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將近兩個時辰的課結束,流景走出書院,隻覺空氣是清新的,但心情是鬱悶的。

“我之前一直以為雖然這些年隔閡越來越深,但至少在蓬萊上學那段時間裏,我們是極好的朋友,沒想到他那個時候就對我心存恨意了,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流景唉聲歎氣。

舍迦太了解她,看得出她此刻是真不高興,於是趕緊安慰:“這些事都是狸奴說的,他對您本來就有成見,事事偏頗也正常。”

提起這個,流景更鬱悶了:“那破貓還是我送非寂的。”

舍迦對蓬萊的事不太了解,但流景撿貓送非寂的事還是知道的,猶豫半晌小心道:“破貓當時是隻野貓吧?您隻是忘了給帝君準備生辰禮,就隨手指了一下,甚至還是帝君自己抓的。”

“你就說是不是我送的吧?”流景理直氣壯。

舍迦想點頭,但實在違背不了良心,於是強行轉移話題:“姐姐,連禾女都能糊弄過去,您可真不是一般的厲害。”

流景斜了他一眼:“你也挺厲害,幽冥宮收人的標準如此嚴苛,你能進來不說,還可以一待兩千多年,那麽多臥底都被發現了,唯你一人還好好的。”

提起這件事她就鬱悶,本想多派些人來盯著非寂,結果全被抓住了,什麽消息沒得到不說,她還得用靈石靈脈把人給換回去,可以說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典範。

舍迦提起這件事就頗為得意:“那些人,都太急功近利,一來就想查些個大秘密,能不被發現麽,我就很聰明了,什麽都不幹,無為就是無敵,所以能這麽多平安無事。”

“……難怪你給我的信裏除了廢話,一點有用的信息都沒有。”流景無語。

舍迦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幹笑幾聲突然指著前麵:“快看!”

流景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先前在課上站起來的幾個人,正一同喪眉搭眼地往外走。

“禾女上課到後半,喜歡隨機點名抽問,若是回答得不夠好,就會被趕出去,”舍迦解釋,“他們就是表現不好的那些人,現在正準備離宮,日後怕是沒機會再回來了。”

流景:“怎樣回答才算好?”

全然不知自己落入圈套的舍迦:“其實很簡單,罵天界和您就行了。”

“哦……”流景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當初能留下了,沒少罵我吧?”

舍迦假裝沒聽到:“已經聽完課了,該去無祭司登記名冊了,姐姐你回去補覺,我替你跑這一趟吧。”

說完就趕緊溜。

“不是要本人去嗎?”流景在他身後追問。

“無祭司我熟!不用您親自過去!”舍迦轉過拐角,徹底沒了身影。

流景輕嗤一聲,獨自回小破院了。

她昨夜沒怎麽睡,一大早又起來聽了兩個時辰的課,這會兒困得厲害,一回到寢房就倒在了被子上,直接睡了個昏天暗地。

她又做夢了,夢裏是初到蓬萊那一日。

三界四族精英齊聚島上,原本寧靜的世外仙地嘈雜猶如菜市場,雖然熱鬧卻也涇渭分明,仙、妖各一邊,同是冥域出身的魔族和鬼卒聚在一起,以非啟為首將一個瘦高孤絕的少年團團圍住。

少年神色淡漠地說了句什麽,非啟瞬間炸了,一掌擊在他的心口。少年被擊飛三米遠,撞在石頭上又狠狠跌落在地,撐著地麵咳了些血。

突然的一幕引起眾人注意,但也隻是瞧一眼就算了,四族關係微妙,雖礙於不成文的約定同在蓬萊老祖門下修行,但輕易也不會摻和外族的事。

少年額發垂下,隱約遮住了眼睛,但眼底的決絕卻不減半分,非啟被他的眼神激怒,咬著牙便要繼續找他麻煩,一直在暗處看熱鬧的流景揚起唇角,輕輕點地出現在非啟麵前:“喲,這位難道就是冥域的小閻君?”

“你誰啊?”非啟一臉不耐煩。

他剛問完,天界的人一改冷漠,紛紛起身行禮:“參見陽羲仙君。”

彼時的她還未登上仙尊之位,天界隻有兩位仙君,一是負責教養她的南府仙君,一是生來便身份尊貴的她。

非啟果然愣了愣:“陽羲仙君?”

雖沒有明確定論,但三界一向以天界為主,在天界之人拜過流景後,其餘三族也紛紛行禮,非啟麵露不屑,卻被親信強行拉著低頭。

在一片‘參見陽羲仙君’的聲音裏,流景勾唇看向少年,少年眼底一片沉鬱,安靜與她對視。

待風波平息,所有人都忙著找自己的寢居,唯有流景湊到少年身邊提醒:“你還沒向我行禮。”

少年不理人,隻管低著頭收拾被非啟弄亂的行李,堂堂冥域大閻君,竟連個乾坤袋都沒有,隻有一個破破爛爛的包袱。

流景見他不理自己,嘖了一聲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少年突然說話了,“靈骨不全、等同廢人,廢物但命好的未來天界之主。”

流景無言許久,道:“我也知道你是誰。”

少年看向她。

“你是狗。”

少年:“……”

流景倏然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小破院寢房的屋頂。

又做夢了,這對她來說可不算什麽好事,畢竟多夢就意味著神魂不穩,她除了要修複識海,還得穩固神魂,而且……這夢怎麽回事?她記得第一次見麵挺愉快啊,她美救英雄,又住到了他隔壁,之後很快就熟悉了。

這怎麽剛一見麵就他罵她廢物、她說他是狗了?想到夢中場景,流景有些頭疼,但不得不承認記憶沒有被篡改,這的確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

所以他是那時候就記恨她了?流景想不通,索性也不想了,反正從南府仙君死後、她強行用靈索將他綁住開始,他們就算是徹底決裂了。

流景歎了聲氣,從乾坤袋裏取出幾枚靈藥服下,閉上眼睛打坐修煉。

許久,窗外魔氣團一閃而過,直接離開了院子。流景閉著眼睛沒動,偷偷又拿了幾顆靈藥吃下,一邊吃一邊心裏抱怨,被盯著就是不方便,連靈藥都不敢一次性用光光。

再次睜眼時,已經天黑了,小兔子還沒回來。

流景伸了伸懶腰出門,正準備去尋他,就看到他頂著兔耳朵紅著眼圈回來了。

少年長身玉立眉眼清俊,一看到流景便擠出笑容,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她:“我給您帶了饅頭。”

“被欺負了?”流景一眼看穿。

舍迦嘴一撇,兔耳朵耷拉著:“她們一直拖著不給我登記,磨到下值時直接用倆饅頭把我打發了。”

“他們是誰?”流景咬一口饅頭。

小少年長身玉立眉眼清俊,頂著兩個毛茸茸的兔耳朵站在慘淡月光下:“無祭司的宮人。”

“知道了,明天帶你去找回場子。”流景吃著饅頭往屋裏走。

舍迦大驚:“您可別亂來啊,這麽多……”

他緊張地看一眼周圍,什麽也沒看出來,等流景眼神示意沒事之後,才敢壓低聲音繼續道:“這麽多人盯著你呢,萬一身份暴露就完了。”

“放心吧,我有分寸。”流景不當回事。

舍迦頭都大了,但也知道她不會聽自己的,隻好作罷。

送她到寢房門口後,他歎氣道:“就兩個饅頭,您全吃了吧,不必給我留。”

“……啊?”流景茫然抬頭,嘴裏還叼著最後一小塊饅頭。

舍迦:“……”當我沒說。

翌日一大早,流景就帶著舍迦殺進了無祭司。

一進門,她便叉著腰問:“昨天是誰找我表弟麻煩的?”

舍迦沒想到她所謂的找回場子,會是如此大張旗鼓,頓時心中叫苦不迭,生怕之後不好收場。可不論心裏多擔憂,麵上卻是不能顯露半分,畢竟他不能當著這麽多人的麵給仙尊跌份,於是一向好說話的小少年麵無表情,頗有幾分冷淡矜貴的氣場。

流景一嗓子問出來,當即有幾個小宮女聚在一起,分別戴著粉、綠、黃、紅四種顏色的發釵,其中小綠不悅開口:“嚷嚷什麽,當無祭司是你自己家嗎?真沒規矩。”

“這就是帝君寵幸過的女修?”小黃小聲嘟囔,卻讓所有人都聽到了,“好粗蠻哦,長得也一般,真不知帝君看上她什麽了。”

“帝君當時神誌不清,隨便找個人解毒罷了,若真能看上她,也不會隻讓做個雜役。”小粉輕嗤。

旁邊的小紅立刻點頭:“跟雨兒姐姐比差遠了,若雨兒姐姐當時也在,肯定輪不到她。”

小綠頓時滿臉倨傲。

流景本來還一副老大替小弟找場子的氣勢,聽完她們亂七八糟的言語攻擊後,無辜看向身旁的少年:“我怎麽覺得……她們是衝我來的?”

“不用覺得了,就是衝你。”舍迦無奈,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才是被牽連的那個。

衝她就好辦了,流景唇角一揚,笑眯眯地迎上去:“我當是因為什麽呢,原來是嫉妒我被帝君寵幸,所以才故意為難我弟弟呀。”

“你少胡說,昨日無祭司事務繁忙,才一直拖著沒有登記,更何況……”小綠掃了她一眼,“你本人沒到,誰知道你是人是鬼,本著為無祭司負責的態度,就算不忙,我也不會給你登記名冊。”

“無祭司從來沒有必須本人到場才能登記的規矩。”舍迦板著臉開口。

小綠理直氣壯:“那又如何?”

“你……”

“多大點事兒,沒必要生氣,”流景安撫完舍迦,又問小綠,“我現在本人來了,可以登記了嗎?”

小綠不吱聲了,倒是旁邊的小粉忍不住說了句:“我要是你,就不會留在幽冥宮。”

“就是,帝君但凡能看上你一分,怎麽也該給你一個侍妾的身份,如今卻讓你來做什麽雜役,擺明了是對你心生厭惡,你死賴著不走,難不成是覺得自己還有翻身的機會?”小紅跟著問。

自家主子是不太靠譜,可也不是誰都能詆毀的,舍迦火氣噌地上來了,兩隻兔耳立得直直的,隻是剛要發作,便被流景一個眼神製止了。

“你們還沒成婚吧?”流景笑著問幾個小姑娘。

幾人不知道她什麽意思,謹慎地沒有說話。

流景輕嗤一聲:“難怪什麽都不懂。”

“你什麽意思?”小黃狐疑。

流景斜了她一眼:“誰跟你們說帝君讓我來做雜役,是因為我失寵了?”

“這還用說?我們又不是沒長眼睛。”小綠冷笑一聲。

“詭計多端的小情1趣罷了,說了你們也不明白,”流景歎了聲氣,“帝君他呀,就喜歡玩這些把戲,我身為他唯一的女人,也隻好由著他了。”

舍迦眼皮一跳,木著臉假裝聽不懂。

而紅黃粉綠真的聽不懂,正要問她是什麽意思,突然又有兩個宮人進來了。

“什麽風把兩位姐姐吹來了?”小綠臉上頓時堆滿笑,繞過流景就迎了上去,其他三個也趕緊跟上。

兩個宮人揚著下巴聽幾人恭維,一抬頭就對上了流景的視線。

“真巧呀,又見麵了。”流景輕笑。

兩人頓時想走,但已經來不及了,隻能硬著頭皮上前:“流、流景姑娘。”

二人正是負責偏殿的宮人。

紅黃粉綠見二人對流景如此客套,頓時麵露驚訝。

“上次見麵還是在宮道上,我被狸奴拿方天畫戟指著,也就沒好與你們說說話,沒想到這麽快又相見了。”流景言語間沒有怪罪的意思,仿佛隻是閑聊。

二人見她大方提起那天的事,知道再避著就忸怩了,索性直接詢問:“流景姑娘,當時是怎麽了?”

“也沒多大的事,不過是我與帝君置氣,想出宮散散心,結果被帝君知道了,就讓狸奴抓我來了,”流景歎氣,“誰知狸奴半點不給我麵子,竟就那樣帶我回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帝君的意思呢。”

說著話,她輕描淡寫地看了紅黃粉綠一眼,頓時看得幾個小姑娘一陣激靈。

“原來如此,那為何做了雜役?”二人又問。

“還不是狸奴,帝君說了要我留下,卻沒說以何身份留下,他便直接讓我做雜役來了,”流景笑笑,似乎並不在意,“狸奴大人也是可憐,我不願與他爭這些,更不想讓帝君為難。”

二人想起狸奴大人對帝君的那些愛而不得,頓時對她深表同情。

“流景姑娘體貼大度,帝君有你是一大幸事。”

“隻是辛苦你了,希望狸奴大人能早些想通。”

兩人恭維流景一番,又問:“對了,姑娘怎麽來無祭司了?”

流景眨了眨眼睛剛要說話,小綠連忙道:“流景姑娘是來登記名冊的,小的已經登記好了。”

說著話,趕緊將名冊呈給流景過目。

流景笑笑:“小綠辦事就是牢靠。”

小綠:你在叫誰?

“既然已經辦好了,姑娘就回去歇著吧,小的們等辦完事,就去給您送吃食。”偏殿宮人討好道。

流景點了點頭:“辛苦了。”

“流景姑娘別客氣,若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說就是。”另一人也跟著道。

流景立刻想到了:“還真有。”

“什麽?”

“我如今住在表弟那裏,院子實在破舊,若是可以修繕一下就好了,”流景說完,又意味深長道,“帝君夜間若是過來,也能住得舒服些。”

舍迦:“……”您可真敢說啊。

“是是是,我們等辦完事就立刻過去。”偏殿的宮人一聽帝君會去,連忙點頭答應。

流景擺擺手:“不用你們,這不是有現成的閑人麽。”

紅黃粉綠:“……”

小破院開始了叮鈴哐啷的改造,流景不知從哪弄來一把貴妃椅擺在屋簷下,一邊喝茶一邊監督小姑娘們鋤草鋪地修院牆。慘白微弱的日光獨偏愛她一人,即便被屋簷遮擋也要落在她的腳邊。

舍迦將後廚送來的糕點擺到貴妃椅旁的小桌上,看一眼熱火朝天的院子道:“偏殿那幾個宮人說要送新的床和桌椅來,問您有什麽要求。”

“桌椅無所謂,床夠大夠軟就行,”流景就著小茶壺喝了一口,“讓他們送雙份,你有什麽偏好直接跟他們說就好……不行,柴房太小,未必放得下這些。”

她當即打個響指,幹活幹得灰頭土臉的小綠立刻跑過來,一改先前的傲慢殷勤道:“流景姑娘,有什麽吩咐呀?”

“把柴房拆了,重建一間寢房。”流景提要求。

舍迦:“……”

小綠:“……”

漫長的沉默後,舍迦訕訕:“其實我沒那麽需要……”

“有問題嗎?”流景對小綠友好一笑。

“沒、沒問題。”小綠咬牙點頭。

流景滿意了,繼續喝小茶。

舍迦忍不住壓低聲音問:“仙尊,我們這樣會不會太招搖了?”

“隻是請人修葺一下房屋,有什麽招搖的?”流景莫名。

……都要拆了重建了,還叫隻是修葺房屋?舍迦無奈:“那些監視您的人把此事告知帝君了怎麽辦?”

“不會,他如今情毒未解,沒那麽多心力放在我身上,他派來的那些人但凡懂事一點,隻要我不行可疑之事,就不會去煩他,”流景閉上眼睛曬太陽,“修個房屋而已,有什麽可說的。”

她有理有據,舍迦隻好閉嘴。

小綠聽完吩咐就繼續修房子了,瞄一眼說悄悄話的流景和舍迦,終於忍不住將手裏的雜草摔在地上。

“姐姐,她不是已經失寵了嗎?為何偏殿那二位還對她如此客氣?”小黃忍不住問。

小綠橫了她一眼,和她一起搬著草走到院外:“誰跟你說她失寵了?”

“若是沒失寵,帝君怎麽舍得讓她做雜役?”小黃被瞪得縮了縮脖子。

“你懂什麽,這裏頭的情況複雜得很。”偏殿那二位與她是同族,真論起來還有些親緣關係,所以在她的再三追問下,還是將真相告訴了她。

駭人聽聞的真相!

“什麽意思,姐姐你看在我們姐妹多年的份上,跟我說說唄,”小黃一臉討好,“我保證不會外傳。”

想起那二位對自己的警告,小綠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受不住小黃的哀求,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小黃頓時倒抽一口冷氣,臉都嚇白了。

“狸奴大人他竟然……”

“噓!不要命了?”

小黃趕緊閉嘴,心神不寧地回到院中繼續幹活。

她一向藏不住事,很快被看出異常,於是在好姐妹的再三追問下,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好姐妹大驚,趕緊將此事告訴自己同在幽冥宮做事的七舅姥爺的哥哥家孫子的幹妹妹。

轉眼七日過去,非寂打坐結束,突然想起某個女人,於是召來了盯著她的下屬。

“她最近做了什麽,接觸了什麽人。”他靠在王座上問。

下屬猶猶豫豫:“……這很難說,您自己看吧。”

說罷指尖一彈,虛空出現一張畫布,畫布裏庭院方正雕梁畫棟,設有亭台水榭好不氣派。

非寂盯著看了片刻,問:“這是何處?”

下屬剛要開口,流景便從主寢裏出來了。

非寂:“……”看出是什麽地方了。

漫長的沉默後,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所以她又幹什麽了?”

下屬還是吭吭哧哧說不出來,直到他耐心耗盡,才小心翼翼開口:“卑職鬥膽,想問帝君一件事。”

“說。”

“您知道狸奴大人對您情根深種的事嗎?”下屬心一橫,還是問了出來。

非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