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鄉試如何,那全是後話。

眼見陸尚醒了過來,陸奶奶第一個撲了過去,用那顫巍巍的手將他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直到陸尚有了躲閃的動作,她才想起來:“許大夫你快給尚兒看看!”

許郎中哎了一聲,搓了搓手,重新上前。

他先後診了脈看了舌苔,又叫陸尚露出前胸後背,雖對他身上身死屍斑的青紅斑痕多有猜疑,卻也不好人前說不好。

他老生常談交待了休養,又按照慣例開了幾幅補氣元血的方子,結好診費藥費,便出去叫上小徒弟,背著藥箱返回鎮上。

陸老二負責再把他們送回去,順便抓藥。

而家裏的其他人,卻是扒在陸尚房門口,探頭探腦地望著裏麵。

陸奶奶一門心思撲在蘇醒的大孫子身上,並未注意到門外的喧雜,還是陸尚被盯得久了,咳嗽一聲:“關上門吧。”

不等陸奶奶說話,始終躲在角落裏的薑婉寧碎步跑過去,低頭將房門合得緊緊的,她想了想,又插上了門閂。

被鎖在門外的王翠蓮一臉菜色,咒罵兩句,轉頭又拉下臉:“都堵在這幹什麽?還不快去幹活!”

剩下的人不是她兒子女兒,就是兒媳孫輩,自不敢與她頂嘴,不過頃刻就一哄而散。

至於屋裏,陸尚這才發現薑婉寧的存在。

他不瞎也不傻,見了這麽多人,隱約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雖不知是哪個朝代,但總不會是他生長的現代。

想到他前不久才脫了衣衫,而古時候男女之防又尤為厲害,他不免有些頭疼。

然不等他問些什麽,陸奶奶已經對他噓寒問暖起來:“尚兒可有感覺哪裏不好?你之前總說胸悶喘不上起來,現在可好些了?”

“都怪奶奶沒去守著你,這都不知你那邊發生了什麽,多虧婉寧在,那算命先生說的對,不然、不然……”陸奶奶根本不敢多想,嗚嗚哭了起來。

陸尚隻得收回心神,悉心寬慰著:“沒事了沒事了,奶奶您別哭,我這不是好好的。”

他沒有這具身體的記憶,對陸奶奶的一點認知,也全是從那三言兩句中推斷出來的。

卻不想,就是這兩句人之常情的寬慰,反叫陸奶奶和薑婉寧驚住了。

“怎、怎麽了……”被兩雙直勾勾的眼睛盯著,陸尚頗是不自在。

過了好久,陸奶奶驀然老淚縱橫:“好好好,奶奶不哭了,尚兒好起來了,這樣大好日子,奶奶不喪氣,這一場大病,尚兒卻是變得更好了……好好好。”

陸尚被她說得滿頭霧水,有心想問個清楚,又恐多露馬腳,隻能訕訕地應下。

殊不知,單是他對陸奶奶的幾句寬慰,便與原身大相徑庭。

在陸奶奶心裏,她的大孫子哪哪都好,模樣好,學問更是出彩,十四歲過了童生試,十六就成了秀才,要不是被身體拖累,說不準早就成了狀元。

身子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怨不得誰,但除了病弱身子外,大孫子還有一點不好,就是脾性太孤僻了點,說的難聽些,便是太冷漠了,對誰都少有兩句好話。

親爹後娘暫且不提,陸奶奶對他絕對掏心掏肺,可就是這樣,陸尚對她也沒有多餘的溫情。

說得再難聽一點,白眼狼也不過如此了。

換成以前,陸尚能對她有個笑臉,陸奶奶都要高興好半天,遑論是被這樣溫聲寬慰。

她有心再多說幾句,無奈陸尚實在精力不濟,她尚在碎碎念著,陸尚已經閉上了眼睛。

正這時,身側傳來柔柔的聲音,薑婉寧小聲道:“奶奶,陸尚睡下了。”

陸奶奶低頭一看,果然這樣。

她跟著熬了半個晚上,前些日子也沒休息多好,見著陸尚好轉,這精神頭也一下子褪了,饒是有再多不舍,也隻能先壓下。

“那我就先回房了,尚兒這邊……”陸奶奶把薑婉寧叫來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長歎一聲,遂起身離去。

陸尚這一睡,又是一整個下午。

中途除了陸奶奶來看了一眼送了回藥,其餘再無人打擾。

薑婉寧原本還怕王翠蓮又來找麻煩,隻不知陸奶奶做了什麽,這一整個下午,不光王翠蓮沒來,就連屋外都少了嘈雜。

她在陸尚床邊守了一會兒,看他沒有蘇醒的跡象,便找出自己的被褥,鎖了門,礙著門口打了地鋪。

屋外一片安詳,屋裏兩人也睡得坦然。

一直到黃昏時分,陸尚率先轉醒,他敲了敲昏沉的腦袋,望著頭頂陌生的梁木,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所處何地。

他正想起身四下看看,忽然聽見屋裏有第二人的呼吸。

這間屋子很小,等他撐著床頭坐起來,第一眼就瞧見了門口睡著的人。

他靠著床頭仔細去看,可下一刻,薑婉寧夢中似有所感,猛得驚醒過來,才坐起來就和陸尚看了個眼對眼。

“……”薑婉寧打量著陸尚不算好看的臉色,心下一顫,當即開口辯解,“我沒靠近你,我一直在門口!”

陸尚沒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枕在身下的被褥。

片刻,他問道:“還沒問過,你是哪位?”

話一出口,薑婉寧眼中閃過一抹茫然,但她也沒多想,下意識回道:“我、我是你買來衝喜的妻子啊。”

“妻子?”陸尚的聲音都變了。

薑婉寧小聲應了一句。

陸尚眉心一跳,忍不住按了按額角。

他終於想起來,之前躺在棺材裏似乎是聽見了過了門的妻子什麽的,隻那時他腦子一片混沌,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如今再聽一遍,卻是再無疑義。

陸尚單身三十年,年少時生活落魄,每天都在為生計奔波,自是對情愛沒有多餘的想法。

但等他打造起自己的商業帝國,功成名就之後,他所碰見過的異性,那也最多隻是同桌吃個飯,無論是那些湊上來的,還是旁人介紹的,皆沒有進一步發展的打算。

他雖不抗拒婚姻,卻也沒想過婚姻會來得這樣猝不及防。

尤其是——

他望著薑婉寧單薄瘦小的身軀,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才多大?”

薑婉寧說:“年初剛及笄。”

“……”陸尚連著念了許多遍“這是古代這是古代這是古代”,才壓下心底的罪惡感。

但再怎麽自我催眠,等看見薑婉寧身下的被褥,他也有些看不下去。

陸尚沉默片刻,複說道:“我這死了一次,腦子有些糊塗,你把你知道的事給我說說,我看能不能想起來。”

死而複生的事情都能發生,忘點東西什麽的,那可就太普通了。

薑婉寧不作他想,點點頭,如實敘述。

一個在商場廝殺了十幾年的老油條,要想哄騙一個小丫頭,實在易如反掌。

聽著耳邊怯怯的聲音,再看薑婉寧完全擰在一起的手指,陸尚罕見地產生了兩分羞愧感。

直到薑婉寧把她知道的講完了,屋裏沒了聲響,陸尚那份羞愧才散去,他捏著眉心問:“你說我對你極是厭惡?”

薑婉寧想點頭,頭點到一半,看著陸尚難堪的麵容,又生生停下,隻低頭看著自己腳尖,默默不語。

陸尚又問:“你平日都是睡在哪裏的?”

薑婉寧看了看自己腳下,小聲說道:“要看你心情好壞的,你心情好時能睡在屋裏,隻要離床遠些就好,有時候你看我不順眼了,趕去外麵也是常有的。”

“外麵?”陸尚的音調又變了一次,“外麵是哪裏?”

薑婉寧抬頭看了他一眼,小跑去了床邊,墊著腳尖推開窗戶,一指外麵的古槐:“喏,就是那樹下。”

陸尚轉頭看去,隻見那大樹正挨著圍牆,圍牆低矮,隨便一個高大點的男人都能爬上去。

隻稍稍看了一眼,陸尚的腦袋就更疼了。

他捋了捋這具身體的情況,忍不住罵一聲“混賬”,等再看向薑婉寧時,卻是眼中多了一抹溫和。

“家裏可還有空房間?”他問道。

薑婉寧搖頭:“沒有了,家裏隻有六間房,奶奶一間,爹娘一間,二弟弟妹一家一間,其餘弟弟妹妹各占一間,剩下一間就是這裏了。”

陸尚記著,陸家一共十一口人,頭上長輩隻有陸奶奶一個,然後便是陸老二和王翠蓮,往下一輩就是陸尚他們,兄弟姐妹共六人,四人裏隻有二弟成了親,去年剛添了個女娃。

人口興旺,無奈家境一般,這麽一大家子全擠在一個院子裏。

幾間屋子裏隻有陸奶奶那邊稍有空餘,但想到她對孫子的態度,若是把薑婉寧送去那邊住,很難保證陸奶奶不會產生其他想法。

思來想去,留她同住,卻是最好的選擇。

陸尚看了一眼天色,先問一句:“吃飯了嗎?”

薑婉寧搖頭,嘴上卻說:“我不餓,你餓了嗎?你想吃什麽,我去給你做飯。”

“不用。”陸尚趕緊製止,許是看出薑婉寧對他的畏懼,盡量溫和地說,“不用管我,你要是餓了就去吃,別為我耽擱。”

薑婉寧不說話了。

陸尚想了想,索性把後麵的話一起說完:“既然我醒了,那以後就變一變,這首先你睡覺的地方——”

“從今天開始,你就睡我旁邊,不要再去門口或者外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