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菩薩蠻
◎羞◎
天邊的青雲如同被暈染開的墨點,不規則地四散開來,偶爾有雨燕疾馳,將卷雲切得更碎。
陌生的冷冽檀香氣充斥在鼻息前,鴉睫輕顫,緩緩睜開。
桃花潭有一瞬的失神,幾分不被得知的媚氣橫生其中,再悄悄散開。
“咳咳——”
喉嚨嗆了不少水,此刻辣疼無比,捂著憋悶的胸口,荊微驪擰巴著一張小臉坐起身,待稍微回過神,才終於有幾分打量起這陌生的房間。
四四方方的臥房沒擺幾件物件,規整潔淨,唯一稱得上是裝飾的也就是掛在牆上的一副畫軸。但畫軸掛得極怪,竟然是反著掛的,應有繪圖的那一麵被貼近牆麵,讓人瞧不見上麵究竟畫了什麽。
明亮的光透過窗戶掃進來,又被薄薄一層紗簾遮蓋大半。空氣中飄了武術小飛塵,在光柱中盡情舞動。
落水前的記憶侵襲而來,最讓她無法忽視的,還是那張已經清晰的五官,以及如同象征物的黑袍。
其實那時候,她看見了樊封。
因為百花宴的這一段,也曾在夢中出現過,當時她也是因為一些雜事跟溫壽熹和周瀟瀟吵弄起來,慌亂之中不知道是誰推了她,竟然就這樣落進了水湖中,砸出好幾層的浪花。
夢中的那時候她還沒有跟章蘭盡取消婚約,而她又“正好”被後者從冰涼的水中救了起來,陰差陽錯失了名節,成了不嫁也得嫁的砧板魚肉。
之前利用了落水一事達成目的的人是章蘭盡,而這次,輪到她了。
這是她第二次豪賭了。又是賭在這位威風凜凜的北越王殿下身上。
回憶結束,她抿起下唇,視線在這張鬆軟的大**轉了又轉。
救她的人,會是樊封嗎?
想得正入神,梨花木門外傳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
緊接著,咯吱一聲,門被推開。
一簇風被送進來,連荊微驪額前的碎發都被挽至鬢邊,耳垂的小紅痣顯出來,分外動人。
“見過王爺。”她啞著聲音請安。
拖著嗓音懶懶“嗯”了聲算作回應,他順手帶上門,兩步走近,高大的身影逆光而來,絢羲打在輪廓上,為他的肩頭、發絲都鍍上金燦燦的色澤。
他壓迫感太強,離得越近,荊微驪的心髒跳得越亂。
手上也不受控製,攥緊了軟被,身子也越縮越小,小半張臉竟然就這樣不知不覺被遮住了。
被她的小動作逗笑,樊封勾唇,右邊臉頰竟然露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酒窩:“這麽怕我?”
他嗓音低沉,比經年的醇釀還要令人失魂。
荊微驪身上軟軟的沒力氣,耳垂不禁發燙,桃腮也開始熱:“沒、沒有的事。”
“不怕?”心底生了故意逗弄她的惡劣心思,樊封再度向前邁動一步,腰身微折,視線不偏不倚地打在她的一雙剪水秋瞳之上。
還想繼續躲,可身後已經貼住冰涼堅硬的牆,令她避無可避。
樊封自然也看出來,眼底玩味更盛:“既然不怕,為何要躲?”
“才沒有躲,”蓋住小臉的軟褥被拿下來,露出那張燙紅的麵容,以及小姑娘比陳土都要硬的嘴:“我隻是冷而已。”
莞爾一笑,樊封沒有再繼續靠近,隻在距離床榻兩步的距離外停下。
他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和言語,也給了**的人一個情緒緩衝的時間。就這樣安靜了片刻,方寸之地才再次響起聲音。
且是來自把身子圈成一成的女嬌嬌。
“救我的人,是王爺您嗎?”
鳳眸倒映出她含羞帶怯的嬌俏,他的眼神實在是太過熾熱,荊微驪說完話根本不敢跟他對視,話音剛落趕忙又把小腦袋垂下去。
雙手背在後腰,生了厚繭子的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在銀鐵護腕上。
樊封不是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話的憋悶性子,自然是有什麽說什麽。
他挑眉:“怎麽,本王不能救?還是說荊三姑娘有更心儀的人來做你的救命恩人?”
荊微驪一愣,忍不住想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竟然在這番話裏聽出來兩分小孩子氣的酸溜溜,這哪裏像那個傳聞中一瞪眼就能嚇哭三歲娃娃的閻王戰神?
她搖搖頭,全然沒了最開始的慌亂:“沒。隻是覺得,還好是你。”
這次,輪到樊封不知如何是好了。
隻見她略顯蒼白的小臉上堆滿了外放的情愫,好像真的是在因為他是救命恩人而感到慶幸。
心窩最深處猛地一跳,他唇邊噙笑:“真是意外,原來在荊三姑娘的心中本王竟有如此牌麵。”
說著,他不容置否地靠近,抬起小臂,冰涼如玉的手背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靠過來,正好觸在她光潔的額頭上。
原先特地畫上的桃花花鈿早就不知所蹤,白嫩嫩的膚理與凸起的細長疤痕貼在一起,怪異的感覺化為了絲絲縷縷的詭異線條,一溜煙的功夫,就鑽進了荊微驪的胸腔之中。
他身上繞著若隱若現的凜冽氣息,不是尋常人家能用得起的熏衣料,頗似古檀香氣,其中又多了幾分肅穆。
腦海中蹦出來一句詩,她覺得很是襯他。
——我花開後百花殺。
試完了她額頭的溫度,樊封冷不丁說:“還好,沒發熱,想來不會留下病根。”
收回手,他又接了句:“對了,你大姐來接你了,待會兒我讓人進來給你換身衣裳。”
見他轉身欲走,荊微驪急了:“王爺!”
手腕下處一沉,不隻是樊封怔住神,連伸手拽人家袖口的罪魁禍首也傻眼了。
後知後覺地鬆開手,她的臉更紅了:“我、我、我……”
心裏一著急,竟然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不體麵極了。
樊封垂眸朝那一截袖口看過去,久久不動,神色依舊淡然冷漠,品不出什麽起伏:“還有事?”
他眉宇間的氣勢太冷太硬,荊微驪發怵地把手又飛速縮進被窩裏,低著小臉,甕聲甕氣地說:“父親說過,救命之恩且得用心來報答,王爺可有想要的物件?我買來送你,做謝禮。”
最末尾的三個字被刻意咬重,似乎是生怕被誤會什麽。就好像,他不是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個長了三隻眼睛五隻耳朵的怪物。
嘖,明明不久前才剛說過還好是被他所救,這小姑娘說起話怎麽前言不搭後語的。
想得深了,沒禁住,他嗤笑一聲。
眼神更為深邃,狠狠黏住她:“我想要的,你怕是輕易給不了。”
不自覺輕呐,荊微驪抿著唇,下瓣還沾染了丁點兒亮晶晶的水潤。
緊繃感兀得出現,她大著膽子抬頭,直直看過去,羞赧與孤傲撞在一起,好似冰山包裹火焰,看似堅不可摧,實則一碰便炸開,變成滿天火樹銀花。
屋外靜謐如斯,屋外卻時不時傳來鶯鳥啼鳴。
一聲,又一聲。
手指再次蜷縮起來,她生了退縮的心思。
可這個心思還沒成型,就望見男人慢悠悠地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來還不足半個手掌大的物件,努力從指縫間看,她才認出,這竟然是自己於靈闌寺那次意外丟失的香囊。
當時她察覺到香囊不見,都沒敢回去找,生怕這個修羅鬼又生了屠戮心思,將她滅口。
心驚膽戰地回到太師府後,她是再也不敢提起香囊之事。
可眼下,這早就不知所蹤的玩意兒竟然又被人提起,還明晃晃地攤開手擺在她眼前,怎能不慌,怎能不驚。
沒有去看她臉上的錯愕,樊封指腹微動,順著香囊上的花樣一步步描繪,濃墨重彩的光與影勾勒於五官起伏上,他啟唇,語速極緩:“這香囊上的馬銀花,是你繡的?”
他沒有問香囊是不是她的,而是開門見山問繡花所出,足以可見他不僅僅是撿香囊的人,更有甚是親眼看著香囊掉下來的那個。
思緒百轉千回,她有些拿捏不準這位北越王的意圖,隻能小幅度地點頭應下,瞧著乖巧極了。
“尋常女子都繡芙蕖、牡丹,你倒是挑了個與眾不同的。”他淡淡道。
“王爺也說了,那是尋常女子。”荊微驪扯動嘴角,動人的小臉上是不難察覺的嬌縱明媚:“我又不是。”
男人啞然,攥香囊的手指不受掌控地收緊,沒有被察覺。
“本王瞧著這花繡的不錯,不如荊三姑娘也給本王繡一個?”
不錯?哪裏不錯!
頂著麵頰上的滾燙熱氣,荊微驪朝那麵歪歪扭扭的馬銀花看去。
因繡工的不熟練,不僅淺紫色的花瓣東倒西歪成了風中殘骸,連帶著中間的白色花蕊和周圍做點綴的裝飾也有些不盡人意,說句實在話,能看出她繡的是馬銀花都是當真有本事的。
耳畔浮現他昧著良心的誇讚之辭,荊微驪有些不好意思:“王爺還是別安慰我了,這繡藝怕是街邊擺攤白送都要被人嫌棄髒了眼睛,怎敢擔得起您一句‘不錯’。”
因著先入為主,她不可避免地將樊封所言當成了隨意客套的敷衍詞藻,卻忘了這位本就與眾不同的出身,以及喜惡。
樊封不以為然,直言道:“別人不喜歡是別人的事,本王喜歡就夠了。還是說,荊三姑娘認為,本王配不得這一隻繡品?”
“自然不是!”
怕他誤會,荊微驪不自覺抬高音量,腦海中盡數是靈闌寺那會兒他因被罵出身而殺人的血腥畫麵。
喉間滾動,胸口躍動,亮晶晶的瞳仁順著音源抬看過去,與此同時裹挾的還是少女軟軟的聲調:“我送,送便是了。”
總算得了便宜,男人眉宇舒展,鳳眸輕眯,勾芡了點兒如孩童般的小得意。
不再逗她,他自顧自收起香囊,放話道:“既然如此本王便拭目以待了,至於這隻,就等三姑娘帶新繡的來換罷。”
說完,也顧不上聽荊微驪的反應,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盯著他來去匆匆的背影,後者的心髒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就是控製不住。
柔荑不自覺地朝跳得最凶猛的那處摸過去,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指尖才剛剛尋見,那不可思議的悸動感便消失不見了。
長舒一口氣,又揉揉臉頰,仿若一切如常。
這時,門口又進來一人。
是個生麵孔。
還是個不施粉黛的黑衣女子。
“見過荊三姑娘。”
來者聲腔高闊,氣派爽朗,一頭烏黑墨發高高束起,腰間佩軟刀,腕間貼袖箭,一看就隻不是養在閨閣而是校場的血氣兒郎。
可這一身英姿勃發,偏偏配上了張肉乎乎圓滾滾的包子臉。
有些不明所以,荊她試探性地問:“你是?”
黑衣女子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的臉,道:“我是王府養的暗衛,也是我跳進湖裏把您救上來的,王爺讓我來給您送衣服。”
“是你救的我?”秀眉蹙起,顯然不悅了。
黑衣女子垂下腦袋:“是王爺讓我救的。他說他是男子,不便下水救人,怕事後毀了您的清譽,還說你們這些大家閨秀最看重這個了。”
這倒是。
呼出一口濁氣,荊微驪身子忽的發軟。
想到近些年來因名節受損稀裏糊塗便嫁人的例子,她止不住的四肢發寒,鬼使神差地又念及那人凶冷似霜寒天的臉,心中那頭原本平靜下來的小鹿又開始活蹦亂跳。
嘴角止不住地上揚,但又被她壓製住,最後扯出一張拙劣的冷淡模樣:“這樣啊,那還真是辛苦你了。”
“三姑娘客氣。”
黑衣女子也跟著笑笑,隨即把準備好的衣服遞過去,嘴上也不停:“方才來時我瞅見您大姐荊秋嫋了,您換好衣服我送您出去,若是在王府中待的久了那些人又得滿嘴不中聽的話。”
荊微驪樂了:“你倒是懂得不少。”
“沒,都是王爺說的。”
頓了頓,黑衣女子一臉無可奈何:“他還特地交代,必須得讓外麵的人瞧見是我把您送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