”
長公主無奈地笑笑,感歎她的這位幼弟當真是和樊封那種大尾巴狼待在一起久了,連性子也變得如此大:“自然不會,陛下快些入座。”
“還有一件事,想請皇姐首肯。”
“陛下請說。”
“朕知皇姐欣賞歐陽春的畫作,可朕也極其喜歡歐陽雪的畫,但這些年一直沒有尋見心儀的,今日趕巧了,不知皇姐可願意把北越王妃送的這幅讓給朕?”
荊微驪傻眼了,她從來都不曾聽說陛下喜歡畫?
可當順著看過去,並且與少年帝王對上視線的那一刻,一切疑惑又立馬得到了解釋。
生辰宴結束時,將裴檀送到北冥郡主身畔,荊微驪剛想也離開,就忽得被一位眼熟的小太監喊住。
“北越王妃,陛下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