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傘驗屍

正月初一,天有薄霧。

一大早,宋慈和劉克莊雙雙走出了提刑司大獄。劉克莊按照約定去散布提刑官開棺驗骨的消息,去查問手帕上的題詞字跡,宋慈則在提刑司西側的役房裏找到了許義。許義聽宋慈說想請他一起去楊家查案,高興得當場蹦了起來。許義的年紀隻比宋慈稍大一些,剛入提刑司當差一個月,成天就盼著能親手查案緝凶,辦幾件大案,可平日裏都是被其他差役使喚,幹各種粗活雜活,昨晚能在太學跟著宋慈查案,他高興不已,今早宋慈又來請他一起外出查案,他當真喜出望外,片刻間便換好差服,收拾妥當,並按宋慈的吩咐備好了三份檢屍格目。

宋慈帶著許義出提刑司後,一路走街過巷,往裏仁坊而去。雖是清晨,但今日是元日,千門萬戶早就爆竹連連,沿街院落歡聲笑語不斷。宋慈一路行去,聽著這些隻在太平之世才會有的歡聲笑語,心中甚安。

楊家宅邸坐落於裏仁坊北麵,紅牆綠瓦,高門大院。楊岐山雖然無官無職,但仗著兄長是太尉,妹妹是皇後,在臨安城內有權有勢,便是一些在朝的高官,有時也不得不放低身段找他攀附關係。宋慈和許義來到楊宅時,沿途的歡聲笑語再無所聞,眼前高門緊閉,宅中一片死寂。楊茁昨晚失蹤,一夜沒找到人,今年這個元日,楊家上下自然無心慶祝。

許義上前叩門,宋慈則轉頭看向街邊。就在楊宅大門的右側,街邊停著一輛馬車,那馬車裝飾極為華貴,車夫和仆役也都衣著光鮮,一看便是來自顯貴之家。此時車夫正坐在車頭打盹,仆役也都在馬車周圍休息,由此可見,馬車主人並不在車中,想必是進入了眼前的楊家。

就在宋慈打量馬車之時,楊宅大門開了一條縫,一個門丁出現在門內。那門丁見許義一身差役打扮,張口就問:“找到小公子了?”

許義道:“還沒找到。”

“那你來做什麽?還不趕緊去找人!”門丁語氣冷漠。

“我們是來查案的。”許義介紹身邊的宋慈,“這位是提刑司的宋大人。”

門丁朝宋慈瞧了一眼。他雖是個下人,但平日裏常有大小官員登門拜訪,因此臨安城內的達官顯貴他大都認識,一見宋慈是個不認識的年輕人,穿著還如此普通,顯然不是什麽高官顯爵。“什麽宋大人?”他語氣中透著不屑。

“宋大人是浙西路提刑幹辦,專程前來查案。”

“既然是幹辦,那進門的規矩,應該懂吧。”門丁從門內伸出一隻手來,攤開在許義麵前——這是明目張膽地要好處。因為與皇後、太尉的關係,平時登門拜訪楊岐山的官員不在少數,那些有權有勢的大官,門丁自然客客氣氣不敢阻攔,至於那些小官小吏,門丁則會換一副臉色,不給些好處,便把人堵在門外,不給通傳。

許義皺眉道:“什麽進門的規矩?”

門丁“咦”了一聲,道:“你裝什麽傻,充什麽愣呢?”

許義並不是裝傻充愣,他剛當差不久,沒與這些高門大戶打過交道,不知道所謂的規矩,道:“進個門還要什麽規矩?你家小公子昨夜在紀家橋失蹤,宋大人是專程來查此案的。”宋慈沒有對他說此行的真正目的,隻說了是來查案,他還以為宋慈是來查昨夜楊茁失蹤一案。

門丁冷冷一哼:“老爺吩咐過,今早誰都不見!”說完便要關門。

許義有些著惱,抓住門沿不讓關上,道:“你這人怎麽這樣?”

“說了不見,就是不見,還不撒手?”見許義不撒手,門丁又朝宋慈斜了一眼,“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一個芝麻大點的幹辦小官,也敢來這裏撒野!”

許義道:“你別狗眼看人低!”

“你罵誰是狗呢?”門丁一臉凶相,忽然拉開門,一把將許義推了個趔趄。

許義氣不打一處來,正要衝上去理論,宋慈忽然道:“許大哥,不必跟這人一般見識,我們走。”

許義回頭看著宋慈:“宋大人,就這麽算了?”

“無妨,人家既然不歡迎,我們走便是。”宋慈故意提高了說話聲,“回頭楊老爺問起來,就說提刑司已有線索,本可以找到小公子,奈何我們登門拜訪,卻被人攔住不讓進,以致錯過時機,再也找不著小公子。”一邊說話,一邊離開。

“是,宋大人。”許義瞪了門丁一眼,跟著宋慈往外走。

身後忽然傳來門丁的聲音:“等等!”

宋慈停下腳步,回頭道:“還有何事?”

“你剛剛說什麽?”門丁道,“你有線索能找到小公子?”

宋慈點了一下頭。

“那好,你在門口等著,我進去通報老爺。”

“不必了。煩你轉告楊老爺,若他還想找到小公子,就請他親自來提刑司找我。”宋慈轉身就走。

門丁知道楊岐山把楊茁的安危看得比什麽都重,若是楊岐山知道原本有機會可以找到楊茁,卻因為他的疏忽怠慢而耽擱了,那他真是吃不了兜著走。他三步並作兩步搶到宋慈身前,攔住宋慈道:“你別就這麽走啊。我家老爺是什麽人,怎麽可能去提刑司見你一個幹辦?先進門吧。”

宋慈駐足不動:“我一個芝麻大點的幹辦小官,豈敢在貴宅撒野?”

換作以往,別說是提刑幹辦,便是更大些的官,敢這麽說話,門丁早就將人轟走了。可此時門丁暗自掂量了一下利害,不得不忍住一肚子怨氣,賠了笑臉,換了語氣:“宋大人,小的剛才多有冒犯,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快請進門吧。”

宋慈指著許義道:“這位許大哥,是提刑司的差役。”

門丁心裏暗罵,嘴上卻道:“差役大哥請。”抬手請二人進門。

許義見宋慈三言兩語便讓那門丁服了軟,不由得大為佩服。宋慈不再為難那門丁,跨過門檻,進了楊宅。

一入楊宅大門,宋慈立刻扭頭看向右側,那裏是一片空地,停放著兩頂裝飾華貴的轎子,想來是楊家人出行所用。

門丁將大門關上,引著宋慈和許義朝就近的方廳走去。

“你家小姐何在?”宋慈問道。

門丁應道:“小姐尋了小公子一宿,才從外麵回來,回西樓歇息了。”

宋慈心想:“楊小姐既已回來,那她昨晚乘坐的轎子,想必也抬回來了。”不由得回過頭去,又朝那兩頂轎子望了一眼。

門丁將宋慈和許義引入方廳,道:“二位在此稍坐,老爺在花廳與人商談要事,我這就去通報。”

宋慈想起大門外停著的馬車,知道有人登門拜訪楊岐山,門丁這話應該不是敷衍,便點了點頭。

門丁快步去了,穿過兩條折廊,經過一片假山湖,急匆匆趕到宅邸東側的花廳,卻被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攔住了。

“你慌慌張張亂跑做甚?”那管家道。

門丁如實說了提刑司來人查案一事,管家卻道:“老爺吩咐過,不許任何人進花廳打擾。”

“可提刑司的人說有線索,能找到小公子。”

“那也得等老爺出來再說。”管家聲音雖低,語氣卻不容更改。他說話之時,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緊閉的花廳門。

此時此刻,就在這扇緊閉的花廳門後,三個人正在議事。

三人之中,一人是楊岐山,另一人是楊岐山的長兄,也就是當朝太尉楊次山,還有一人,則是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元欽。

楊次山今早天不亮就入宮參加了正月初一的大朝會,隨後馬不停蹄地趕來楊家,年過六旬須發皆白的他,臉上卻沒有絲毫疲憊之色。他坐在上首,拿起茶盞,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道:“如此說來,韓侂胄這隻老狐狸,又想在這樁舊案上做文章。看來他不鬥倒我楊家,是不會罷休了。”

元欽坐在下首,道:“太尉盡管放心,巫易案做得滴水不漏,早已是鐵案如山,更何況時隔四年,當年的證物早已銷毀,沒有任何證據可查,無論如何也翻不過來。”

“那何太驥的案子呢?凶手是誰,故意模仿當年的舊案,又是何用意?”

“何太驥一案,下官尚未查清,還不知凶手是誰。”

楊岐山沒有坐著,而是在楊次山和元欽之間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他似乎對楊次山與元欽的對話一點也不關心,自顧自地唉聲歎氣。

楊次山略作沉吟,道:“你說何太驥的案子,會不會是韓侂胄所為?他想借此機會,重翻舊案。不然為何剛出了命案,他本人便出現在嶽祠,還帶去了甲士,顯然是早有準備。”

元欽搖頭道:“若是如此,韓太師就該找一個親信之人來查案,而不是用一個太學學子。”

“你怎知那太學學子就不是韓侂胄的親信?”

“下官已去太學查過學牒,宋慈此人,是前廣州節度推官宋鞏之子。”

“宋鞏?”楊次山道,“這名字倒有些耳熟。”

元欽提醒道:“就是十五年前進京趕考,因為妻子被殺一案,鬧得滿城風雨的那個宋鞏。”

楊次山一臉恍然狀,道:“難怪這麽耳熟。”隨即微微皺眉,“韓侂胄居然保舉宋鞏的兒子來查案,這倒是令人意想不到。”又問:“這個宋慈,已在查巫易的案子了?”

“宋慈是查閱過巫易案的案卷,不過太尉放心,案卷上沒有任何破綻,他查不出來什麽。宋慈一個太學學子,在臨安沒有任何背景,雖說有些驗屍本領,卻也不足為慮。”

楊次山拿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道:“韓侂胄這個人,心狠手辣又老謀深算,他敢用一個太學學子查案,還故意安排成你的屬官,必是有備而來。隻怕他還另有後手,用得好了,能抓住我楊家的把柄,甚至扳倒我楊家,扳倒楊皇後,若是用得不好,頂多犧牲一個太學學子,他沒任何損失,也不用明麵上與我楊家為敵。韓侂胄啊韓侂胄,這隻老狐狸。”

“太尉勿慮,有下官在,四年前沒出任何岔子,四年後也不會。”

楊次山卻道:“大江大河都過了,就怕陰溝裏翻船。”

“下官明白。”

楊次山與元欽對話之際,楊岐山一直來回踱步。這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對楊次山道:“大哥,區區一個太學生,諒他也查不出什麽,你就別擔這心了。”又衝元欽道:“你說巫易的案子是鐵案如山,無論如何也翻不過來,既然如此,你就別管巫易的案子,也別管什麽何太驥的案子,先把我的茁兒找到!茁兒一夜沒回來,外麵天寒地凍,也不知他餓著沒,凍著沒……”

“楊老爺,下官已派出所有人手查找了一宿,此刻還一直在找。小公子失蹤很蹊蹺,毫無痕跡可循,目下已尋遍了全城,實在是找不到人。”

“你這個提刑是怎麽當的?”楊岐山道,“臨安城就那麽大,你卻連個三歲小孩都找不到?”

“楊老爺不必心急。找不到人,不見得就是壞事,小公子多半是被人所擄,應該不至於在外受凍挨餓。”

楊岐山瞪眼道:“茁兒被人所擄,你居然說……說不是壞事!”

“岐山,”楊次山忽然道,“你怎麽跟元大人說話的?”

“大哥,失蹤的是茁兒啊!我隻有這麽一根獨苗,他才三歲……”

楊次山嗓音發冷:“是你一個兒子重要,還是我整個楊家重要?”

一句話,說得楊岐山不吭聲了。

楊次山又向元欽道:“聽說昨晚被捕的那個武學生,是辛棄疾的兒子?”

元欽應道:“下官已親自審過,那武學生名叫辛鐵柱,確是辛棄疾之子。不過他與小公子失蹤一事,應該沒有關聯。”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楊次山將茶杯捏在手中緩緩搖晃,“辛棄疾一向主戰,與韓侂胄皆力主北伐。主戰派之中,名望最重的,便是這個辛棄疾,他被韓侂胄起用,出知鎮江府,前陣子登臨京口北固亭,一闋《永遇樂》傳入臨安,大街小巷,婦孺皆知,朝野內外,莫不振奮,就連朝會之上,聖上都忍不住當著眾臣吟誦。”他言說至此,腦中不由得想起了三天前垂拱殿裏那場大議北伐的朝會。

當時垂拱殿內一片沉寂,皇帝趙擴吟誦完辛棄疾的詞後,提到將親臨太學視學一事,尤其強調要專門去一趟嶽祠,緊接著話鋒一轉,說“當此銳意進取之時,卻總有一些反對之聲冒將出來”,說完便一臉不悅地坐在龍椅上,發下一封奏疏,讓下麵站立的群臣傳閱,商討如何處置。奏疏來自武學博士魏了翁,疏中論及北伐,言辭甚為激烈,說大宋“綱紀不立,國是不定,風俗苟偷,邊備廢弛,財用凋耗,人才衰弱”,又說金國“地廣勢強,未可卒圖,求其在我,未見可以勝人之實”,還說貿然北伐,是“舉天下而試於一擲,宗社存亡係焉”。

趙擴繼位已有十一年,從繼位之初就對自己向金國稱臣的屈辱地位甚為不滿。如今改元開禧,那是取太祖皇帝“開寶”年號和真宗皇帝“天禧”年號的首尾二字,以示恢複之誌。趙擴有意北伐,韓侂胄正是因為力主對金國強硬,主張恢複中原,才能深得趙擴信任,執掌朝政十年而不倒。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的北伐之誌,也知道韓侂胄打壓反對北伐之人,可總有人上書諫言。比如半年前武學生華嶽就曾冒死上疏,說北伐必將“師出無功,不戰自敗”;又說韓侂胄“專執權柄,公取賄賂”;更將朝中依附韓侂胄的一幹官員如右丞相陳自強、樞密都承旨蘇師旦等人罵了個遍,當即被削去學籍,下獄監禁。見華嶽落得如此下場,文武官員再沒人敢公開反對北伐,直到魏了翁呈上這封奏疏。

趙擴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那就是要狠狠地處罰魏了翁,以儆效尤。可這場原本是為了討論如何處置魏了翁的朝會,最終卻演變成了一場針對北伐的大議論。群臣之中,那些反對北伐的官員,心知針對北伐的各種準備已在緊鑼密鼓地進行,眼前這場朝會恐怕是最後能諫阻北伐的機會了。當蘇師旦奏言魏了翁“對策狂妄”後,權工部侍郎葉適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北伐,說“輕率北伐,至險至危”。權刑部侍郎兼直學士院李壁當即反駁,說“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簽書樞密院事丘崈緊跟著出列,說“中原淪陷近百年,固不可一日而忘,然兵凶戰危,若首倡非常之舉,兵交勝負未可知,則首事之禍也,恐將誤國”。此後不斷有官員出列,群臣逐漸分為兩派,你一言未罷,我一語已出,方才還一片沉寂的垂拱殿,轉眼吵得不可開交。

韓侂胄一直氣定神閑,看不出情緒上有任何變化。可趙擴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最終忍無可忍,喝止了這場議論,向少數沉默不語的官員投去目光,問其中的楊次山道:“太尉一言不發,不知有何高見?”

楊次山知道趙擴北伐之心已決,聖意難違,也知道韓侂胄深得趙擴信任,權位牢固,此時還不是公然與之為敵的時候,因此顫顫巍巍地出列,垂首答道:“老臣愚鈍,一切憑皇上聖斷。”

楊次山在朝會上不敢公然提出反對,此時私下裏與元欽會麵,卻用不著再作遮掩,道:“有辛棄疾在,他廉頗老矣尚能飯,振臂一呼,北伐聲浪便一日高過一日,韓侂胄的權勢也一日盛過一日。若此時辛棄疾之子擄劫幼童、身陷牢獄的事傳出,正可以打壓辛棄疾如日中天的名望,挫一挫韓侂胄的氣焰。”

元欽明白楊次山的言下之意,應道:“下官知道該怎麽做。”

楊岐山在旁聽得這話,想到楊次山壓根不把楊茁的失蹤當回事,隻一心借題發揮,算計政敵,氣得一跺腳,又來回踱起了步。

楊次山道:“別在我麵前晃來晃去。”

楊岐山心中氣惱,卻不敢在楊次山麵前造次,索性拉開大門,一個人又氣又急地走出了花廳。

花廳外,管家一直守著,門丁也已等候多時。

一見楊岐山出來,門丁急忙迎上去:“老爺,提刑司來了人,說是有線索,能找到小公子。”

楊岐山原本氣急敗壞,一聽這話,頓時兩眼放光:“當真?人呢?”

門丁道:“就在方廳。”

“快……快帶我去!”楊岐山急得有些語無倫次。

門丁忙引著楊岐山,往方廳而去。管家見楊岐山雖然出來了,但楊次山和元欽還在花廳中議事,於是依舊守在花廳門外,以免有人入內打擾。

楊岐山跟著門丁趕到方廳,還沒跨進廳門,便道:“找到茁兒了?!”聲音發顫,透著莫大的驚喜。

方廳之中,許義已等候多時,宋慈卻不見了蹤影。許義昨晚在紀家橋一帶幫忙尋找過楊茁,當時便見過楊岐山,此時認出是楊岐山親自到來,忙從椅子裏起身,道:“楊老爺,小公子還沒找到。”

“不是說有線索了嗎?”

“線索一事,小的不清楚,隻有宋大人知道。”

“你家大人在哪兒?”

“宋大人往西樓尋小姐去了,他命小的在此等候楊老爺。”

楊岐山聽了這話,轉身就要往西樓趕。他剛趕出幾步,忽又想起了什麽,回頭道:“你家大人姓宋?”

許義點了點頭。

“他叫什麽名字?”

“宋慈。”許義答道。

楊岐山心神一緊,暗道:“莫不是韓侂胄派來查案的那個宋慈?他怎麽跑來我這裏了?他去尋菱兒做什麽?”加急腳步往西樓趕。許義見楊岐山如此著急,隻道是為失蹤的楊茁而急,忙跟在後麵,一起趕往西樓。

此時此刻,宋慈已去到西樓,見到了楊菱。

先前門丁趕去花廳通報時,前腳剛離開,宋慈後腳便出了方廳。宋慈此次來楊家,隻為找楊菱,一來打聽巫易和何太驥的案子,二來順道查問楊茁失蹤一事。他讓許義留在方廳中等候,他獨自一人向西樓而去。楊家宅邸很大,樓閣眾多,他雖不知西樓具體位於何處,但既然是西樓,隻要往西去,便錯不了。

不過在去西樓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做。他回到大門右側的那片空地,來到那兩頂轎子前。他不知道昨晚楊菱和楊茁乘坐的是哪頂轎子,於是將兩頂轎子裏裏外外都查了個遍。他心中明了,暗道:“果然如此。”

查完了轎子,宋慈便尋西樓而去。他在楊宅中一路西行,沿途穿過了好幾條折廊,經過了不少亭台樓閣,卻沒有遇到一個下人,想來下人們都外出尋找楊茁去了。直到來到楊宅西側一座竹子掩映的閣樓前,他才遇到了一個婢女。

那婢女剛從閣樓中輕手輕腳地退出來,掩上了門,端著放有幾個碗碟的托盤,正要離開,一轉身見到宋慈,嚇得手一抖,托盤傾斜,一個瓷碗掉了下來。

那婢女一驚,以為要聽見瓷碗摔碎的刺耳響聲,不由閉上了眼睛。哪知這響聲始終沒有響起,她睜眼一看,掉落的瓷碗正抓在宋慈手中。她鬆了口氣,用責怪的眼神打量宋慈,道:“你是什麽人?”

宋慈朝那婢女手中的托盤看了一眼,見碗碟中是一些豆糕、糍粑之類的點心,有不少殘渣,都是吃剩的。他將瓷碗放回托盤,手上黏糊糊的,低頭看了一眼,原來是粘上了瓷碗中殘剩的蓮子羹。他抬頭看著那婢女,道:“提刑司前來查案,請問你家小姐何在?”

那婢女聽見“提刑司”三字,不禁將托盤抓緊了些,轉頭看了一眼閣樓,對宋慈道:“小姐一宿沒合眼,剛剛才睡下,你莫……莫去打擾。”

宋慈抬眼看著眼前這座閣樓,心道:“原來這裏就是西樓。”他見西樓的一側栽種了不少竹子,算是一小片竹林,不禁想起何太驥後背上的那些筍殼毛刺。他徑直向那片竹林走了過去。竹林裏落了不少枯黃的竹葉和筍殼,看起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打掃過了。他觀察那些竹葉和筍殼,尤其是筍殼,尋找其中有沒有破損開裂的,倘若有,就說明曾被人踩過或壓過。

那婢女立在西樓前,端著托盤,蹙著柳眉,莫名其妙地望著宋慈,不知宋慈到底在幹什麽。

宋慈圍繞那片竹林轉了兩圈,重新回到西樓門前。

那婢女見宋慈又走了回來,道:“我說了小姐在休息,你莫要來打擾。”

宋慈向那婢女點點頭,忽然高聲道:“楊小姐,在下提刑司幹辦,前來查案,有事相詢!”

那婢女吃了一驚,道:“你這人怎麽……怎麽這樣?小……小點聲!”

西樓裏忽然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茁兒的事,我早已說清,大人請回吧。”

“在下前來,不單問楊茁失蹤一事,還另有所詢。”

那女子回應道:“大人所詢何事?”

“巫易案。”

西樓裏沒了聲音,寂靜了片刻,忽然吱呀一響,門開了,一個一身素綠裙襖的女子出現在門內。

婢女忙叫了聲:“小姐。”

門內那女子便是楊菱。她黑紗遮麵,隻露出眉眼,僅是這露出的眉眼之間,也是自有英氣。她打量了宋慈一眼,道:“大人看著眼生。”昨夜楊茁失蹤後,提刑司的人都趕去紀家橋尋找楊茁,她與那些人都見過麵,卻沒見過宋慈。

“在下宋慈,本是太學學子,蒙聖上厚恩,辟為提刑幹辦,奉旨查辦嶽祠一案。”宋慈取出腰牌,示與楊菱。

楊菱看了一眼腰牌,向那婢女道:“婉兒,你先下去吧。”

婉兒應了聲“是”,氣惱地瞪了宋慈一眼,這才端著托盤退下了。

“大人想問什麽?”楊菱依舊站在門口,似乎不打算請宋慈入樓稍坐。

宋慈也不在意,就立在門外,道:“關於巫易自盡一案,小姐但凡知道的,都請實言相告。”

“大人來找我,想是知道我與巫公子的關係了?”

“略有所聞。”

“可惜大人找錯了人,我雖與巫公子有過來往,但對他的死所知不多,隻知他被同齋告發作弊,被逐出太學,因而自盡。”

“你也認為巫易是自盡?”

“人人都這麽說,提刑司也是這麽結的案,難道不是嗎?”

宋慈不答,問道:“巫易死前幾日,其言行舉止可有異常?”

“那時我已與他斷了聯係,他言行舉止如何,我並不知道。”

“你幾時與他斷了聯係?”

楊菱回想了一下,道:“他自盡之前,約莫半月。”

“為何要斷聯係?”

“家裏人不許我與他來往。”

“巫易有一首《賀新郎》,據我所知,是為你而題。在他上吊之處,發現了這首詞,題在一方手帕上。此事你可知道?”

“我聽說了。”

“那方手帕是你的,還是他的?”

“他以前贈過我手帕,但那首《賀新郎》我沒見過,想是與我斷了來往後他才題的吧,手帕自然也是他的。”

“巫易若是因同齋告發一事而自盡,為何要將這方題詞手帕埋在上吊之處?”

“我說了,那時我與他已斷了來往,他為何這麽做,我當真不知。”

“那何太驥呢?”宋慈道,“這四年來,你一直對他置之不理,為何最近卻突然改變態度,答應見他?”

“我答應見何公子,是因為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我想告訴他,我與他之間沒有可能,讓他徹底死心。”

“你與他見過了嗎?”

“見過了。”

“什麽時候的事?”

“幾天前。”

“幾天是多少天?”

楊菱想了一下,道:“有六天了。”

宋慈看了一眼閣樓旁栽種的竹子,道:“你們是在哪裏見的麵?是在這西樓嗎?”

“我怎麽可能讓他進我家門?”楊菱道,“我是在瓊樓見的他。”

“你們在瓊樓見麵,可有人為證?”

“瓊樓的酒保應該知道。”

“那次見麵後,你還見過他嗎?”

“沒見過。”

“他有與人結仇嗎?”

“這我不知道,我對他不了解。”

“那巫易呢?巫易可有與人結仇?”

楊菱略作回想,道:“太學有一學子,名叫韓?,是韓侂胄的兒子,巫公子曾與他有過仇怨。”

“什麽仇怨?”

“我以前得罪過韓?,韓?私下報複我時,巫公子替我解了圍。韓?因此記恨在心,時常欺辱巫公子。”

“除了韓?,巫易還與誰結過仇?”

“我所知的便隻有韓?。”楊菱頓了一下,又道,“巫公子與何公子之間曾鬧過不快。”

“什麽不快?”

“聽說他二人在瓊樓發生過爭執。”

“為何爭執?”

“為了我。”楊菱沒有尋常閨閣小姐的那種羞赧,很自然便說出了這句話。

巫易與何太驥在瓊樓發生爭執一事,宋慈已聽真德秀說過。他又問:“你方才說巫易曾贈過你手帕,那上麵也有題詞嗎?”

“有的。”

“手帕還在嗎?”

“還在。”

“可否給我看看?”

楊菱猶豫了一下,道:“大人稍等。”轉身走回樓中,片刻之後,取來了一方手帕。

楊菱將手帕交給宋慈,動作非常小心,顯然對那手帕極為珍視。

宋慈接了過來,見手帕已然泛黃,其上題有一首《一剪梅》:

水想眉紋花想紅,煙亦蒙蒙,雨亦蒙蒙。胭脂淡抹最傾城,妝也花容,素也花容。

憑樓想月摘不得,思有幾重,怨有幾重?食不解味寢不寐,行也思儂,坐也思儂。

楊菱道:“這是初相識時,巫公子贈予我的,我一直留著。”

宋慈一字字看下來,觀其筆墨,果然如真德秀所言,飄逸灑脫,靈動非凡。宋慈之前翻看巫易案的案卷時,案卷上寫有那首《賀新郎》,但那是書吏抄錄案卷時謄寫上去的,至於原來題詞的那方手帕,作為證物,在結案後會在提刑司保存一段時間。然而提刑司就那麽大,每年處理的刑獄案件又多,各種證物堆積如山,不可能將所有證物一直留存,是以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銷毀一批舊案證物,隻保留案卷。時隔四年,那方手帕,以及巫易案的各種證物,均已銷毀,今早宋慈去找許義時,特意問過保管案卷的書吏,得知證物已銷毀一事。宋慈沒見過那方手帕,也就沒見過巫易的筆跡,隻聽真德秀一麵之詞,不可輕信。此時他親眼見到了巫易的筆墨,果然與何太驥案中的手帕題詞有著天壤之別,絕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宋慈看著眼前這首《一剪梅》,心裏想的卻是那首《賀新郎》。巫易當年題寫《賀新郎》時,為何不題在紙上,而是題在手帕上?他有過贈送楊菱題詞手帕的舉動,也許是想將這首《賀新郎》贈予楊菱。他那時與楊菱斷了來往,見不到心愛之人,日日愁苦,這才寫出了這首詞,詞中“休此生”“生死輕”等句,已然透露出了死意,難道他是為情所困,這才自盡?宋慈原本篤定巫易不是自盡,但此時得知楊菱曾與巫易斷絕過來往,而且是在巫易死前不久,不禁生出了一絲猶疑。

宋慈將手帕還給了楊菱,道:“楊小姐,聽說你這些年少有出門,隻在逢年過節時去淨慈報恩寺祈福。巫易就葬在淨慈報恩寺後山,你去祈福時,會去祭拜他嗎?”

“我去淨慈報恩寺祈福時,偶爾會順道去祭拜巫公子。今日歲始,若非茁兒出事,我本也打算去的。”

“既然如此,有一事,我須告知你。”宋慈道,“今日午後,我會在淨慈報恩寺後山,開棺查驗巫易的遺骨。”

楊菱一直波瀾不驚,眼神毫無變化,此時眼眸深處掠過一絲驚訝,道:“開棺驗骨?”

宋慈點了點頭:“我懷疑當年巫易並非自盡,如今時隔四載,證據全無,要想查驗究竟,唯有開棺驗骨,方有可能尋得線索。”

楊菱聽了這話,若有所思,默然無言。

宋慈又道:“還有一事,昨夜楊茁失蹤,有一武學生受牽連被抓。那武學生是無辜的。還請你早日放還楊茁,不要連累無辜。”

楊菱詫異道:“放還茁兒?大人這話何意?”

宋慈也不遮掩,直接道:“楊茁並沒有失蹤,是你將他藏起來了。”

楊菱道:“大人何出此言?”

便在這時,楊岐山出現在了不遠處的折廊。楊岐山在前,許義和門丁在後,三人快步向西樓趕來。

“你就是宋慈?”楊岐山趕到西樓,未及喘氣便道,“你當真有線索,能找到茁兒?”

許義知道宋慈沒見過楊岐山,忙道:“宋大人,這位就是楊老爺。”

宋慈看了楊岐山一眼,沒有立刻回答楊岐山的問話,而是對楊菱道:“你當真不肯把人放還?”

“子虛烏有之事,你叫我如何放還?”

“好。”宋慈轉頭看著楊岐山,“楊老爺,請隨我來。”

宋慈邁步便走。楊岐山剛剛趕到,哪知宋慈立馬又要離開。他不知宋慈要去幹什麽,追著宋慈打聽楊茁的下落,宋慈隻是不答。楊菱不明就裏,掩上西樓的門,也跟了去。

宋慈徑直穿過大半個楊宅,來到大門右側兩頂轎子停放之處,道:“楊老爺,這可是你家的轎子?”

楊岐山不知宋慈為何有此一問,應道:“是啊。”

“平時都是誰在乘坐?”

楊岐山如實說了,左邊那頂較大的轎子,是他本人出行所用,右邊那頂較小的轎子,是楊菱在乘坐。

“楊老爺,我確有線索,可找到小公子。”宋慈指著右邊那頂楊菱乘坐的轎子,“線索就在這頂轎子當中。”

楊岐山不解道:“轎子?”

“昨夜除夕,城中處處是人,紀家橋亦是如此。小公子失蹤時,一個武學生正當街抓賊,那賊挾持了楊小姐,引得眾人圍觀。我聽說當時有數百人之多,將紀家橋兩頭圍得水泄不通。如此眾目睽睽之下,小公子從轎子裏下來,無論他是自己下轎,還是被人擄走,總該有人瞧見才對。數百之眾,又不是寥寥幾人,居然無一人看見小公子,你不覺得奇怪嗎?”

楊岐山聽了這話,也覺得奇怪,道:“那是為何?”

“那是因為,從始至終,小公子根本就沒有離開過轎子。”

楊岐山詫異道:“可是轎子裏沒有人啊。”

“楊小姐當眾掀開過轎簾,所有人親眼所見,轎中的確空無一人。可是轎中無人,卻可藏人。”宋慈撩起右邊那頂轎子的轎簾,進入轎廂,拿起坐墊,掀起座板,露出了底下的轎櫃。“這轎櫃平時用於存放物品,蓋上木板,便是座位。轎櫃不大,成人自然不可能藏身其中,容下一個三歲孩童卻是綽綽有餘。”他一邊說話,一邊從轎中出來,“想必昨夜小公子便是藏在這轎櫃之中,所以任憑你們在城中如何尋找,都不可能找得到人。”

楊岐山一臉驚詫地看向楊菱:“當……當真?菱兒,你……”

楊菱冷漠地看了楊岐山一眼,楊岐山後麵的話便沒有說出來。她看向宋慈,眼神如常:“大人,你錯了。”

“錯在何處?”

“昨夜我和茁兒外出時,乘坐的轎子不是這一頂。”

此話一出,宋慈有些始料未及,不由得微微凝眉。

“我在汪記車馬行租了一頂轎子,轎夫也是車馬行的人。”楊菱道,“轎子今早已歸還車馬行,大人若不信,汪記車馬行就在街對麵,你大可過去查問。”

許義忍不住小聲插了句:“宋大人,小的昨夜去了紀家橋,見過那頂轎子,的確……的確不是這一頂。”

宋慈道:“小姐家中既有轎子,為何還要租轎出行?”

楊菱道:“汪記車馬行的店主曾有恩於我,我外出時租用他家的轎子,算是照顧他的生意。”

宋慈似有所思,沒再說話。

就在這時,一個女聲忽然遠遠傳來:“我的兒啊……我可憐的兒啊……我兒在哪?我兒在哪……”聲音聽來淒苦,淒苦中又帶著一絲陰森。

宋慈扭頭望去,隻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出現在不遠處的一條回廊,朝眾人踉踉蹌蹌地跑來,身後還有兩個丫鬟一邊叫著“夫人”,一邊追趕。

看見那女人出現,楊岐山的眉頭一下子皺得老高,楊菱則是眼神冷漠。

那女人跑到楊岐山身前,抓住楊岐山道:“看見我兒了嗎?看見我兒了嗎……”不等楊岐山回答,又轉而抓住許義道:“看見我兒了嗎?”許義一愣,連連搖頭。那女人放開許義,又來抓宋慈,道:“看見我兒了嗎?”

宋慈看向那女人,見其亂發遮麵,發絲後隱約能看見一對空洞的眼睛,空洞的眼睛深處,又透著一絲絕望到極致的淒苦。

這時兩個丫鬟快步追到,楊岐山道:“你們怎麽照看夫人的?還不快扶夫人回房休息!”

兩個丫鬟應道:“是,老爺!”急忙上前扶住那女人,幾乎是拖拽著,將那女人扶走了。那女人嘴裏兀自叫著:“我可憐的兒啊……我的兒啊……我兒在哪……我兒在哪……”聲音越去越遠,直至消失在回廊盡處。

楊岐山歎了口氣,對宋慈道:“你看看,你看看!夫人心憂茁兒,已快急瘋了,你到底有沒有線索?”

宋慈想了一想,道:“走,去車馬行。”叫上許義,轉身便走。

楊岐山心係兒子的安危,也要跟著去。楊菱忽然道:“外人不信我便罷了,連你也不信我。”這話是衝楊岐山說的。

楊岐山停住腳步,回頭看著楊菱:“菱兒,你這是說的什麽話?爹怎麽會不信你?”

“昨夜你也去了紀家橋,別人公差都認得轎子不一樣,你居然不認得。”

“爹昨夜都快急死了,哪還有心思注意轎子長什麽樣子?”

“你為何這般急?”

“茁兒不見了,爹能不急嗎?你……”楊岐山看著楊菱,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往外走,而是對門丁道:“你趕緊跟去看看。”

“是,老爺。”門丁急忙一陣小跑,追上了已經走遠的宋慈和許義。

宋慈出了楊宅大門,張眼一望,汪記車馬行的幌子就掛在街對麵不遠處。他快步穿街而過,走進了汪記車馬行。

汪記車馬行內,幾個夥計正在灑掃。見來了客人,一個夥計忙堆起笑臉,迎了出來:“客官早啊!丙寅新歲,福祿聚財,萬事昌隆!本行有車,有馬,有轎,可帶話,可傳信,可捎物,不知客官有何需要?”忽見宋慈身後的許義一身差役打扮,忙道:“啊喲,這位差大哥,這麽早就大駕小店,不知有何公幹?”

許義說明了來意,那夥計對楊菱租轎一事不太清楚,於是跑去後院,請來了店主。店主姓汪,人稱汪善人,是個兩鬢斑白、上了年紀的老頭,他道:“回大人的話,是有這麽回事。楊小姐昨天一早來我這裏租了一頂轎子,吩咐入夜時抬去她家門前,轎夫們便照做了。楊家小公子失了蹤,轎夫們也都幫忙去找了,今早才把轎子抬回來。”

“轎子現在何處?”

“就在後院。”

“能帶我去看看嗎?”

“大人請隨我來。”

汪善人領著宋慈和許義穿堂而過,來到了後院。

後院有個馬廄,拴了十來匹馬,馬廄旁的空地上停著幾輛馬車和幾頂轎子。汪善人走向最邊上的一頂轎子,道:“楊小姐昨天租的,就是這頂轎子。”

這頂轎子比其他待租的轎子窄小得多,也簡陋得多,與楊家裝飾華貴的轎子更是沒法比。宋慈鑽入轎廂,仔細檢查了,座板無法掀起,沒有轎櫃,也沒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他又查看了其他幾頂待租的轎子,都是有轎櫃的,唯獨楊菱租用的這頂轎子沒有轎櫃。如此看來,楊菱並未說謊,轎子裏的確無法藏匿楊茁,那麽楊茁就真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離奇失了蹤。

宋慈獨自沉思了片刻,對汪善人道:“我聽楊小姐說,你曾有恩於她?”

汪善人忙擺手道:“區區小事,怎敢言恩?不敢,不敢。”

宋慈詢問究竟,汪善人道:“有一次楊小姐深夜回家,就在她家門前遭遇了一夥歹人。我當時已睡下了,聽見楊小姐的叫聲,趕緊叫醒幾個夥計衝了出去,與那夥歹人動起了手,雖說挨了不少打,但好歹沒讓楊小姐出事。”

“那夥歹人是什麽人?”

“這我就不知道了。當時黑燈瞎火的,也沒看清,隻是聽那夥歹人說話,好像與楊小姐是認識的。楊小姐的事,我這種身份的人哪敢過問?”

宋慈點了點頭。

汪善人又道:“楊小姐心地仁善,是個大好人。自那以後,她出行之時,常來我這裏租馬,照顧生意。後來她不騎馬了,就來租轎子。這麽多年了,一直如此。”

宋慈不由得想起真德秀的講述,當年楊菱打馬來去,比男兒更顯英氣,後來卻閉門不出,即便出行也是乘坐轎子,前後一對比,實是大相徑庭。他道:“楊小姐是幾時不騎馬,改乘轎的?”

“就是她在家中被關了大半年後,便改乘轎子了。”

“她在家中被關過大半年?”

“是啊。”汪善人道,“聽說她惹惱了楊老爺,被楊老爺關了大半年,那大半年裏,就沒見她出過家門。”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汪善人想了想,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了。我若沒記錯,應該是在臘月中旬,楊小姐突然不來租馬了,也一直不見她出門,當時我還納悶呢。後來再見到她時,她瘦了一大圈,那模樣啊,憔悴得緊,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我都快認不出是她了。”

宋慈扭頭看著那跟來的門丁,道:“有這回事嗎?”

“你別來問我,我到楊家才一年多,四年前的事,我哪知道?”門丁知道宋慈所謂的線索不可能找到楊茁,也就不再對宋慈客氣,說起話來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宋慈轉頭問汪善人:“楊小姐是因為什麽事惹惱了楊老爺?”

“聽說是她不肯嫁人。”

“不肯嫁人?”宋慈凝眉道,“嫁給什麽人?”

“是當朝太師的兒子,叫韓……韓什麽來著……”汪善人撓了撓頭。

“韓??”宋慈知道韓侂胄沒有子嗣,隻有韓?一個養子。

“對對對!就是韓?。”汪善人道,“當時韓家的迎親隊伍都來了,聽說楊小姐死活不肯嫁,最後逼得韓家退了親,好好一樁大喜事,鬧得不歡而散。”

宋慈聽了這話,心中暗自推算時間。巫易是在嶽飛祭日當天自盡的,也就是四年前的臘月二十九,楊菱被楊岐山禁足是在四年前的臘月中旬。楊菱曾說過,因為家裏人不允許她與巫易來往,她便與巫易斷了聯係,那是巫易死前半個月的事。如此一來,時間便對上了。楊菱想必是為了巫易才不肯嫁給韓?,這惹怒了楊岐山,楊岐山便將她禁足在家中,徹底斷了她與巫易的來往。楊菱看來是不想這段家醜外傳,不願提起自己被禁足一事,這才沒有對他說。他回想剛才離開楊家時,楊菱對楊岐山的態度極其冷漠,甚至在楊岐山出現之後,她從始至終沒有叫過一聲“爹”,可見四年過去了,父女二人的關係仍然不好。

宋慈暗自沉思之時,門丁忽然道:“姓宋的,你轎子查過了,事情也弄清楚了,以後查案用點心,別張口就亂嚷嚷,汙蔑我家小姐。”

許義怒道:“你這人……”

宋慈擺了擺手,示意許義不必多言。他對門丁道:“查案一事,是我輕率武斷,請你代我向你家小姐致歉。”

門丁冷哼一聲:“致歉有什麽用?真有本事,早點把我家小公子找到啊!”

宋慈對門丁的傲慢態度毫不在意,立在原地,心中暗暗疑惑。既然證實了轎子沒有問題,楊茁不可能藏匿於轎中,那麽楊茁必然是離開了轎子才會失蹤,可昨夜紀家橋有數百人圍觀,楊茁離開轎子時,居然無一人看見,實在是不合常理。他百思不得其解,隻好向汪善人告了辭,帶著許義走出了汪記車馬行。門丁則大模大樣地回了楊家。

宋慈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汪記車馬行門前,望著街對麵的楊家宅邸,若有所思。片刻後,他忽然道:“許大哥,何司業的住處是在這附近吧?”

許義抬手指向街道的另一頭:“小的貼封條時去過,就在那邊,離得不遠。”

“勞你帶我去看看。”

許義當即在前帶路,領著宋慈來到街道的另一頭。這裏臨街的一座小樓,門前貼有提刑司的封條,許義道:“就是這兒。”

宋慈走到門前,伸手便去揭封條。

“大人莫髒了手,讓小的來。”許義上前揭了封條,推開了門。

入門是一處窄小的廳堂,陳設極為簡陋,沒有掛畫,沒有屏風,隻擺放了一些老舊的桌椅,收拾得還算幹淨,隻是采光不大好,一眼望去有些陰暗。

宋慈在廳堂中來回查看了一遍,又去廳堂背後的廚房和茅廁看了看,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便走上了二樓。

二樓放置著床、衣櫃、書桌和書架,既是臥室,也是書房。**被褥齊整,櫃中衣物疊好,書桌上筆墨紙硯收檢有序,書架上書冊堆放整齊,與一樓的廳堂一樣,二樓雖然陳設簡單,但收拾得還算幹淨。

宋慈在二樓查看了一遍,同樣沒有什麽特別的發現。

“許大哥,案發之後,這裏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嗎?”

“就是這樣的,原樣沒動過。”

宋慈回想那個名叫於惠明的太學學子說過的話,當夜何太驥在嶽祠訓斥完學子後,一個人往中門方向去了。中門朝南,何太驥往中門而去,應是離開太學,返回裏仁坊的住處。

“可有問過鄰近的住戶,何司業遇害那晚,有沒有人見到他回來?”

“其他當差的弟兄去問過,那晚鄰近的住戶都沒聽見響動,不清楚死者有沒有回來過。”

宋慈思緒一轉,想起了真德秀提到何太驥租住在裏仁坊的話,於是走向窗戶,掀起窗子,朝楊家宅邸的方向望去。果然如真德秀所言,透過窗戶,能遠遠望見楊家宅邸的大門,何太驥住在這裏,隻要楊菱出入家門,他在窗口一望,便能望見。

就在宋慈掀起窗子眺望之時,楊家宅邸的大門忽然打開了,有人從門內出來。

此時薄霧已消散大半,宋慈能看清從楊宅大門裏走出來的人。先是楊岐山出來了,站在門外送行,送走的是楊次山。楊次山坐上那輛一直停在街邊的馬車,車夫在前駕車,仆役小跑跟隨,前呼後擁,向南而來。何太驥的住處就在這條街的南端,楊次山的車駕從宋慈的眼皮子底下駛過,馬蹄嗒嗒,車輪隆隆。

宋慈不認識楊次山,但望見楊岐山送行時態度恭敬,可見被送走之人地位尊崇。在楊次山之後,又有一人從楊宅大門裏出來,這人宋慈認識,是元欽。

元欽的突然出現,讓宋慈頗有些詫異。他之所以詫異,不是因為元欽這麽早便來了楊家,畢竟楊茁離奇失蹤,尋了一夜不見人,元欽為此事奔走,一大早出入楊家,沒什麽不正常。他詫異的是,他以浙西路提刑幹辦的身份登門查案,為何楊岐山、楊菱和那門丁不告訴他元欽也在楊家,而且他在楊家那麽長時間,從始至終沒有見到元欽的身影,元欽也沒有現身與他相見,就像是在故意躲著他似的。

與楊次山離開時前呼後擁不同,元欽是孤身一人,既沒有穿官服,也沒有差役跟隨,向楊岐山告辭後,一個人往北去了。

楊次山和元欽先後離開,楊岐山回入宅邸,大門關上,一切又恢複了先前的樣子。

宋慈沒有過多地在意元欽的出現。他沒能在何太驥的住處發現什麽,於是關上窗,打算回太學與劉克莊會合。

就在關窗的一刹那,他的手無意間從窗框上抹過,突然感到了一絲尖銳的刺痛。

宋慈看向自己的手掌,多了一道劃痕,幸而沒有破皮。他重新掀開窗,摸到窗框上尖銳之處,湊近細看,隻見窗框上有一道細小的裂縫,就在裂縫之中,嵌著一小片指甲。

宋慈不禁微微凝眉,捏住那一小片指甲,從裂縫中拔了出來。他將指甲舉起,借著窗外亮光,定睛細看。那是一小片斷掉的指甲,可以看到明顯的斷口。他猛然想起何太驥的左手食指指甲正好略有缺損。他回想何太驥食指指甲上的斷口,與眼前這一小片指甲的斷口很是相像。

“莫非何司業的指甲是斷在這裏?他是在家中遇害的?”宋慈如此暗想之時,不禁回頭環顧整個臥室,看著臥室中處處幹淨整潔,心中疑惑更甚。何太驥的指甲斷口不平,若是生前不小心自己弄斷的,那他必定會修剪指甲斷口,以免刮傷自己和他人。然而指甲斷口並沒有修剪過,由此可見,這斷口極可能是他遇害時造成的。何太驥遇害當晚,在嶽祠訓斥完學子後,獨自一人往中門方向去了。他的指甲斷在自家窗框裂縫之中,由此可見,他當晚的確回到了位於裏仁坊的住處,然後在二樓的臥室裏遇害。何太驥是被勒死的,可臥室裏幹淨整潔,鄰近的住戶也沒聽見響動,可見何太驥與凶手並沒有發生激烈的搏鬥。既無激烈搏鬥,那便隻有兩種可能,要麽凶手一早便潛入何太驥的住處,藏身於臥室之中,襲擊了回家的何太驥,要麽便是何太驥主動讓凶手進了住處,也就是說,何太驥與凶手是認識的,而且何太驥允許凶手來到二樓的臥室,而不是在一樓的廳堂見麵,可見凶手極可能與何太驥相熟,關係非同一般。然而據真德秀所言,何太驥平素獨來獨往,很少與他人往來,熟人更是少之又少。

“若論熟人,真博士當算一個。還有楊小姐,何司業傾心於她,對待她定然與常人不同。”宋慈暗暗心想,“可真博士是何司業的知交好友,觀其言行,並無殺害何司業的動機。楊小姐雖然英氣不輸男兒輩,可畢竟是一女子,何司業體形魁梧,她如何勒得死何司業?”

宋慈繼續思索:“何司業若真是在家中遇害,那他後背上的筍殼毛刺又是在哪裏蹭上的?這附近沒有竹林,唯一有竹子的地方,便是楊宅西樓。莫非何司業死前曾去過楊宅西樓?楊菱說她與何司業六天前在瓊樓見過麵,自那以後再沒見過,難道是在撒謊?”

念頭一轉,他又想:“倘若何司業是在家中遇害,那凶手還需移屍至太學嶽祠,沿途穿街過巷,距離不短,又都是坊市之地,住戶甚多,說不定當晚有人聽見過動靜,甚至有人目擊過移屍。”他取出手帕,將那一小片斷指甲包起來,然後下樓,重新貼上封條。他與許義先趕回提刑司,來到了提刑司的偏廳。何太驥一案移交浙西路提刑司後,其屍體便被運至提刑司,一直停放在偏廳之中。宋慈揭開遮屍白布,取出從何太驥住處發現的那一小片斷甲,與何太驥左手食指指甲上的斷口一比對,果然完全一致,由此可知何太驥的確是在自己家中遇害的。確認了這一點,他再帶上許義回到何太驥的住處,然後沿著何太驥住處到太學的各條街巷,挨家挨戶地查問。

一番查問下來,費去了不少工夫,卻一無所獲。何太驥遇害當晚,臨安城內已有燈會,上半夜遊人往來頻繁,喧囂熱鬧,即便有什麽動靜,也沒人會留意。到了下半夜,依然時有收攤的商販走動,時有醉酒之人路過,因此街巷之中不乏行人,不乏響動,沿途住戶看見了、聽見了,根本不會往心上去。

白忙活了一場,整個上午就這樣過去。宋慈和許義結束查問,回到了太學習是齋。

劉克莊早就在習是齋等著了。兩人碰麵之後,宋慈簡單說了查案所得,劉克莊也說了他所做的事。他將提刑官奉旨查案、開棺驗骨一事告知了習是齋中的十幾位同齋,同齋們雖然不大看得起宋慈,但要賣他這位齋長的麵子,幫忙去城中散布了消息。不僅如此,他還雇好了勞力,勞力們已備齊掘土開棺的工具,帶上他買好的竹席、草席、木炭、酒、醋等物,提前去淨慈報恩寺等著了。此外,他拿著題有《賀新郎》的手帕,去太學裏的二十座齋舍問了個遍,沒有學子認得上麵的字跡,他又問了所有能找到的學官,也沒人認得。宋慈點了點頭,將題詞手帕收了起來。

宋慈、劉克莊和許義在太學吃過午飯,便去請真德秀。宋慈知道巫易葬在淨慈報恩寺後山,但不知具體葬在何處,隻有請真德秀同去,才能找到巫易的墳墓所在。

真德秀知道宋慈的來意後,立馬應允。他一直覺得巫易死得有些蹊蹺,他也很想弄清楚巫易當年到底是不是自盡。

人已到齊,一切準備就緒,宋慈和劉克莊離開太學,往淨慈報恩寺而去。

習是齋的十幾位同齋雖然覺得驗屍驗骨晦氣,但終究難忍好奇之心,想去看個究竟,於是都跟著宋慈和劉克莊。劉克莊一邊走,一邊不忘發動同齋們繼續散布消息,讓更多的人知道。沿途居民、路人,聽說提刑官重查四年前的舊案,要開棺驗骨,不少好事者都跟了去,隨行之人越來越多。

宋慈和劉克莊走在最前麵,向西路過紀家橋,在這裏看到了不少還在尋找楊茁的差役和楊家家丁。然後從錢塘門出城,走西湖北岸,過蘇堤,再折向南。原本去往淨慈報恩寺,沿西湖東岸路程更短,但蘇堤上往來人多,宋慈和劉克莊為了讓更多人知道開棺驗骨一事,所以特地繞了遠路。此時正午已過,薄霧散盡,日頭升起,陽光灑在冬日的西湖上,波光粼粼,美不可言。一行人沿蘇堤穿過西湖,直抵西湖南岸,南屏山以及淨慈報恩寺便出現在了眼前。

淨慈報恩寺始建於五代十國時期,最初叫作永明禪院。建炎南渡後,高宗皇帝為表奉祀徽宗皇帝,下詔將永明禪院更名為淨慈報恩寺,並重修了寺院,使得新修成的寺院金碧輝煌,華梵絢麗,成為臨安道場之盛。自那以後,淨慈報恩寺聲名遠播,遠近之人紛紛來此祈福,一年四季香火不斷。然而一年多前,淨慈報恩寺不幸失火,寺院被徹底焚毀,不少僧人死於那場大火,連住持德輝禪師也隨火焚化,德輝禪師的弟子、時人稱之為“濟公”的道濟禪師開始主持重修寺院。如今一年多過去了,淨慈報恩寺隻重新建起了大雄寶殿、藏經閣和一些簡陋的僧廬,以及一座用於祭祀德輝禪師和大火中枉死僧人的靈壇,比之過去的廣殿崇閣,那是遠遠不及。盡管如此,遠近之人早已習慣來此祈福,每到祈福之時依然選擇來到這裏,不但要去大雄寶殿敬香禮佛,還要專門去拜一拜靈壇,祈求德輝禪師的庇佑。今天是正月初一,正是新歲伊始、禮佛祈福之時,又恰逢寒冬裏難得的晴日天氣,許多人都趕來淨慈報恩寺請香祈福。除此之外,還有不少聽說開棺驗骨消息後特地趕來看熱鬧的人。淨慈報恩寺前人山人海,煙霧繚繞,人聲、鍾聲、誦經聲響成一片,喧囂至極。

劉克莊在道旁找到了他雇用的幾個勞力,吩咐他們拿上掘土開棺的工具和席子、木炭、酒、醋等物跟著宋慈走。他對宋慈道:“你先去後山,我過會兒就來。”他指了一下淨慈報恩寺,意思是他要去一趟寺裏。

“你去寺裏做什麽?”

“你就別問這麽多了,總之你先去後山等著我,我來之前,你可千萬別動巫易的墳墓。”劉克莊說完,隨在請香祈福的人群中,快步走進了淨慈報恩寺。

宋慈請真德秀帶路。真德秀從淨慈報恩寺的右側繞過,沿小路進山,不多時便來到了後山。後山林木密集,枯葉遍地,荒草冷木深處,立著一塊塊墓碑,有的新刻,有的斑駁,乃是一大片墓地。寒冬天氣,雖有陽光灑入,卻仍驅不散墓地間的陰森寒涼。

真德秀穿過林木,一直走到墓地的最邊上才停下,指著身前一座墳墓道:“這裏就是了。”

宋慈抬眼看去,見真德秀所指之處,是一個光禿禿的土堆,土堆前沒有墓碑,隻有三支燒盡的香頭和零星的紙錢灰燼。

這些香頭和紙錢灰燼不是陳年舊物,而是新的,墳墓周圍幾乎沒有雜草落葉,顯然近幾日有人來巫易的墳前祭拜過,還將墳墓周圍打掃得幹幹淨淨。

宋慈看向真德秀。真德秀曾說每年巫易的祭日,他都會來巫易墳前祭拜,今年因為何太驥出事,便沒有來。宋慈知道這一情況,但還是問道:“老師,你來這裏祭拜過嗎?”

真德秀看了一眼打掃幹淨的墳墓,又看了一眼墳前的香頭灰燼,搖頭道:“我沒來過,這不是我留下的。”

宋慈又問:“巫易下葬時,沒有立碑嗎?”

“立了碑的。”真德秀皺著眉道,“奇怪,誰把碑移走了?”

宋慈向墳墓前的地麵看去,那裏有一小塊翻新的土。他暗暗心想:“看來不久前有人將墓碑移走了。到底是何人所為?為何要移走一塊墓碑呢?移走墓碑之人,和來此祭拜之人,是同一個人嗎?”他略作沉思,問道:“老師,你可還記得墓碑上的刻字?”

“記得,刻著‘巫易之墓’。”

“這麽簡單,沒別的字?”

“沒了,就這四個字。”

宋慈原本猜測,墓碑立在這裏整整四年,一直沒人動過,可他剛剛著手重查巫易的案子,便有人來移走了墓碑,或許是因為墓碑上有什麽不能讓他看見的刻字,哪知刻字竟是如此簡單。如此說來,移走墓碑之人,應該不是為了掩藏刻字,而是另有目的,隻是目的是什麽,宋慈一時間猜想不透。

宋慈繞著墳墓走動,想看看墓碑被移到了何處,是被整個搬走了,還是被丟棄在了附近。

很快,在離墳墓十幾丈遠的一處枯葉堆中,宋慈發現了墓碑。這處枯葉堆是由竹葉和筍殼堆積而成,周圍都是林木,唯獨這裏是一小片竹林。墓碑在枯葉堆中露出了一角。宋慈將枯葉掃開,隻見墓碑不是完整的一塊,而是碎裂成了好幾塊,像是被砸碎的,上麵所刻“巫易之墓”四字也是四分五裂,殘缺不全,尤其是“巫易”兩個字,有明顯的被刮擦的痕跡。

宋慈暗暗奇怪:“不但要移走墓碑,還要砸碎,刮花刻字,巫易已經死了那麽多年,此人還不肯放過,莫非與巫易有什麽天大的仇怨?既然搗毀了巫易的墓碑,那應該不可能再祭拜巫易,看來移走墓碑之人,與祭拜巫易之人,並不是同一人。到底會是誰呢?”他又望著眼前這一小片竹林,心裏暗道:“何司業後背上的筍殼毛刺,會是在這裏蹭上的嗎?移走墓碑之人,或者祭拜巫易之人,會是何司業嗎?”看向竹林間的筍殼,並無多少破裂,似乎沒什麽人來這裏走動過。

宋慈百思不得其解,隻好將這些疑惑先壓在心底。他回頭向山路望去,沒見劉克莊趕來。他吩咐幾個勞力將席子、木炭、酒、醋等物放下,然後在墳墓旁的一片空地上掘坑。

跟隨而來的,已有百餘人之多,全都聚集在周圍。眾人都覺得奇怪,心想宋慈明明說是來開棺驗骨,可是不去挖掘墳墓,反而在墳墓旁的空地上挖起坑來。眾人不知宋慈要幹什麽,私底下悄聲議論了起來。

宋慈抬起目光,掃視圍觀人群,將在場的每個人都打量了一遍。他開棺驗骨,雖說是想弄清楚巫易究竟是自盡還是他殺,但其實沒抱太大的希望。他從父親處學得了驗骨之法,知道怎麽查驗骨頭上的傷痕,但巫易是死於上吊和火焚,幾乎不會對骨頭造成什麽損傷,想從骸骨上找到痕跡,可以說是不可能的事。他對這一點心知肚明,之所以依然堅持開棺驗骨,無非是想打草驚蛇。他仔細打量圍觀人群,試圖找到神情舉止可疑之人。然而他將所有人打量了一遍,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宋慈打量完圍觀人群後,幾個勞力也已按照他的吩咐,在空地上掘出了一個五尺長、三尺闊、二尺深的土坑。宋慈又讓幾個勞力將劉克莊買來的木炭倒進土坑,再在附近撿拾了不少木柴,全都堆在坑中,點火燒了起來。

圍觀人群愈發好奇,指指點點,議論聲越來越嘈雜。

土坑中的火燒起來後,劉克莊也趕來了。

劉克莊不是獨自一人來的,而是帶來了幾個僧人。僧人們手持法器,來到巫易的墳墓前,擺弄法器,誦經念咒,做起了法事。這幾個僧人一看便經曆過一年多前淨慈報恩寺那場燒死德輝禪師的大火,要麽臉部有燒傷,要麽脖頸有燒傷,要麽便是手上有燒傷。

劉克莊不明白宋慈為何要掘坑燒火,指著火坑道:“你這是做什麽?”

宋慈沒有回答,看了看那些做法事的僧人,道:“你這又是做什麽?”

劉克莊小聲道:“你不經別人父母同意,便挖人墳墓,動人遺骨,這會驚擾亡魂,有傷陰德的。我去淨慈報恩寺裏請僧人做法事,居簡大師就讓這幾位高僧來了。聽說這幾位高僧最擅長做法事,這一場法事做下來,好替你消災免禍。”

“世上本無鬼神亡魂,隻要問心無愧,何懼災禍?”

“你看看你,又是這個樣子。你是問心無愧,可我問心有愧啊!總之我香油錢已經捐了,做法事也沒什麽壞處,等這場法事做完,再開棺也不遲嘛。”

宋慈沒再多說什麽,站在原地,靜心等候。

劉克莊環視四周,見圍觀之人眾多,想到這都是自己四處奔走、幫忙散布消息的結果,不無得意道:“看見沒?這可都是我的功勞。”

宋慈沒理會他,再次打量起了圍觀人群。

僧人們繼續做著法事,其間又有不少人趕來後山圍觀,漸漸已有數百人之多,其中有兩人,宋慈認得,是楊菱和她的婢女婉兒。楊菱依舊黑紗遮麵,看不見神情。她沒有過來與宋慈打招呼,而是站在人群邊緣,靜靜看著僧人們做法事。婉兒倒是朝宋慈瞪了一眼,顯然還在氣惱宋慈在楊家唐突無禮、驚擾楊菱休息一事。楊菱與巫易的關係非同一般,她親身來看宋慈開棺驗骨,宋慈對此並不意外。

劉克莊見宋慈的目光定在一個方向,順著望去,望見了楊菱和婉兒。他見楊菱麵戴黑紗,在圍觀人群中格外顯眼,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又見婉兒氣惱地瞪了宋慈一眼,忍不住笑道:“宋慈,你這是得罪了哪家姑娘,人家這樣瞪你?”

“那是楊家小姐楊菱。”

“戴麵紗的那個?”

宋慈點了一下頭。

“原來她就是楊菱。剛才我去寺裏請僧人做法事,也瞧見她了。”

“剛才她在寺裏?”

“是啊,她在寺裏靈壇那裏祭拜,我看她戴著麵紗,所以記住了。”

靈壇用於祭祀一年多前死於大火的德輝禪師和眾僧人,來淨慈報恩寺祈福的人,到大雄寶殿請香後,大都會去靈壇祭拜德輝禪師。宋慈知道此事,點了點頭,繼續觀察圍觀人群,耐心等待僧人們做法事。

如此等了好一陣子,法事終於做完。僧人們收起法器,向劉克莊施了禮,沿原路返回淨慈報恩寺了。

法事已畢,劉克莊總算心安理得,這才叫幾個勞力掘土開棺。幾個勞力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拿起鋤頭、鏟子,聚到巫易墳墓四周,便要開挖。

“慢著!”就在這時,遠處忽有叫聲傳來。

宋慈循聲回頭,見一群差役擁著一人,沿小路進入樹林,來到了巫易的墳墓前。這群差役宋慈都見過,全都來自提刑司,當中所擁之人,正是元欽。

從昨晚起,元欽一直忙於追查楊茁失蹤一案,他竟會放下楊茁的案子,趕來開棺驗骨的現場,這倒讓宋慈頗有些意外。宋慈上前見禮,許義也趕緊過來行禮。

“宋慈,我聽說你要掘墳開棺,查驗巫易的遺骨?”

“正是。”

元欽一臉嚴肅:“胡鬧,你未經巫易親屬同意,怎可擅自掘人墳墓,動人屍骨?”

“元大人,我懷疑巫易之死並非自盡,這才開棺驗骨,想查驗究竟。”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就算有所懷疑,要動人屍骨,也當先征得親屬同意。如若不然,親屬知曉此事,定會鬧到提刑司來,碰到不講理的,說不定還要告你個盜塚毀屍之罪。”

“這我知道。”

元欽指了一下幾個準備掘墳的勞力,道:“你既然知道,就趕緊叫這些人離開。”

宋慈立在原地不動:“我還是要開棺。”

元欽微露詫異之色:“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

宋慈沉默片刻,忽然道:“元大人,當年巫易案是你親手查辦,如今你阻我開棺驗骨,莫非是怕我查出什麽?”這話來得極突兀,身後的劉克莊吃了一驚,趕緊偷偷拉扯宋慈的衣服。

這一下元欽不再是微有些詫異,而是甚為詫異,道:“你說什麽?”

宋慈道:“我知道元大人一向秉公斷案,絕非那樣的人。我此舉隻為查案,巫易親屬要告罪於我,我一人承擔。開棺吧。”最後一句話,是對幾個勞力說的。

元欽喝道:“慢著!”轉頭盯著宋慈道:“我提點浙西路刑獄,你身為提刑幹辦,便是我提刑司的屬官。在征得巫易親屬同意之前,不得擅自開棺驗骨,我這不是與你商量,這是命令。”

宋慈微微低下了頭,道:“元大人有令,我自當遵從。”

元欽聽了這話,神色稍緩,微微頷首。哪知宋慈並未說完,把頭一抬:“但我身受皇命,奉旨查案,須在上元節前查明真相。元大人之令,請恕我不能遵從。”

元欽道:“我知道你是奉旨查案,聖上手詔還是我親手給你的。可你奉旨查的是何太驥案,不是巫易案。”

“元大人隻怕是記錯了,聖上手詔,命我查辦的是嶽祠案。”宋慈從懷中取出內降手詔,當著元欽的麵展開,其上龍墨清晰,的的確確是寫著“嶽祠案”。宋慈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何太驥和巫易都是死在嶽祠,既然如此,他奉旨查辦嶽祠案,兩案便都可查。

宋慈吩咐幾個勞力動手。劉克莊見宋慈開棺驗骨的心意已決,隻好對幾個勞力點了點頭。幾個勞力拿人錢財,替人辦事,舉起鋤頭和鏟子,朝巫易的墳墓挖了下去。

元欽似乎鐵了心要阻止宋慈開棺,一聲令下,差役們衝上前去,攔停了幾個勞力。差役們個個捕刀在身,手按刀柄,神色洶洶,幾個勞力見了這架勢,心中懼怕,再不敢輕舉妄動。

“宋慈,你便是奉旨查案,也當按規矩來。我會派人快馬趕去通知巫易親屬,親屬若同意開棺,你再來查驗。”

“元大人……”

“你不必說了。”元欽露出嚴厲之色,“總之今日有我在此,誰都不許開棺!”

此話一出,圍觀人群寂然,宋慈也住了口,不再多說。

一片沉寂之中,忽有金甲之聲傳來。

伴隨這陣金甲之聲,山路上出現了一隊甲士,疾步進入樹林,朝巫易的墳墓而來,圍觀人群紛紛避讓。這隊甲士來到元欽的身前,忽然分開,現出正中一個壯如牛虎的甲士,正是當日在嶽祠貼身護衛韓侂胄的夏震。此時夏震也護衛著一人,卻不是韓侂胄,而是一個看起來老成持重的中年官員。

元欽微有驚色,朝那中年官員行禮道:“下官見過史大人。”

來人是當朝禮部侍郎兼刑部侍郎史彌遠。他麵帶微笑,道:“元大人,今日有我來此,這棺也開不得嗎?”

元欽知道史彌遠是進士出身,為官勤勉,建樹頗多,卻十餘年難獲升遷,隻因如今投靠了韓侂胄,短短一年間,便由小小的六品司封郎中,升為禮部侍郎兼刑部侍郎的三品大員。既然是刑部侍郎,自然有權幹涉刑獄之事。元欽道:“區區小案,由下官處理即可,何勞史大人大駕?”

“嶽祠一案關係到聖上視學,可不是什麽區區小案啊!韓太師心憂聖上,對此案甚是關心,聽聞宋慈要開棺驗骨,他政務繁忙抽不開身,特命我來看看。”

“有史大人在,這棺自然開得,隻是死者親屬那邊……”

史彌遠微笑著擺擺手:“既是如此,那就開棺吧。元大人放心,有什麽後果,由我來擔著。”

有史彌遠這話,元欽不好再說什麽。

史彌遠轉頭看向宋慈,道:“你就是宋慈吧?開棺驗骨可不是小事,你可要慎之又慎。”

“多謝大人提醒。”宋慈向史彌遠行了禮,轉身過去,示意幾個勞力動手。提刑司的差役不敢再阻撓,紛紛退在一旁,幾個勞力抄起鋤頭和鏟子,開始挖掘墳墓。

巫易的墳堆很小,棺材埋得不深,過不多時,墳堆上的泥土便被掘開,棺材露了出來。棺材很普通,沒有雕刻圖紋,也沒有刷漆。幾個勞力拿來撬棍,撬開棺蓋,一股穢臭味飄了出來。

幾個勞力紛紛掩鼻,後退了幾步。宋慈卻走近棺材,查看棺中情況。臨安地處江南水鄉,一年四季多雨,棺材質地不好,又在土中埋了四年,已積了許多淤泥,遺骨大都浸沒在淤泥中,隻露出一小部分在外。棺材裏一片狼藉,壁板上有啃噬的破洞,下葬時所穿的衣物已經碎爛,那些露在淤泥外的遺骨極為淩亂,顯然有蛇蟲鼠蟻鑽進棺材,啃噬了屍身上的肉,原本完整的遺骨也因此遭到毀壞。宋慈吩咐許義去取清水,他從懷中摸出一副早就準備好的皮手套戴上,將手伸進了淤泥之中。圍觀人群見此情狀,紛紛麵露厭惡之色。

劉克莊從沒見過棺材中的景狀,心生好奇,來到宋慈身邊,探頭向棺中看去。他看見了那些淤泥和散亂的遺骨,不覺得恐怖,隻覺得惡心。穢臭味衝鼻而來,他不由得掩住口鼻,擠眉皺臉。待見到宋慈將手伸進淤泥之中,聽到宋慈的手在淤泥中攪動的響聲,他不禁一陣反嘔,趕緊避開不看。宋慈卻麵無表情,似乎渾然不覺穢臭,手在淤泥中來回摸索,將巫易的遺骨一根根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一些細小的遺骨沒在淤泥深處,他仔細摸尋撿出,不致有任何遺漏。

劉克莊幹嘔了幾下,見宋慈麵不改色,忍不住道:“我說宋慈,你就不覺得臭嗎?”他說話之時甕聲甕氣,不忘緊掩口鼻。

宋慈衝劉克莊張開了嘴巴,隻見他口中含著一粒雪白的圓丸。宋慈這一張嘴,劉克莊立刻聞到了一股芳香。

劉克莊心裏暗道:“好啊,你小子叫我買這買那,為何不提醒我買蘇合香圓?你小子倒好,早有準備,卻不替我備上一粒。”嘴上道:“好好好,宋慈,你很好,我可記著了。”

宋慈衝劉克莊淡淡一笑,繼續在棺材中摸尋遺骨。

宋慈取骨之時,許義已按照他的吩咐,從淨慈報恩寺取來了兩桶清水。

宋慈取出了所有遺骨,用清水將遺骨一根根洗淨,一邊清洗擦拭,一邊凝目觀察。不少遺骨上都有細小的缺裂,不知是生前造成,還是死後蛇鼠啃噬所致,單從缺裂處的痕跡來看,更像是後者。洗淨遺骨後,他將竹席鋪在地上,然後用細麻繩將遺骨按人體串好定形,平放在竹席上。

宋慈仔細觀察這副已串成人體形骸的遺骨,各處皆正常,唯有一處異樣,那就是左右腿骨的長度略有出入,右邊稍長一些,就好似兩條腿骨不是一個人的,而是將兩個高矮不同之人的腿骨各取一條,拚在了一起。

此時一旁土坑之中,大火已燃燒多時,坑中表土已燒到發紅。宋慈讓幾個勞力將坑中柴炭去除,然後將劉克莊提前備好的二升酒和五升醋均勻潑在土坑中,頓時熱氣蒸騰,酒味和醋味混在一起,彌漫開來。這氣味好不刺鼻,圍觀人群紛紛掩鼻。

宋慈吩咐幾個勞力,將放置遺骨的竹席小心翼翼地抬入土坑之中,再用草席蓋住,依靠蒸騰的熱氣來蒸骨。

無論是與宋慈交好的劉克莊,還是熟知刑獄的元欽,以及刑部大員史彌遠,此時全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宋慈的一舉一動。圍觀眾人也都看入了神,一直都有的議論聲漸漸沒了。數百人鴉雀無聲,林中一片寂靜,靜到連樹葉落地的聲響都能聽見。

宋慈靜待蒸骨,其間不時用手觸摸土坑旁的地皮。一直等到地皮完全冷卻後,他才揭去草席,讓幾個勞力將遺骨小心翼翼地抬出來,抬至附近一片陽光照射的空地上。

宋慈在竹席邊蹲下來,仔細觀察遺骨,並沒有發現什麽異樣。他向劉克莊招手道:“傘。”他特意囑咐過劉克莊,若是天氣晴好,就準備一把紅油傘。今天正好是個晴日,劉克莊沒有忘記此事,在出城的路上,特地買了一把紅油傘。

宋慈接過劉克莊遞來的紅油傘,撐開,對著陽光,遮住了遺骨。紅油傘籠罩之下,整副遺骨大都沒有變化,唯有一根肋骨,微微泛出了些許淡紅色。

宋慈目光微變,湊近細看,隻見這根肋骨位於心髒所在之處,顯露出淡紅色的地方,位於這根肋骨的中段,那裏有一處細小的缺裂。

宋慈將紅油傘斜立在地上,使其依然對著陽光遮住遺骨,然後站起身來。

史彌遠見宋慈起身,道:“宋慈,如何?”

宋慈指著肋骨上的那處淡紅色:“大人請看。”

史彌遠道:“這是什麽?”

“是血蔭。”

“血蔭?”史彌遠雖是刑部侍郎,但對具體如何驗屍驗骨卻知之甚少。

宋慈解釋道:“血蔭原本難以辨別,但蒸骨之後,以紅傘遮光驗骨,血蔭便可顯現。骨頭上若出現血蔭,必是生前受過損傷,若是沒有血蔭,縱然骨頭損傷折斷,也是死後造成。巫易遺骨上有不少缺裂之處,大都沒有血蔭,應是下葬後,蛇鼠啃噬所致,唯獨這根肋骨上的缺裂之處出現了血蔭,那必是生前所受損傷。我已仔細看過,這處缺裂裂痕平整,應是利器所致,可見巫易生前胸肋處曾被利器刺中,而這被刺中的位置,正是心髒所在。”說完這番話,他目光一轉,看向元欽,隻見元欽正盯著遺骨上的血蔭,其臉色已微微有些變化。他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楊菱,楊菱正目不轉睛地望著遺骨,黑紗之上的那對眼睛裏透著震驚。

史彌遠道:“你的意思是說,巫易不是自盡,而是死於利器所刺?”

宋慈道:“目下還不能斷定,需派人問過巫易親友,若巫易胸肋處沒有舊傷,那這傷就隻可能是他死前所受,到那時才能說他不是自盡,而是死於胸肋被利器所刺。”

史彌遠道:“元大人,你是提點刑獄,不知對此有何高見?”

“宋慈所言血蔭一事,句句屬實。”元欽應道,“巫易肋骨既出現血蔭,必是生前受過傷,但要論是自盡還是他殺,還須查清巫易是何時受傷。”

“既然如此,那就隻好有勞夏虞候差人跑一趟了。”史彌遠看向一直護衛在旁的夏震。

夏震應道:“屬下即刻派人去查。”

史彌遠又看向元欽:“我若沒記錯,巫易一案,當年是由提刑司查辦的吧?”

“此案是由下官親手查辦。”

“倘若查出巫易胸肋處的傷是死前所受,元大人,你說說,該當如何?”

“若是如此,巫易便是死於他殺,此案自當推翻重查。”元欽道,“下官當年錯斷此案,責無旁貸,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

“元大人這番話,我一定如實上稟太師。”史彌遠的目光又落在宋慈身上,“宋慈,你今日驗骨,當真令我大開眼界。不過隻會驗屍驗骨,還遠遠不夠,須盡早查出真凶才行。韓太師命我轉告你,無論真凶是誰,哪怕是世家大族,是高官顯貴,隻要有他在,你就盡管查,查到什麽便是什麽,絕不可有任何欺瞞。”

宋慈聽出史彌遠在“世家大族、高官顯貴”這八個字上刻意加重了語氣,似乎意有所指,道:“宋慈定當盡力而為。”

史彌遠點點頭,帶領夏震和一眾甲士,離開了驗骨現場。

元欽微微躬身,待史彌遠去遠後,方才直起身來。

宋慈來到元欽身前,道了聲:“元大人。”

元欽方才阻撓宋慈開棺驗骨,可宋慈不但驗了骨,還驗出了血蔭,足以證明他堅持驗骨是對的,甚至有可能推翻元欽當年的結案。元欽以為宋慈是要拿此事來顯擺一下,哪知宋慈壓根沒提及驗骨一事,而是說道:“昨夜楊茁失蹤一案,有一名叫辛鐵柱的武學學子受牽連入獄。據我所知,辛鐵柱當時是在追拿竊賊,說他故意擋轎,未免有些牽強,且無任何證據證明他與楊茁失蹤有關。不知元大人要將他關到幾時,才能放他出獄?”

元欽看了宋慈一眼,道:“那辛鐵柱是你什麽人?”

“我與他素不相識。”

“一個素不相識之人,你為何關心他是關是放?”

“我聽說他好心抓賊,卻無辜被捕入獄,此事實有不公。”

“公與不公,不是你說了算。”元欽道,“要放人也不難,隻要楊茁能平安找到,他便無罪。又或是找到那個竊賊,讓他二人當麵對質,證實沒有串通擋轎,也可放人。”

宋慈知道楊茁離奇失蹤,那麽多人找了一天一夜也沒找到,指望楊茁能被平安找到,希望實在不大,那就隻有想辦法找到那個竊賊。他於是道:“隻需找到那個竊賊就行?”

“你說這話,難不成是想去找那竊賊?”

宋慈點了一下頭。

“經昨晚紀家橋上那一鬧,那竊賊定會藏著不露麵。臨安城那麽大,你又沒見過那竊賊,如何找得到?”

宋慈想了一下,沒有回答如何尋找那竊賊,隻道:“多謝元大人提醒。”說完便打算告退。

元欽叫道:“宋慈。”

“大人還有何事?”

元欽歎了口氣,語氣稍緩,道:“巫易肋骨上出現血蔭,實在出乎我意料,隻怕當年真是我錯斷了此案。方才史大人所言不錯,無論如何,你奉旨查案,要盡早查出真凶才行。”

宋慈點了點頭。

元欽又道:“我掌刑獄公事多年,見過太多死者親屬鬧事,今日我阻你開棺,實是為了你好。你自行開棺驗骨,巫易親屬知曉後,多半會前來鬧事,到時我會盡力替你擋著,你全心查案即可。”

“多謝元大人!”

元欽擺了擺手,示意宋慈不必言謝,道:“你是我提刑司的屬官,這是我應該做的。人之為人,官之為官,在其位便當謀其事。你該怎麽做,希望你能明白。”這話一出,意在敲打一下宋慈,提醒宋慈記住自己的位置,身為提刑司的屬官,便該聽從他這個提點刑獄公事的話,做一個屬官該做的事。

宋慈卻道:“元大人所言甚是,宋慈既為提刑幹辦,便當有疑釋疑,有冤直冤,盡早查明真相。”

元欽不知宋慈是真不明白,還是假裝不懂,聽了宋慈的回答,不由得一愣。他還要再說什麽,剛剛張開嘴,哪知宋慈卻對他行了禮,轉身招呼劉克莊、許義等人,一起收拾遺骨去了。

元欽慢慢合上了嘴,神色變得頗為難看。他看了一眼宋慈的背影,目光一轉,落在了許義的身上。許義穿著提刑司的差服,可他對這個年輕差役沒什麽印象。他見許義與宋慈走得很近,事事聽從宋慈的差遣,便對許義多看了幾眼。

巫易的遺骨被重新放回棺材之中,幾個勞力開始掩埋墳堆,宋慈則從許義那裏拿過早就備好的三份檢屍格目,在一旁填寫了起來。元欽今日算是見識了宋慈的脾性,知道怎麽提醒敲打都沒用,於是帶著眾差役走了。臨走之時,他刻意命差役叫上了許義,一並離去。

圍觀人群見無熱鬧可看,便也紛紛散去。楊菱自打宋慈驗出肋骨上的血蔭開始,目光中便一直難掩驚色,但她始終沒有上前與宋慈搭話。她與婉兒隨在人群之中,下山去了。習是齋的十幾個同齋聚在一起,小聲議論著宋慈,劉克莊謝過他們幫忙散布消息,讓他們先回太學。幾個勞力埋好了墳墓,從劉克莊那裏領了酬勞,歡天喜地地走了。真德秀來向宋慈告辭,說了些希望宋慈早日查出真凶、還巫易和何太驥公道的話,也走了。片刻之間,巫易墳前就隻剩下宋慈和劉克莊兩人。

宋慈仔細填寫好三份檢屍格目,揣入懷中,又朝巫易的墳墓拜了幾拜,準備與劉克莊一起離開。

剛走出兩步,宋慈卻忽然停住,回頭盯著巫易的墳墓。

“怎麽了?”劉克莊順著宋慈的目光看去,見宋慈盯著的並非墳墓,而是墳前那三支燃盡的香頭。

宋慈沒有應劉克莊的話,走到墳前,將三支香頭拔了起來。香頭都是竹簽製成,簽頭全都染成了黑色。

宋慈將香頭握在手中,又朝十幾丈外發現巫易墓碑的那片竹林望了一眼,這才與劉克莊並肩下山。

“這些香都燃盡了,你撿來做什麽?”

“祭拜巫易之人,定與巫易有莫大關聯。據我所知,真博士和楊小姐近日都沒來祭拜過,我想查出這祭拜之人是誰。”

“這和這些香有什麽關係?”

“這些香必是祭拜之人所買,香的簽頭都是黑色的,找到售賣這種香的地方,或能查得些許線索。”

“這種香隨處都有賣吧。臨安城那麽大,賣香的地方甚多,就淨慈報恩寺外麵,便有許多賣香的去處。你挨個去問,挨個去找,不知要費多少時日,到頭來還可能白忙活一場。”

“那也要問。”宋慈停下腳步,看著劉克莊。

劉克莊一見宋慈的眼神,便猜到宋慈的心思。他連連點頭,道:“好好好,我幫你去問,誰叫我答應陪你一起捅婁子呢。大不了我多找幾個同齋,多花點錢,再把臨安全城跑一遍。”

宋慈微微一笑,拍了拍劉克莊的肩膀,這才繼續邁步。

“你呀你,成天就知道使喚我。我說的話,你怎就從來不聽?”劉克莊緊趕幾步,追了上去。

兩人一路閑聊,下了後山,來到淨慈報恩寺前。

此時未時已過,日頭有些偏西,但淨慈報恩寺前依然人群聚集。宋慈看著人進人出的淨慈報恩寺山門,忽然道:“你方才說,楊小姐在寺中靈壇祭拜過?”

劉克莊道:“是啊,怎麽了?”

宋慈想了一想,道:“進去看看。”沿階而上,跨過山門,進了淨慈報恩寺。

迎麵而來的是大雄寶殿,大殿前擺放著一口巨大的銅香爐,香爐中插滿了長短不一的香,香客們來來往往,敬香禮佛,叩拜祈福。不少香客祈福之後,會繞道前往大殿的背後,祭祀德輝禪師的靈壇便建在那裏。

宋慈和劉克莊來到大殿背後,見所謂的靈壇隻是一個一人高的小龕,一口小小的銅香爐擺在靈壇前。靈壇兩側守著幾位僧人,身上都有燒傷,不久前去巫易墳前做過法事的便是這幾位。此外,還有一位四十來歲的瘦削僧人立在銅香爐旁,對前來敬香祭拜的香客一一還禮。

劉克莊指著那瘦削僧人道:“那位就是居簡大師。”他之前來寺裏請僧人做法事,正是找的這位居簡和尚。

宋慈沒有請香,直接隨在香客之中,走到居簡和尚身前,施了禮。

居簡和尚對他還禮,道了聲:“阿彌陀佛。”

宋慈打量了居簡和尚一眼,又朝靈壇兩側那幾位做法事的僧人看了幾眼。他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轉身離開了。

劉克莊正好去請了幾支香來,見宋慈突然要走,不禁有些莫名其妙。他忙將請來的香插在銅香爐裏,朝居簡和尚行了一禮,追上宋慈道:“怎麽這麽快就走?”

“我隻是看看。”宋慈道,“走,打聽香頭去。”

兩人從淨慈報恩寺裏出來,隻見道路兩旁擺滿了香燭攤位。劉克莊拿著香頭上前詢問了幾個攤販。他原以為這種黑色簽頭的香隨處可見,然而幾個攤販所賣的香,簽頭要麽沒染色,要麽便是染成了紅色和黃色,竟然沒有黑色簽頭的香,幾個攤販也都說沒見過這種黑簽頭的香。劉克莊追著問,幾個攤販見他不買東西,都不耐煩,不來理他,隻有一個攤販說自己不懂香燭,隻是看逢年過節有利可圖才出來做買賣,香燭都是從城裏的喪葬行進的貨,叫他去城裏的喪葬行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