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嶽祠案結案

翌日清晨,韓府大門開啟,韓侂胄從中出來,坐上了轎子。夏震和一大批甲士早已候在門外,護著轎子前往太學嶽祠。

抵達太學時,嶽祠門前的空地上,還有一牆之隔的射圃,早已聚滿了人。一夜之間,宋慈查清嶽祠案並將在嶽祠揭開真相的消息不脛而走,太學裏的眾學官、學子、齋仆們紛紛前來圍觀,元欽帶著一大批差役早早趕到,楊岐山和楊菱也來了。楊岐山的臉上已沒了連日來的焦慮神色,隻因失蹤多日的楊茁在昨晚找到了,聽說是楊茁自己在家中地窖躲了起來,就為了好玩,想看看家裏人著急忙慌找他的樣子。除了這些人,還有不少溜進來看熱鬧的市井百姓。四下裏雀喧鳩聚,眾口囂囂。

一片哄鬧之中,宋慈靜立在嶽祠門前,劉克莊站在他的身邊。

韓侂胄帶著甲士出現,原本哄鬧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湯顯政忙帶著眾學官上前相迎,元欽也過去見了禮。韓侂胄隻是冷淡地點了點頭,由甲士開道,徑直來到宋慈麵前。

宋慈行禮道:“見過太師。”

“宋慈,”韓侂胄道,“短短數日,你當真已查明真相?”

宋慈點了點頭。

“嶽祠一案關係重大,你奉旨辦案,切莫有負聖恩。”韓侂胄手一揮,身旁夏震上前,將一本厚厚的冊子交到宋慈手中。

那是吏部的眉州官簿。

宋慈接過官簿,立即翻開,一頁頁地查閱起來。

宋慈查閱得很快,一口氣翻到了官簿的最後幾頁,忽然眼睛一亮,翻頁的手停了下來。劉克莊見狀湊過來,見翻開的一頁上寫有不少人名,每個人名之下都記錄著此人的籍貫出身和所任官職。其中在“陸士奇”和“李青蓮”兩個人名之間,赫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元欽。

劉克莊不禁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元欽,旋即又低頭去看官簿,隻見元欽的名字之下,錄有其籍貫是眉州,所任官職是司理參軍。“原來元提刑是眉州……”劉克莊小聲說著話,“人”字還未出口,宋慈忽然合上官簿,挨近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劉克莊的眉頭漸漸皺起,道:“這是什麽意思?”

“你隻管照做就行。”

劉克莊知道宋慈不肯明說,自有不肯明說的理由,也不多問,點頭應道:“好。”

宋慈低聲叮囑:“切記,是連咳兩聲。”

劉克莊拍著胸口道:“放心吧,我記著了,不會弄錯的。”

宋慈又朝元欽帶來的一大批差役看去,招呼其中的許義過來,道:“許大哥,我讓你帶的東西呢?”

許義忙從懷中取出一張折好的紙,展開來交給宋慈。那是查驗巫易骸骨時所錄的檢屍格目,昨晚在瓊樓時,宋慈特地囑咐許義今早帶來。

宋慈接過檢屍格目,又湊近許義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許義一愣,道:“現在嗎?”這話出口時,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月洞門的方向望了一眼,那裏站著包括孫老頭和跛腳李在內的數十個齋仆。

宋慈低聲道:“即刻去。”

許義應了聲“是”,轉身快步去了。

韓侂胄見宋慈一直與劉克莊和許義低聲說話,道:“宋慈,人越聚越多了,你幾時開始?”

“太師莫問,到時便知。”

韓侂胄不再說什麽,臉色沉靜,看不出任何表情。

如此等了片刻,圍觀人群漸漸有些不耐煩了,小聲交頭接耳起來。突然,附近有叫喊聲響起:“著……著火了!”喊叫之人一邊發聲,一邊指著嶽祠。

眾人扭頭望去,隻見嶽祠大門緊鎖,門縫中有煙霧漏出,透過窗戶紙,隱隱能看見火光,顯然嶽祠裏麵已著了火。

嶽祠的門被鐵鎖鎖住,那是宋慈鎖上的。眼見嶽祠起火,周圍人一陣驚慌,宋慈卻不慌不忙地走到嶽祠門前,取出鑰匙開鎖,推開了門。門內煙霧彌漫,就在煙霧深處,有一團火焰正在燃燒。這時圍觀人群中奔出幾個太學生,都是習是齋的學子,人手一隻裝滿水的木桶,進入嶽祠,幾桶水下去,將火焰澆滅,露出了一個火盆,以及火盆中一堆濕漉漉的木柴。

從起火到滅火,圍觀人群一片哄亂,想到不久前發生的命案,不少人心中的第一個念頭,都是嶽祠裏是不是又死人了。等到滅火的幾個學子從容退出後,卻見嶽祠裏空空****,並無其他人影。可正因為不見其他人影,不少人心中都在疑惑,嶽祠的門明明鎖住了,窗戶也都關著,沒見到任何人進出,怎麽會突然起火呢?

宋慈走到韓侂胄跟前,道:“太師方才問我等什麽,實不相瞞,我等的便是這場火。”

韓侂胄微微皺眉,不解宋慈之意。

宋慈環視圍觀人群,道:“各位但請安心,方才並非失火,也非有人縱火。這場火是我安排的。”

哄亂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人人都望著宋慈,目光中透著疑惑。

“聚一堆柴火,鋪一層幹草,再點燃幾炷香,插於其上,待香慢慢燃近,引燃幹草,燒燃柴火,大火便能憑空燃起。嶽祠案中的凶手,便是運用此法,實現了隔空點火。”宋慈說道,“何司業遇害當晚,我發現嶽祠起火闖進去時,曾聞到一股香火氣味。最初我以為那是前半夜學子們祭拜嶽武穆時留下的氣味,後來在淨慈報恩寺後山,看到巫易墓前燃盡的香頭,我才想到凶手是靠燃香隔空點火,這才留下了那一絲香火氣味。今早各位來之前,我在嶽祠裏依此布置,堆上柴火幹草,點了幾炷長香,然後鎖上門,方才有剛剛那一場火。”

宋慈講到此處,停頓了一下,接著道:“臘月二十九一早,五更剛過,天未明時,太學司業何太驥被發現懸屍於嶽祠之中。事後驗明何司業死於他殺,又在何司業住處的窗縫中發現他本人的斷甲,證明何司業是在自己家中被人勒死後,再移屍至嶽祠,懸以鐵鏈,隔空點火,想偽造成自殺。可若真要偽造自殺,將何司業懸於其住處即可,何必大老遠移屍到嶽祠來,還特意用鐵鏈懸屍?其實早在四年前,嶽祠便發生過一樁命案,死者名叫巫易,是當時太學養正齋的上舍生,同樣是鐵鏈懸屍,同樣是現場失火。何司業一案,與四年前的巫易案極為相似,許多細節都能對上。由此可見,凶手將何司業移屍嶽祠,並不是為了假造自殺,而是為了模仿當年的巫易案。

“然而時隔四年,凶手何以要模仿這樁舊案?當年何司業、巫易,還有同齋的真博士、李乾,號為‘瓊樓四友’,彼此關係親密。可就是如此親密的關係,何司業卻為了這位楊菱小姐,與巫易大吵一架,還揭發巫易私試作弊,害巫易被逐出太學,終身不得為官,最終在嶽祠自盡。凶手不惜錯漏百出,也要按當年巫易的死狀來布置何司業的死,那是要把巫易之死原封不動地報還在何司業身上,若我猜測不錯,凶手這是在為巫易報仇。”言語間提及楊菱時,宋慈指了一下站在不遠處的楊菱,圍觀人群紛紛投去目光。楊菱黑紗遮麵,目光冷淡,不為所動。楊岐山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兒,原本神色輕鬆的他,一想到女兒和巫易的事,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

韓侂胄道:“照你這麽說,凶手為巫易報仇,莫非他是巫易的親朋故舊?”

“不錯,凶手正是巫易的親朋故舊。”宋慈道,“巫易家在閩北蒲城,死後葬在淨慈報恩寺後山。蒲城與臨安相隔頗遙,四年來,極少有親朋故舊到他墳前祭拜,每逢他祭日,常常隻有真博士和楊菱小姐會去祭拜他。可是何司業遇害之後,我到淨慈報恩寺後山開棺驗骨時,卻發現巫易墳前多了三支燃盡的香頭,當時真博士和楊菱小姐尚未去祭拜過,可見祭拜之人另有他人。既然要祭拜巫易,想來該是巫易的親朋故舊,可奇怪的是,巫易的墓碑卻被搗毀丟棄,碑上所刻名字也被刮花,倘若是祭拜之人所為,似乎此人與巫易並非親朋故舊那麽簡單,更像是結有深仇大恨。”

“這是為何?”韓侂胄道。

“太師覺得奇怪?”

韓侂胄點了一下頭。

“不瞞太師,起初我也覺得奇怪,以為祭拜之人和搗毀墓碑之人不是同一人,直到後來我想明白了一點,才知道這是同一人所為,而且合情合理。”宋慈向不遠處的元欽看去,“元大人,當日我開棺查驗巫易骸骨時,你也在場。巫易的肋骨上驗出血蔭,證實巫易當年不是自盡,而是死於胸肋被刺,這你也是認可的。”

元欽點了點頭。

“當年查驗巫易的屍體時,元大人可發現他胸肋處有傷口?”

“當時屍體被大火燒焦,體表傷口無從查驗。”

“體表傷口雖無從查驗,但巫易死於胸肋被刺,現場該留有血跡才是。”

“當時嶽祠被燒成灰燼,現場哪還看得到血跡?”

“旁人看不到,那是不懂刑獄檢驗,可你身為提刑,隻要你想,就一定能看到。”宋慈道,“嶽祠的地麵是用地磚鋪砌而成,一旦沾染血跡,哪怕凶手事後清洗過,也隻能洗淨地磚表麵,地磚縫隙中卻難以清洗,定會有血液殘留。即便一場大火燒過,地磚縫隙中的血液也難以辨別,但還有血液浸入泥土,隻需掘開地磚,以酒醋蒸土,血跡自然顯現。”

元欽略微想了一下,道:“你說的不錯,當年是我一時疏忽,以致查驗有誤,錯斷了此案。”

“當真隻是一時疏忽嗎?”

“身為提刑,查驗疏忽,未能明斷案情,是我失職。此事我自會上奏朝廷,朝廷如何處置,我都接受。”

韓侂胄聽到這話,嘴角微微一抽。

宋慈拿出許義帶給他的檢屍格目,道:“元大人,這是我查驗巫易骸骨時所錄的檢屍格目。當日開棺驗骨時,除了血蔭,我還發現了另一處異樣。巫易的左右腿骨長短不一,略有出入,像是將兩個人的腿骨,各取一條,拚在了一起,你可知這是為何?”

元欽接過檢屍格目,隻見格目條理清晰,記錄翔實。他一眼便看到了宋慈所說的異樣之處,不禁皺眉道:“為何?”

“我一開始懷疑,有人曾動過巫易的骸骨,用他人腿骨加以替換。可我仔細查驗,兩條腿骨色澤完全一致,沒有任何差異,應該是同一時間下葬,不可能是後來替換的。”宋慈說到這裏,直視元欽,“元大人,當年你查驗巫易屍體時,可有發現他兩腿長短不一?”

“這個我沒有留意。”

“兩腿長短不一,腿腳必定有所不便。”宋慈說著轉向真德秀,“老師,你是瓊樓四友之一,當年與巫易交好,又同住一座齋舍。你仔細回想一下,當年巫易行走之時,腿腳可有不便?”

真德秀搖頭道:“巫易走路很正常,腿腳沒有毛病。”

“既是如此,那就隻剩下一種可能,巫易墳墓中的那具骸骨,”宋慈道,“其實根本就不是巫易。”

此言一出,聞者皆驚,四下裏議論紛起。

真德秀吃驚道:“不是巫易,那……那是誰?”

“瓊樓四友之中,除了你、巫易和何司業,應該還有一人,”宋慈緩緩說道,“此人名叫李乾。”

“李乾?”真德秀大吃一驚,“你說巫易墳墓裏埋的是……是李乾?這……這怎麽可能?李乾他也腿腳正常,沒有毛病啊。”

“老師應該還記得,你曾說李乾有一個怪癖,總喜歡墊一冊《東坡樂府》在靴子裏。”

“是啊,他那是身子太矮,為了看起來更高……”

“若是為了顯得更高,李乾就該往兩隻靴子裏各墊一冊書,這就需要用到兩冊書,可你說過,他隻墊了一冊《東坡樂府》,為何?因為他的兩條腿不一樣長,為了掩蓋腿腳不便的毛病,他往腿短一側的靴子裏墊上一冊書,使兩腿長短相當,走起路來與常人無異。”

真德秀仔細回想,當年李乾的確隻墊了一冊《東坡樂府》,而不是往兩隻靴子裏各墊一冊,不由得愣住了。

宋慈道:“巫易身子也矮,可他從不在乎,從不加以掩飾。李乾卻不然,為了使自己看起來不比他人矮,總是戴一頂很高的東坡巾,可見他生性自卑,這才會在靴子裏墊書,用以掩蓋自己長短腿的缺陷。”頓了一下,又道,“四年前巫易死的那晚,李乾曾與何司業發生爭執,一氣之下退學而走,再沒回太學,也沒回眉州老家,四年來音信全無,不知所終,為何?因為他早在那一晚就已經死了,因為這四年來,他一直躺在巫易的墳墓裏。”

韓侂胄道:“宋慈,倘若如你所說,巫易墓中埋的是別人,那巫易呢?”

“巫易沒有死。”宋慈向楊菱看去,“至少在四年前嶽祠那場大火中,他沒有死。”

楊菱抬眼與宋慈對視,目光如常,毫無變化。她身邊的楊岐山卻驚得瞪大了眼睛。圍觀人群交頭接耳,現場一陣**。

宋慈道:“楊小姐,巫易當年沒死,這你可知道?”

楊菱應道:“巫公子早已死了,宋大人,我不明白你何出此言。”

“你當年對巫易用情極深,也曾說過這四年來你在想方設法查他的死,還叫我一定要查明真相,不要讓他枉死。可見時隔四載,年深日久,你對他仍是難以忘懷。”

“不錯,我是一直忘不了他。”

“既是如此,我說巫易沒死,你應該高興才對,何以你卻無動於衷?”

“宋大人,你說這些話,到底是何用意?”

“自我奉旨查案以來,長時間為巫易案和何司業案所困擾,總覺得這兩案之間,好似一條完整的鐵鏈缺失了一環,以至於案情總是撲朔迷離,難以推究。我最終能想明白這一點,接上這缺失的一環,全靠楊小姐相助。”

楊菱微微挑眉:“靠我?”

“昨晚在提刑司外,劉克莊曾偶然提及一語。”宋慈說著朝劉克莊看了一眼,劉克莊不知何時已離開他身邊,站到了圍觀人群之中,與習是齋的同齋們站在一起,“他當時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話一下子將我點醒。當日楊小姐講述四年前與巫易的往事時,曾當著我的麵揭下過麵紗,你左臉上有一道疤痕,右臉卻化了容妝。你曾說自己是個討厭勻脂抹粉的人,隻在與巫易相好的那段日子,每次去見巫易時才會梳妝打扮。按你所言,四年來你對巫易情根深種,難以忘懷,又正值巫易祭日前後,正是悲戚感傷之時,為何卻要化妝呢?女為悅己者容。楊小姐,敢問你是另結新歡,還是你早就知道巫易沒死,平日裏的傷感和冷漠,都隻是裝出來的?”

楊菱道:“愛美之心人人皆有,難道沒有悅己之人,便不能化妝嗎?”

宋慈道:“不錯,女子化妝再正常不過,隻是這一點提醒了我,讓我想到了巫易還活著的可能。巫易生在商賈之家,家中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是衣食無憂,可當年他下葬之時,他父母所選用的棺材卻極為普通,別說雕刻圖紋,甚至連漆都沒刷,而且這四年來,他父母從沒來臨安祭拜過他,連真博士都知道每年去祭拜,他們卻從不來祭拜自己的兒子,為何?也許他們早就知道,墓中所埋之人,根本就不是巫易。楊小姐,每到逢年過節,你都會去淨慈報恩寺祈福,會到寺中靈壇祭拜。若我所料不差,巫易若沒死,他極可能就藏身於淨慈報恩寺中,而且與寺中那座靈壇大有關聯。

“初二那天,你約我到瓊樓相見,對我講述四年前的舊事,要我查明真相,還巫易一個公道。其實你此舉並非希望我查出真相,相反,你是為了阻撓我,不讓我查出真相。我開棺驗骨,驗得巫易不是自盡,而是死於他殺。你見我如此認真查案,怕我繼續追查下去,會查出巫易沒死,於是約我見麵,講述舊事,先提及楊老爺,又提及何太驥,真真假假,兼而有之,繞來繞去,無非是想讓我先入為主,認定巫易已經死了。隻要巫易是死的,無論我查到誰身上,你都不在乎。我說得對嗎,楊小姐?”

楊菱緩緩搖頭,道:“這四年來,我傷心絕望,心生佛念,我去淨慈報恩寺,隻為請香禮佛,別無他意。宋大人,巫公子早已不在人世,無論你怎麽說,他都不可能再活過來……”

宋慈神情不改,聲音如常:“你曾說過,四年前你與巫易相戀,被你爹阻攔,逼你出嫁他人,你寧死不從。你爹為了讓你死心,曾收買何司業,讓他毀掉巫易的名聲……”

“姓宋的,”楊岐山突然聽到自己被提及,立刻叫了起來,“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宋慈看了楊岐山一眼,絲毫沒有停下講述:“何司業原本不肯,但巫易太重情義,怕何司業得罪楊家,就讓何司業揭發他私試作弊。巫易因此身敗名裂,被逐出太學,即便如此,他仍不願舍你而去,你也不肯對巫易死心。你爹一怒之下,竟再次收買何司業,要他殺害巫易,偽造成自盡……”

“一派胡言!我根本不認識什麽何司業。”楊岐山手指宋慈,“姓宋的,我楊家哪裏得罪了你?你上次來我楊家,將茁兒的失蹤栽贓到菱兒身上,這次又來誣蔑於我?你好大膽……”

“宋慈奉旨查案,”韓侂胄忽然道,“誰也不得阻礙。”聲音平緩,不怒自威。

楊岐山強壓火氣,後麵的話沒再說出來。

宋慈繼續道:“何司業不肯答應,你爹見收買不了何司業,隻好轉而收買他人。在巫易身邊,親近之人除了何司業,便隻有真博士和李乾。你爹收買之人,正是這位李乾。當時李乾曾被一頂華貴轎子從太學接走,後來便突然有了錢,從不結酒賬的他,竟主動在瓊樓結了酒賬,可見他難忍**,接受了你爹的收買。李乾故意與何司業爭執,假裝一怒之下退學,為自己鋪好退路,然後約巫易深夜在嶽祠相見。原本他想殺害巫易,也許是一時失手,反倒是他自己被巫易所殺。巫易為了掩蓋殺人,或許也是怕你爹知道他沒死,還會再雇人來殺他,於是以鐵鏈懸屍,將自己題詞的手帕埋入暖坑,讓人誤以為死的是巫易本人,然後放火燒毀嶽祠,既燒毀屍體不讓辨別容貌,又燒毀現場痕跡,再戴上李乾那頂高高的東坡巾,假扮成李乾,急匆匆地離開了太學。不巧他被深夜路過太學的韓?看見了,韓?見他戴著很高的東坡巾,誤認為他是李乾。他躲過一劫,就此隱姓埋名,藏身於淨慈報恩寺中。”頓了一下,見周圍人對楊岐山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又道:“以上所言,並無實證,全都隻是我的推想。”

楊岐山越聽越氣,聽到最後說沒有實證隻是推想,怒道:“姓宋的,你身為提刑,沒有實證,也敢拿出來當眾言說?”

宋慈道:“不錯,沒有實證,是不該當眾言說。”

可是不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圍觀眾人也都聽見了,此時再來說這些,還有什麽用?楊岐山吃了個啞巴虧,氣不打一處來,本想大罵幾句,但看了一眼韓侂胄,終究還是忍住了。

楊菱道:“宋大人,巫公子一向為人正直,他若真害了他人性命,斷不會遮掩罪行,逃避責罰。你方才所言,都隻是你的猜測。巫公子人已經死了,你何必再拿他說事?難道你奉旨查案,查不出真凶,就要冤枉一個說不了話的死人嗎?”她一改平時的語氣,漸漸顯得咄咄逼人。

宋慈對這番詰問毫不在意,從懷中取出一本經書,道:“淨慈報恩寺中,有一僧人,法號彌苦。”

陡然聽到“彌苦”二字,楊菱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顫。

“這是彌苦抄默的經書,”宋慈翻開經書,走到真德秀麵前,“老師,這上麵的字跡,你可認得?”

真德秀一眼看去,頓時目光大變,接連翻了好幾頁,道:“這……這不是巫易的字嗎?”

“我問過寺中僧人,彌苦個頭不高,年歲不大,出家的時間,也在最近這三四年。如此好字,便是在場諸位老師、同學怕也不及,試問彌苦若隻是一個普通僧人,又怎會有此手筆?”宋慈目光一轉,看向楊菱,“楊小姐,巫易曾贈你一方手帕,上有題詞《一剪梅》,乃是巫易親筆所書。你要不要再取這方手帕出來,當著眾人的麵,與這經書上的字跡比對一下?你不肯也無妨,瓊樓牆壁上留有巫易的親筆題詞,要比對字跡,並不難。”

楊菱閉口不答,隻是怔怔地看著宋慈手中的經書。

“這位彌苦,就是巫易。”宋慈道,“隻可惜聽寺中僧人說,一年前淨慈報恩寺失火,整座寺院都被燒成灰燼,彌苦也死在那場大火之中。那場大火中的死難僧人,連同彌苦一起,皆已火化成灰,葬於靈壇之下。楊小姐以前常去淨慈報恩寺祈福,想必是為了私下去見彌苦。彌苦死後,你再去淨慈報恩寺,總是到靈壇祭拜,那是為了祭拜死去的彌苦,也就是巫易。”

楊菱依舊不說話,現場卻是議論紛然。

韓侂胄忽然道:“宋慈,你說了這麽多,最後巫易還是死了。那殺害何太驥的凶手呢?”

宋慈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朝一旁看了一眼,見許義已經趕了回來。許義懷中微鼓,看起來像是揣了什麽東西,並衝宋慈點了點頭。宋慈這才回答韓侂胄的問話,道:“巫易的確已死,但在四年前嶽祠那場大火中,他並沒有死,這便是一直困擾我的,在巫易案和何司業案之間缺失掉的一環。太師之前問我,凶手是不是巫易的親朋故舊,我說是。其實這話有些不對,因為當年死的並非巫易,而是李乾,所以確切地說,凶手是李乾的親朋故舊。”說到此處,他忽然以手捂嘴,連咳兩聲。

劉克莊早已等候多時,等的就是這兩聲咳嗽。他立即扯開嗓子,幾近聲嘶力竭地大喊道:“李青蓮——”

這一聲喊叫突如其來,又極為大聲,圍觀人群無不一驚,不少人甚至被嚇了一大跳,全都扭頭朝劉克莊望去。劉克莊隻是照著宋慈的吩咐行事,他自己也不知宋慈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見所有人都朝自己望來,哈哈一笑,聳了聳肩。

所有人都望著劉克莊,宋慈卻沒有。他咳嗽之後,一直盯著聚在月洞門附近的一群人,那是太學裏的數十個齋仆。他盯著數十個齋仆中一個低垂著頭的老頭,道:“跛腳李,人人都看向劉克莊,為何你沒有?”

跛腳李抬起頭來,滿是皺紋的老臉上露出局促之色,一副不明所以、瑟瑟縮縮的樣子。

宋慈搖頭道:“不對,不該叫你跛腳李,該叫你李青蓮才對。”

真德秀吃了一驚,道:“李……李青蓮?”

“不錯,這位跛腳李,正是李乾的父親李青蓮。”宋慈最初聽聞“李青蓮”這三個字,正是由真德秀提及,說李乾的老父名叫李青蓮。

真德秀詫異地打量跛腳李。當年李青蓮曾來臨安尋找李乾,那時他見過李青蓮,此時打量跛腳李,依稀有幾分當年李青蓮的模樣,隻是身形更為瘦削,麵容更為枯槁,仿佛老了十多歲,若不仔細打量,絕難認得出來。

宋慈道:“李青蓮,你到太學之後,一直隱姓埋名,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你故意不作反應,殊不知這反倒出賣了你。突然聽見身邊有人大喊大叫,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會扭頭去看發生了什麽事,你卻從始至終無動於衷,這不正說明你異於常人,心中有鬼嗎?”

跛腳李一臉茫然地立在原地。他身旁的數十個齋仆,包括與他關係親近的孫老頭,都不由自主地退開一兩步,與他保持了些許距離。

宋慈道:“自從我想到四年前巫易沒死,死的是李乾後,這缺失的一環補上,一切困惑盡皆迎刃而解。在巫易墳前祭拜,又搗毀巫易墓碑的人,就是你吧。我與劉克莊查過巫易墳前遺留的香頭,那是眉州土香。你和李乾是眉州人,李乾曾有將眉州土香帶在身邊祭祀亡母的習慣,想必你來臨安時,也隨身帶了眉州土香,用以祭祀你的亡妻。你來太學做齋仆是假,暗中追查李乾的下落是真,想必你已經查到了,四年前死在嶽祠的不是巫易,而是李乾。你去巫易墳前祭拜,當然不是為了祭拜巫易,而是祭拜李乾,所以才用眉州土香。你搗毀墓碑,刮花墓碑上的刻字,那是因為刻有巫易名字的墓碑,本就不該立在李乾的墳前。我當初在嶽祠查驗何司業的屍體時,曾說過凶手知道疊壓勒痕,知道往屍體口鼻裏抹煙灰,很可能是一個懂刑獄的人。”說著舉起手中的眉州官簿,“這冊官簿上記錄得清清楚楚,你李青蓮的名字赫然在列,當年所任官職,正是眉州司理參軍。”

宋慈說了一長串話,跛腳李始終默不作聲,隻不過沒再表現出先前那種畏畏縮縮、一臉茫然的樣子。

“可他……”真德秀難以置信地搖頭,“可他為何要殺害太驥呢?”

“為了報仇。”

“報仇?”

“不錯,為了給李乾報仇。”宋慈道,“當年李乾是怎麽死的,他就要怎麽報還在仇人身上,一絲一毫都不能少。”

“可你之前說,是李乾要害巫易,反過來被巫易所殺。他就算要報仇,也該去找巫易,為何……為何要對太驥……”

“如我所料不差,當年失手殺害李乾的,應不止巫易一人,何司業也在其中。”

“可巫易自盡那晚,太驥早在三更就回了齋舍……”

“那晚三更過後,老師你就睡著了,在你睡著期間,何司業大可偷偷離開齋舍,去一趟嶽祠。當晚你養正齋中少了一筐火炭,正巧嶽祠的暖坑需要火炭,很顯然當晚有人從養正齋拿了火炭去嶽祠,幫助巫易偽造了自盡現場。這個人除了何司業,還能有誰?”

真德秀愣在了原地。

“還有你,元大人。”宋慈轉眼看向元欽,“我從真博士那裏得知李青蓮曾是衙門小吏,想查證一下他是不是懂刑獄之人,這才請韓太師取眉州官簿一用,不想卻在官簿上發現了你的名字。巧的是,李青蓮的官職是眉州司理參軍,你也是,還正好是李青蓮的上一任司理。如此說來,你和李青蓮,想必早在眉州就已相識了。”

元欽道:“我是認識李青蓮,可我不知他來了臨安,而且你說的這個人,”他看了跛腳李一眼,搖了搖頭,“與當年的李青蓮,看起來著實不大像。”

“元大人素以辦案嚴謹著稱,當年的巫易案,無論是現場,還是屍體,可謂錯漏百出,以你的能力,不應該查不出來。”

“我方才說了,是我一時疏忽,錯斷了此案。”

“是當真一時疏忽,還是你早已查出真相,隻是為了替他人遮掩,這才以自盡草草結案?”

“我替他人遮掩?”

“初一一早,我去楊家查案時,你也在楊家,為何對我避而不見?你身穿便服,不帶差役,一大早私自出入楊家。當時太尉楊次山也在,你們一早聚於楊家,到底所為何事……”

“宋慈,”韓侂胄忽然打斷宋慈的話,“楊太尉乃當今皇後長兄,你說這話,可有實證?”

“這是我親眼所見。不僅我看到了,許大哥也看到了。”宋慈說著看向許義。

哪知許義卻連連搖手,道:“我……我什麽都沒看見……”

宋慈沒想到許義會矢口否認,不禁微微一愣。

“我說的是實證。”韓侂胄道,“若無實證,不可再言。”

“元大人私自出入楊家,是我親眼所見,他與楊家的關係,必定非比尋常。”說到這裏,一貫沒什麽表情的宋慈,突然露出了一絲苦笑,“縱火自焚,還要以鐵鏈自縊,試問世間有哪一個人,會如此處心積慮地自盡?當年若非元大人遮掩,這樁錯漏百出的舊案,如何能以自盡結案?身為提點刑獄,有疑不釋,有冤不直,致使此案悠悠四載,難白於天下……”

“夠了!”韓侂胄突然喝道。

圍觀人群噤若寒蟬,嶽祠內外一片死寂。

忽然,有緩慢而沉重的咳嗽聲響起,是跛腳李。

“宋大人,”跛腳李終於開口了,聲音極為平緩,“巫易當真死了?”

宋慈應道:“不錯。”

跛腳李緩緩點頭,道:“我追查多日,不想他已死了。何太驥說他已死,原來沒有騙我。”

“你終於肯承認自己是李青蓮了?”

跛腳李道:“自我來到太學,從未提過本名,你何以確信我便是李青蓮?難道就憑剛才那一聲喊?”

宋慈道:“我在瓊樓遇到過兩個乞丐,是一對父子,父親患有瘋病,兒子也患有同樣的瘋病。李乾兩腿長短不一,非後天殘疾,乃是天生的長短腿,我由此想到,他父親李青蓮或許兩腿也是這般,腿腳定然有所不便。何司業案中,所有有關聯的人裏,唯一腿腳不便的,便是你。我由此想到你有可能便是李青蓮。

“真博士曾提及,當年李乾離開太學後音信全無,他老父李青蓮曾從眉州趕來臨安找過他,花光了盤纏,還是真博士和何司業湊了盤纏才讓他得以回去,那是李乾失蹤後一年,也就是三年前的事。孫老頭曾提起你來太學做齋仆已有兩年,倘若你便是李青蓮,你回眉州後再來臨安,時間正好能對得上。

“這些權且隻是猜測,另有一點,卻是實證。當年何司業、真博士、李乾和巫易同齋交好,常一起去瓊樓飲酒論詩。瓊樓的牆壁上留有一首《點絳唇》題詞,乃是四年前他們四人合筆所題,其中有一句是李乾所書,其字跡瘦小,筆鋒收斂。”

說到此處,宋慈忽然朝一旁的許義看去,道:“許大哥。”

許義應聲上前,從懷中取出一物,交到宋慈手中。那是一塊牌位,上書“先妣李門高氏心意之靈位”,乃是跛腳李藏在床下木匣中的那塊牌位。宋慈昨晚就已去雜房找到過這塊牌位,但怕跛腳李回雜房後發現,所以沒將牌位取走。今早跛腳李和其他齋仆一起來到嶽祠圍觀,宋慈便想著趁此機會去雜房取這塊牌位。當初許義也跟著去了雜房問話,知道跛腳李的床鋪是哪個,宋慈便吩咐許義悄悄去辦此事。

跛腳李突然看見這塊牌位出現在宋慈手中,神色為之一怔。

宋慈舉起牌位,對跛腳李道:“我上次去雜房找你問話,看見你擦拭這塊牌位,見上麵有‘先妣’二字,還以為是你亡母的牌位,其實並不是。這是你亡妻的牌位,之所以會稱之以‘先妣’,隻因牌位上的字不是你寫的,而是李乾所寫。李乾留在瓊樓牆壁上的那句題詞,我初見時覺得似曾相識,卻一直想不起在哪見過,直到後來受那對父子乞丐的啟發,懷疑到你身上時,我才想起在你這塊牌位上見到過相似的字跡。李乾題在瓊樓牆上的那句詞,是‘桃李高樓,心有深深意’,雖隻有短短九個字,卻有三個字與這牌位上的字重合。‘李’‘心’‘意’這三字,用墨運筆如出一轍,顯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劉克莊聽到此處,不禁想起宋慈在瓊樓凝望《點絳唇》題詞時的場景,心中恍然:“原來你當時說字跡似曾相識,說的不是巫易的字,而是李乾的字啊。”

隻聽宋慈繼續道:“李乾當年來太學求學時,曾將亡母牌位帶在身邊,在這一習慣上,你父子二人可謂一模一樣。倘若你認為這塊牌位還不夠指認你的身份,那就請你撩起褲腳,讓在場所有人看看,你之所以跛腳,到底是腿腳斷過,還是天生的長短腿。”

跛腳李沒有撩起褲腳,隻是點了點頭,道:“那你何以認定是我殺了何太驥?”

宋慈道:“何司業死的那晚,曾去嶽祠製止學子祭拜嶽武穆,當時有一位叫寧守丞的學子,外出尋齋仆打掃嶽祠,正好看見你經過射圃,就把你叫了去。從雜房去往太學任意一道門,都不會經過東南角的射圃,若說你是夜間去射圃打掃,可孫老頭曾提及你負責打掃的是持誌齋,射圃並不在你打掃範圍之內,為何你會出現在射圃呢?我於是想到,也許你是在暗中跟蹤何司業,尋找下手的機會。

“我發現何司業的屍體時,他的後背上沾有不少筍殼毛刺。我一開始以為何司業是在某處竹林遇害,可案發後第二天,劉克莊到提刑司大獄來探望我,帶來了幾個太學饅頭,其中有筍絲饅頭。做太學饅頭的食材,需提前兩三日買好,由齋仆用板車拉回太學。板車拉過竹筍,多少會留下一些筍殼毛刺,倘若再用這輛板車移屍,屍體上難免就會沾上毛刺。何司業是在裏仁坊的家中遇害,移屍至太學嶽祠,路途不短,又是年關將近,沿途行人頗多,一不小心就可能被發現。倘若以板車移屍,隻需蓋上一層布,上麵再堆放一些貨物,假裝是齋仆在搬運貨物,這樣的場景,每天都能見到,沿途無論誰看見了,都不會起疑心。你原本是和孫老頭一起使用板車搬運貨物,可前些日子孫老頭染上風寒,你便獨自一人用板車搬運貨物,這便有了避開孫老頭搬運屍體的機會。你雖然跛腳,年紀也大,力氣卻不小,你在中門外搬扛掀翻在地的米麵時,我是親眼瞧見了的,一袋袋米麵重達百斤,你搬扛起來竟渾不費力。以你的力氣,要勒死何司業再用板車移屍,並非難事。”

跛腳李微微點頭:“這些細枝末節,想不到你竟能將它們聯係在一起。”歎了口氣,道:“宋大人,殺人就該償命,你說對是不對?”

“該不該償命,大宋刑統自有論處,由不得你我來決定。”

跛腳李的目光越過宋慈,一雙渾濁老眼,凝望著嶽祠匾額,緩緩說道:“早知會變成今天這樣,當年我又何必逼著乾兒來太學求學,一起在眉州鄉下佃田務農,安貧樂道,有何不好?四年前,我的乾兒就是在這裏遭人所害。何太驥說,當年是乾兒心生歹念,要謀害巫易,他那晚心煩巫易的事睡不著,又逢嶽飛祭日,於是想著到嶽祠祭拜,哪知正好撞見乾兒要害巫易,他慌亂之間,搶奪匕首,失手誤殺了乾兒。宋大人,你說的不錯,殺人是否償命,該由大宋刑統說了算。何太驥和巫易本可澄清真相,報予衙門,交給大宋刑統來論處,可他們沒有這麽做。他們知道楊家買通了衙門,若是去衙門投案,就等同於自投羅網,衙門必定趁機治他們死罪,又擔心楊家知道巫易沒死,還會繼續雇人來殺他,所以他們就利用乾兒的死來為自己脫身。當初楊家想收買何太驥時,對何太驥說過,隻要殺了巫易,把巫易吊起來,提刑司就會以自盡結案。所以他們把乾兒吊起來,在他腳下掘暖坑,埋入巫易的題詞,假裝是巫易自盡,又因為嶽祠遍地是血,當時天亮在即,來不及清洗,於是放了一把火,將一切燒得幹幹淨淨,也把乾兒燒得麵目全非,不讓人辨認出來。他們怕大火燒斷繩索,怕提刑司發現不是上吊會起疑,所以用鐵鏈吊起我乾兒,卻不知如此自焚又自縊,實在是多此一舉。逃走時,他們還故意把門鎖起來,隻是為了假造自盡,卻忘了該從裏麵上鎖。如你所說,他們錯漏百出,可即便如此,提刑司居然真的以自盡結案。提刑司隻想著替人遮掩罪行,隻想著草草結案,不承想這反倒幫了何太驥和巫易,讓他二人躲過了此劫。”

宋慈道:“這些事,都是何司業親口告訴你的?”

跛腳李道:“這些都是何太驥親口說出來的。四年來,乾兒音信全無,我來臨安找過,可怎麽也找不到他。我從前做過司理,斷過不少刑案,知道一個人失蹤這麽久,十有八九已經遇害,所以我再來臨安,入太學做齋仆,暗中查找乾兒的下落。我查了許久,才查到當年死在嶽祠的不是巫易,而是乾兒。我知道巫易當年沒死,我要找他出來,查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從何太驥查起,那晚我跟去他家,表明了身份,苦苦哀求之下,他才把一切告訴了我。那天正是乾兒祭日,我恨從心起,趁他不備,從背後勒死了他。我把他移屍嶽祠,當年乾兒是怎麽死的,就怎麽報還在他身上。他說巫易已經死了,我不信。我本打算找出巫易,殺了他報完仇,就去衙門投案自首。可宋大人也查得如此,那必是真的了。殺害乾兒的仇人都已死盡,我大仇得報,也算沒有遺恨了。”

宋慈回想當日開棺驗骨時的場景,棺中淤泥沉積完整,骨頭也沒有動過的痕跡,顯然跛腳李並不是通過開棺驗骨才查到死的是李乾,而是通過其他途徑。宋慈道:“你如何查到當年死的不是巫易,而是李乾?”有意無意地朝元欽看了一眼,“是不是有人幫助了你?”

跛腳李看了看四周,不知從何時起,眾甲士已封住他周圍的去路,不讓他有機會逃走。除了這些甲士,還有一大批提刑司的差役在附近待命。他歎了口氣,道:“不瞞宋大人,的確有人幫助了我,而且我有實證。”

此話一出,元欽的神色微微一變。

“你有實證?”宋慈道,“什麽實證?”

“宋大人真想知道,就請容我去一趟雜房。”

宋慈略作思索,應道:“好。”轉頭看向韓侂胄。韓侂胄明白宋慈的意思,微微點了一下頭。眾甲士讓開道路,不再阻攔跛腳李。

跛腳李道:“宋大人,我亡妻的靈位,還請你還給我。”

宋慈將牌位交給了跛腳李。

跛腳李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牌位上的墨字,將牌位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懷中。他一腳高一腳低,慢慢走出了月洞門。宋慈緊隨在後,韓侂胄、元欽、劉克莊、楊岐山、楊菱、真德秀、許義等人依次跟來,眾甲士也緊跟在後,以防跛腳李趁機逃走。

穿過射圃,又經過一座座齋舍,終於來到了雜房。

跛腳李停住腳步,回頭道:“宋大人請留步。”看了一眼宋慈身後跟來的眾人,道:“放心吧,我不會逃的。”

韓侂胄已安排甲士分守太學的各個出口,宋慈知道跛腳李就算想逃,也根本逃不出去。他停下了腳步,其他人也都停了下來。

跛腳李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宋慈,道:“宋大人,有你在,我也可以放心了。”說罷,一個人推開門,一瘸一拐地走進雜房,枯槁的背影消失在裏屋之中。

宋慈在外等了片刻,不見跛腳李出來,也不聞雜房中傳出任何響動。他回想跛腳李進屋前所說的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他不打算再等下去,徑直跨過門檻,進入雜房裏屋。

裏屋擺放著十幾張簡陋的床鋪,就在跛腳李的床鋪上,一根麻繩從房梁上直垂而下,結環成套。跛腳李的脖子掛在繩套中,身子懸在半空,兩條腿一長一短地垂吊著,早已自盡了。在他的腳下,放著他亡妻的牌位,以及一方疊好的手帕。

宋慈一驚,眼前一下子出現了當夜何太驥懸屍嶽祠時的場景。他以為跛腳李是回雜房取實證,沒想到竟會自盡。他急忙抱住跛腳李,將他的身子放下來。

可是為時已晚,跛腳李脈象已斷,氣息已絕。

韓侂胄和元欽相繼進入裏屋,見到這一幕,都是一愣。

跛腳李畏罪自殺的消息,很快在圍觀人群中傳開,雜房外議論聲不斷。

宋慈一言不發地立在跛腳李的屍體前,怔怔地看著死去的跛腳李。他拿起放在床鋪上的那方疊好的手帕,展開來,見手帕中包著一把鑰匙。手帕上還有題字,是巫易的那首《賀新郎》題詞,字跡歪歪扭扭,與何太驥懸屍現場暖坑酒瓶中發現的手帕題詞字跡一模一樣,隻是這方手帕上的題詞有所塗抹,似乎是寫錯了字,所以廢棄不用。同樣的字跡出現在跛腳李這裏,可見跛腳李的確就是殺害何太驥的凶手。至於包在手帕中的那把鑰匙,宋慈知道當日嶽祠的門是何太驥鎖上的,可鑰匙卻沒在何太驥身上,顯然是被凶手移屍後拿走了,十有八九便是眼前這一把,這更加證實了跛腳李便是凶手。他望著跛腳李的屍體,心裏暗道:“原來你說的實證,是證明你自己是凶手的實證。”

“凶手既已畏罪自盡,”韓侂胄道,“嶽祠一案,就算了結了。”

宋慈搖了搖頭,道:“此案還有諸多疑點,不少推想尚未查實……”

“宋慈,”韓侂胄打斷了他,“聖上要你上元節前查明真相,你隻用短短數日便破了此案。我會如實奏明聖上,聖上必定嘉獎於你。”

“太師……”

韓侂胄手一擺,不讓宋慈多言,轉頭看著元欽,道:“元提刑,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

元欽神色鎮定,道:“下官早已說過,當年是下官一時疏忽,錯斷了此案,責無旁貸。朝廷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下官絕無怨言。”

韓侂胄道一聲:“好。”走出雜房,又朝人群中的楊岐山看了一眼,然後在眾甲士的護衛下,離開了太學。

湯顯政急忙率領眾學官一路躬身相送。

太學裏發生這麽大的案子,聚集了這麽多圍觀之人,湯顯政都不去管,雜房裏死了齋仆,他也不理會,隻顧著迎送韓侂胄。一直送到太學中門,他才停下,恭恭敬敬地立在門口,目送韓侂胄乘坐轎子,消失在前洋街的遠處……

尾聲

是日深夜,一頂小轎抬入韓府,停在書房外。轎中下來一人,帷帽遮麵,輕叩房門,房中傳出韓侂胄的聲音:“進來。”

這人進入書房,關上房門,摘下帷帽,露出了本容,竟是元欽。

“下官拜見太師。”元欽上前行禮。

書房中金獸龍腦,香煙繚繞。一麵織錦棋盤鋪開在書桌上,韓侂胄左手執一枚白子,道:“坐吧。”

元欽看了書桌旁的側椅一眼,道:“下官不敢。”

“此間沒有外人,有何不敢?”

“何太驥一案,是下官失責,沒有辦好。”

“無妨,坐。”

“是。”元欽這才上前,在側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下。

韓侂胄左手落下白子,右手又拈起一枚黑子,一邊注視棋盤,一邊道:“你深夜來見我,是為何事?”

“下官辦事不力,想外放離京,求太師成全。”

韓侂胄長時間凝視棋盤,許久才落下手中的黑子,又拈起一枚白子,徐徐道:“此事怪不得你,是我臨時起意讓宋慈來查案。宋慈這麽快就查到凶手,我也是沒有想到。”

元欽道:“這個宋慈行事,確實有些出人意料。早知他這麽快就能查到李乾的身上,能查到凶手是李青蓮,下官準備的那些牽連楊家的線索和實證,就該早些放出來,也不至於現在沒有實證,動不了楊家。”

韓侂胄淡淡一笑,道:“楊皇後一黨樹大根深,隻靠一個何太驥,就想連根拔起,沒那麽容易。”頓了一下又道,“雖說沒有實證,可楊家買凶殺人一事已在臨安傳開,楊家聲望已大受影響,倒也不算全無所得。”

元欽道:“宋慈這人,還望太師多加留意。以此人的脾性,多半不會就此甘休,利用李青蓮滅口何太驥,再牽連楊家入罪一事,隻怕此人會追查到底,而且此人不可重用,他日一旦在朝為官,恐會與太師作對。”

韓侂胄輕描淡寫地落下一子,道:“宋慈這個提刑幹辦,是我給的,他要查到底,就由他去查,我自有辦法牽著他的鼻子走。像他這樣的人,隻適合在外施政一方,當個州縣父母官,於人於己都是好事,想入朝為官?”說著輕聲一哼。

“太師明見。”

“你棄暗投明,為我效力,我不會虧待於你。你當年替楊家遮掩一事,雖無實證,但已在朝野傳開,我身為宰執,總不能坐視不管。我會奏請聖上,暫且將你外放離京,如此一來,楊次山也不會對你起疑,還會當你是他的人。三五月後,待風頭一過,我再將你召回,另有重用。記住,無論何時何地,你我之間依舊如故,你投效我一事,不可在人前顯露半點端倪。”

元欽站起躬身道:“是,太師。”

韓侂胄揮了揮手,俯眼凝視棋盤,一手黑子一手白子,繼續獨自弈棋。元欽行了禮,戴上帷帽,畢恭畢敬地退出了書房。

門一關上,韓侂胄指間鬆開,一枚黑子棄落在棋盤上。

棋盤乃是織錦製成,落子無聲,那枚黑子連麵都沒翻轉一下,便沒了動靜。

翌日清晨,淨慈報恩寺內,香火鼎盛,煙霧繚繞。

來來去去的香客中,宋慈和劉克莊並肩在靈壇前請香祭拜。祭拜完後,宋慈走向靈壇一側的居簡和尚,與居簡和尚說了些話,然後行了一禮。居簡和尚向他合十還禮。他又看了一眼居簡和尚身邊的幾個僧人,那是當初開棺驗骨時被劉克莊請去做過法事的幾個僧人。他向那幾個僧人行禮,幾個僧人也都合十還禮。

從淨慈報恩寺出來,宋慈和劉克莊一路下山,又一次來到了蘇堤上。

昨夜一場小雨,今晨的西湖水霧縹緲,柔似輕紗,遠處幾座山峰若有若無,宛若仙境。西湖風景正好,往來遊人絡繹不絕,宋慈卻沒看一眼,一路微低著頭,若有所思。

劉克莊見宋慈如此,道:“案子都已經破了,你還煩什麽心?要說煩心,也該是我煩心才對。”一踏上蘇堤,他自然而然又勾起了當日初遇蟲娘時的記憶。

宋慈忽然停住腳步,似在自語,又似對劉克莊道:“不對。”

“什麽不對?”

“你可還記得,蟲娘首次點花牌時的場景?”

這一問來得極突兀,劉克莊不明白宋慈是何用意,道:“當然記得。”

“我記得你說過,蟲娘首次點花牌時登台獻藝,曾衝台下一笑,那一笑看似衝著所有人,實則是衝夏公子一人在笑。”

劉克莊歎了口氣,道:“是啊,蟲娘早就心有所屬,她那一笑,是衝夏公子一人笑的。”

“我開棺驗骨那天,你從淨慈報恩寺請了幾位僧人,去巫易墳前做法事。當時人人都在看僧人做法事,楊小姐也在看,可別人的目光會在幾個僧人之間遊移,有時也會看向別處,唯獨楊小姐的目光一直盯在一位僧人的身上。”

“你是說,楊菱此舉,和蟲娘隻衝夏公子笑是一個道理?”

“我雖不解女子心思,但在眾人之中,從始至終隻注視一人,必有原因。雖說女子化妝再平常不過,可楊小姐平日深居簡出,出門也總是黑紗遮麵,那她為何要化妝呢?我在想,巫易有沒有可能還沒死。”

“難道楊菱注視的那位僧人就是巫易?”

宋慈搖頭道:“我問過居簡大師,那位僧人法號彌音,身形高大,與巫易不符。巫易應該就是彌苦。”

“這不就對了,方才在靈壇那裏,你也問過居簡大師,居簡大師都說了,彌苦當年已被燒死,寺中僧人都見到了他的屍體,還能有假?”

“寺中僧人看見的那具屍體,已經完全燒焦,巫易能假死一回,未必就不能假死第二回 。”宋慈道,“還有一事,我一直不解。”

“什麽事?”

“真博士曾提到,何司業死前幾日,與他在瓊樓喝酒,當時何司業有些焦慮不安,言談之間,提及他若是死了,就把他也葬在淨慈報恩寺後山。何司業說這話時的樣子,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會死一樣。可據李青蓮死前所言,他是在何司業死的那一晚,才找到何司業表明身份,追問李乾的死。試問在那之前,何司業又怎會知道跛腳李就是李青蓮,又怎會知道李青蓮會殺他報仇呢?”

停頓了一下,宋慈又道:“四年前的舊案也有疑點。我看過提刑司的案卷,李乾的口鼻內積有大量煙灰。要知道巫易和何司業都不懂刑獄,慌張之下用鐵鏈懸屍,從外麵鎖門,可謂錯漏百出,又怎會知道往口鼻裏塞入煙灰?由此可見,要麽是李乾被吊起來時,胸肋處雖受致命傷,但還沒有斷氣,他其實是被吊在空中活活燒死的,要麽便是此案另有隱情。隻可惜四年前的證據都已銷毀,涉案之人都已死去,要繼續追查,恐怕隻有去找當年查辦此案的元提刑。”

劉克莊道:“你已經多次得罪元提刑,你去找他,他肯告訴你嗎?再說此案已經了結,真凶已經伏法,你何必再費那心思?倒不如像我一樣,每天瀟灑過活,多好。”說到此處,他心中不禁暗想:“劉克莊啊劉克莊,你拿什麽去說教別人?你時時刻刻念著蟲娘,哪裏又瀟灑了?”

“半月限期未到,我奉旨查案,就該一查到底。”

劉克莊知道宋慈的脾性,道:“也罷,需要我幫忙時,你知會一聲就行。”話音剛落,他突然眉頭皺起老高,叫道:“好啊!不是說初一、十五才出來擺攤算命嗎?這才初五,又來招搖撞騙!”他向蘇堤一側快步走去,那裏擺著一個算命攤,一杆“一貫一貫,神機妙算”的幡子底下,一個算命先生正攔住一位過路姑娘算卦,正是薛一貫。

劉克莊走近算命攤,聽薛一貫又在對那過路姑娘說著“印堂發黑”“血光之災”等危言聳聽的話。他大大咧咧往攤前凳子上一坐,道:“算命的,可還記得本公子?”

薛一貫打量了劉克莊幾眼,認了出來,道:“喲,這不是上回算卦的那位公子嗎?”

“記得就好。”劉克莊道,“你上次咒我斷弦,又咒我娘親,那是一點也不準,半點也沒應驗,你還好意思再來這裏擺攤騙錢。”

那過路姑娘聽劉克莊這麽一說,白了薛一貫一眼,徑自走了。

薛一貫忙道:“姑娘,你已大禍臨頭,莫走,莫走啊……”眼見那過路姑娘頭也不回地去了,長歎一口氣,向劉克莊道:“公子,我薛一貫算卦一向靈驗,何曾有過不準?這種話,你可不能當眾說啊。”

“你上次說我親近的女人有難,可這麽多天了,什麽事也沒有,這你怎麽說?”

薛一貫笑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不枉我算卦一場,替公子消了災,解了厄。”

劉克莊沒想到薛一貫這麽不要臉,居然把這說成是算卦的功勞,正打算懟他幾句,薛一貫忽然笑容一收,皺眉道:“可我觀公子印堂發黑,周身黑氣繚繞,你命中這場災劫,恐怕還沒躲過去啊。”

“我耳朵都快聽出繭了,你就不能換一套說辭?”

“公子若是不信,就容我再為你算上一卦。”薛一貫臉上露出關切之色,倒像是真的在替劉克莊擔心,拿起卦盤上的三枚銅錢遞了過來。

劉克莊冷冷一笑,道:“算就算。不過這回我不扔銅錢,我測字。”

算命攤一分為二,左邊是沙盤,右邊是卦盤。薛一貫將三枚銅錢放下,拿起一根竹簽,道:“那就請公子寫上一字。”

劉克莊有意刁難,拿過竹簽,隨手一畫,道:“就這個‘一’字,我倒要看看你怎麽解。”

薛一貫盯著沙盤上這一畫,皺起眉頭,沉吟許久,未發一言。

“怎麽?”劉克莊道,“解不出來了?”

薛一貫搖頭道:“我已測完此字,隻是……隻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倒是講啊。”

“我講了,公子可別生氣。”

“那要看你講什麽。”

薛一貫麵露為難之色,拿起竹簽,在“一”字之上寫了一個“牛”字,道:“這個‘一’字,乃是生字的末筆。”接著在“一”字之下寫了“夕”字和“匕”字,“又恰是‘死’字的起筆。依字麵來解,公子寫的這個‘一’字,乃是生之尾、死之頭也。公子周身黑氣未散,還隱隱有所加重,這災劫應該還是應驗在公子親近的女人身上,隻怕這次……這次是有性命之憂……”

劉克莊越聽越怒,猛地一拍算命攤,沙盤裏的沙子都跳了起來。

“公子休怒,公子休怒!我照字解意,該怎麽解,便怎麽解,不敢有半點欺瞞啊!”

劉克莊正要發作,忽然肩膀被人一拍,回頭見是宋慈。

宋慈朝不遠處的蘇堤岸邊一指,快步走了過去。

劉克莊看向宋慈所指之處,那裏坐著一個老翁,身旁放有釣竿。那老翁手中拿著一個荷包,荷包滴著水,上麵繡有金絲鴛鴦的圖案。

看見鴛鴦荷包,劉克莊一下子站起身來。他再熟悉不過了,那是蟲娘和夏無羈的定情之物,隻是看不到另一麵上繡著誰的姓氏。他也不追究薛一貫測字算卦的事了,忙奔過去,比宋慈還先趕到那老翁處。他一把從那老翁手中抓過鴛鴦荷包,翻轉過來,隻見荷包的背麵繡著一個“夏”字。

“這荷包怎麽會在你這裏?”

那老翁被突然衝出來的劉克莊嚇了一跳,道:“這是小老兒釣上來的。”

“釣上來的?”劉克莊詫異地看著手中荷包,荷包濕漉漉的,還在滴水。

“是啊,小老兒還當釣著了大魚,費了好大氣力拉上來,卻是個荷包,嘿!”

“費了好大氣力?”宋慈眉頭一皺。

“可不是!”那老翁攤開手,隻見掌心紅了一大片,足見拉竿時所用力氣之大。

宋慈從劉克莊手中拿過荷包,掂量了一下,又打開看了一眼,裏麵什麽也沒有。這荷包不重,倘若是被丟棄在水中,讓那老翁釣鉤鉤住,應該很容易就能拉上來,除非荷包原本係在什麽重物上。想到這裏,他道:“敢問老丈,這荷包是從哪個位置釣上來的?”

那老翁朝左前方的湖麵一指,離岸約一丈遠。

宋慈將劉克莊叫到一旁,耳語了幾句。

劉克莊臉上現出驚色,道:“不……不會吧?”

“找人打撈一下便知。”

劉克莊連連搖頭:“不會的,肯定不會的……昨晚蟲娘明明被夏公子送回去了,怎麽可能……我這就去熙春樓,蟲娘肯定在那裏……”話未說完,已沿蘇堤飛奔而去。

宋慈立在原地,出示提刑幹辦腰牌給那老翁看了,問那老翁可識得熟知水性之人。那老翁說自己就住在附近,家中有一子,名叫梁三喜,正當壯年,常到西湖中遊泳,水性極好。宋慈許以報酬,請那老翁叫梁三喜來打撈釣起荷包的水域。

時下天寒地凍,湖水雖未結冰,卻也冰冷刺骨,下水打撈風險不小。梁老翁猶豫了一下,還是回家把梁三喜叫了來。

梁三喜聽宋慈說明情況後,當即應允,道:“大人那天開棺驗骨時,小人也去現場看了。能幫上大人的忙,小人甘願之極。”活動了一下身子,脫去棉衣,不顧湖水冰冷,下到水中,遊到釣起荷包之處,深吸一口氣,一頭紮入了水下。

過往路人紛紛被吸引過來,圍觀之人越聚越多。

不多時水麵破開,梁三喜浮出水麵,衝岸邊道:“大人,水下是有具屍體,綁在一塊石頭上。”

宋慈不禁眉頭一凝,道:“能撈上來嗎?”

梁三喜點了一下頭,又一次潛入水下。過了好一陣子,等他再次浮出水麵時,一具屍體已被拖了上來。他將屍體拖至岸邊,弄上了岸。圍觀人群一片嘩然,“死人了”的消息頓時傳開。梁三喜凍得嘴唇發紫,渾身打戰,梁老翁趕緊心疼地給他裹上棉衣。

恰在這時,劉克莊趕回來了。

劉克莊以最快的速度趕去熙春樓,得知前夜蟲娘被宋慈抓走後便再也沒回熙春樓,熙春樓的人還以為蟲娘被關在提刑司了。劉克莊忐忑萬分地趕回蘇堤,遠遠聽見“死人了”的議論聲,慌忙撲進人群,正看見屍體被打撈上岸。

那是一具女屍,身穿淡紅裙襖,長發覆麵。

宋慈蹲下身子,輕輕撥開長發,女屍容貌清晰可辨,赫然便是蟲娘。

劉克莊一下子臉色慘白,瞪大眼睛,腦中一片空白。

紛紛擾擾的議論聲中,宋慈忽然想起方才薛一貫替劉克莊測字算命時,說劉克莊親近的女人會有性命之憂。他轉頭向薛一貫的算命攤望去,卻見那裏空空****,薛一貫連同其算命攤,早已沒了蹤影,不知去向。

附錄

譯文

宋經略墓誌銘

南宋·劉克莊

我曾出任建陽縣令,得以結交當地豪傑之士,其中最為敬重之人是宋惠父。當時江西峒寇猖獗,宋公接到征召文書慷慨上任,我擺酒賦詞送行,盼望宋公能成就辛棄疾、王佐那樣的功業。此後近二十年,宋公憑借才學和擔當,果然建功立業,聲望與辛棄疾、王佐二人不相上下。宋公逝世已有十年,然而他的墓誌銘一直沒人題寫,他的後人拿著已故的左史李昴英的書信來找到我,說:“先父的故交已經很少了,他的墓誌銘除了您還有誰能寫呢!”

宋氏一族從唐代的文貞公開始,傳了四代,由邢州遷居睦州,又傳三代,祖上出任建陽縣丞,死於任內,家族從此定居於建陽,成為建陽縣人氏。宋公的曾祖父名叫宋安,祖父名叫宋華,父親宋鞏終於廣州節度推官任上,追贈某官職,母親某氏,追贈某人。宋公年少時出類拔萃,器宇不凡,從學於吳稚,又遍涉楊方、黃幹、李方子、蔡淵、蔡沉等人的學問,孜孜不倦,融會貫通。後來宋公進入太學,西山先生真德秀見其文章有經史的源流,發自肺腑,對其十分器重,於是宋公師從於真德秀門下。丁醜年,宋公中乙科進士,以第三名及第,補授鄞縣縣尉,因父死丁憂而未赴任,後來又調任信豐縣主簿。江西安撫使鄭性之欣賞宋公才華,延請他為幕僚參與軍務,頗有助於政務。

宋公任期屆滿時,南安境內三個峒族(即現在的佘族,宋時聚居在山裏,是與漢人相區別的山民)部落最先作亂,毀壞兩縣二寨,南雄州、贛州、南安三郡幾百裏內都淪為盜賊區。江西提點刑獄葉宰氣憤於之前的招安不果,決意剿除賊寇,聘請宋公為幕僚。當時副都統陳世雄手握重兵,卻優柔寡斷,遷延不進。宋公立馬趕到山區,先救濟被賊寇脅從的六堡饑民,使饑民不跟從作亂,然後率領官兵三百人,並在隅總(南宋設置的一種地方管理製度,任用當地人管理山民聚居的地方)呼籲義兵,出其不意地攻破了石門寨,俘虜了峒賊的首領。陳世雄看到宋公立功,恥為其後,於是輕兵冒進,結果中了敵人的埋伏,將官兵丁死了十二人。陳世雄倉皇逃往贛州,賊寇因此得勢,三路震動。宋公向葉宰建言,使用之前賑濟饑民、分而化之的策略,並多次請求倉司賑濟饑民,倉司主官魏大有本來對此置之不理,聽說這是宋公的主意,就領了命。而後宋公親率義兵力戰,最終攻破高平寨,擒獲了漢人謝寶崇,並使大勝峒曾誌投降,這些都是賊寇首領。三峒亂平,宋公在平亂上立下大功,本應論功行賞,由吏入官,然而魏大有嫉賢妒能,挾私報複,當眾侮辱宋公。宋公不為所屈,憤然離去,對旁人說:“魏大有殘忍剛愎,遲早會招來禍患。”魏大有因此惱怒,再三彈劾宋公。沒過多久,魏大有果然被手下士卒朱先所殺。

福建賊寇作亂,在真德秀的推薦下,福建路招捕使陳進韡聽從真德秀的建議,聘請宋公為幕僚,讓宋公與李君華一起商議軍事。主將王祖忠以為宋公隻是書生,於是敷衍宋公,約定分兵而進,定期會師於老虎寨。王祖忠、李君華率主力先行,宋公率孤軍從竹洲出發,且戰且走三百多裏,最終如期趕至老虎寨會師。王祖忠驚訝地說:“你智勇兼備,比軍中武將猶有過之。”自此以後,凡遇軍中事務,多向宋公谘詢。當時賊寇凶頑狡詐,擺出掎角之勢,彼此互為支援,官軍這邊卻主將不和,內部滋生矛盾。宋公對外抵禦賊寇,對內調和矛盾,先謀定而後戰,所向披靡,直趨招賢、招德二鄉,擒王朝茂,擊破邵武,斬殺嚴潮,降王從甫,與李君華一起攻入位於潭飛磜的賊寇巢穴,端了敵人的老巢,隻有峒人大酋長丘文通與軍師吳叔夏、劉謙子等人逃入石城下的平固鄉。宋公與副將李大聲率軍疾馳,攻破平固,擒獲丘文通、吳叔夏、劉謙子等人。昭德一帶的寇賊頭目徐友文圖謀營救丘文通等人,結果被宋公一並俘虜,如此一來,賊寇頭目全部被擒,沒有漏網之魚。之前魏大有曾彈劾宋公,如今陳進韡上奏為宋公辯白,使得宋公官複原職。

汀州郡卒囚住了郡守陳孝嚴,據城頑守作亂,陳韡命宋公和李君華前去解決。宋公來到汀州,先寫好安撫榜文,然後和李君華坐在堂下,以犒賞為名召集郡卒。郡卒皆持刀而入,李君華臉色大變,宋公卻神色如常,命令斬殺帶頭的七個郡卒,再出示安撫榜文,剩下的郡卒噤若寒蟬,不敢作亂。後來宋公被任命為長汀縣令。長汀當地的鹽運,過去是從海邊溯閩江而上,運至長汀需一年之久,鹽價奇高,再加上官吏克扣斤兩從中牟利,百姓苦不堪言。宋公改從潮州運鹽,往返僅需三個月時間,又將鹽以廉價出售,公家與百姓都獲得便利。後來朝廷派遣二位樞密使督視軍馬,曾從龍負責都督江淮,魏了翁負責都督荊襄。曾從龍聘請宋公為幕僚,然而宋公人還沒到,曾從龍就先去世了,魏公兼督江淮,派遣人持書信與錢財去見宋慈(招募至麾下),賓主盡歡。魏公常常說:“多虧有了這位幕僚。”最後(離別時),宋公獨獨辭去了魏公贈送的養家發路的五十星黃金。

後來宋公出任邵武軍通判,代理郡務,廣施仁政。又改任南劍州通判,宋公沒去上任。宰相李宗勉擢升宋公於貳天府,具體職務在軍料院。當時浙西鬧饑荒,一鬥米價值萬錢,宰相李宗勉調任宋公為毗陵郡守。宋公奉詔入境,查問當地實情,感歎說:“此郡之事沒有什麽改善的方法,我知道原因,強宗巨室隱匿戶籍來逃避賦稅,又大量囤積糧食來牟取暴利。我應該攻破他們的謀算。”命吏員們按照百姓所訴的土地幹旱情況,向每家每戶送去米糧,有禮地送至其人,以發糧和售糧兩種方式勉勵大家。將人戶分為五等:最富有者交出存糧,一半用於救濟,一半用於出售;較富有者拿出存糧用於出售;中等者不需要出售糧食,也不會得到救濟;較貧困者由官府部分救濟,自己購買部分;最貧困者全部由官府救濟。救濟的糧食由官府撥付,人們皆奉行此令。又向朝廷多次請求免除賦稅,朝廷發下詔令停征一半租稅。第二年出現了大旱,宋公祈禱而天降雨。等到宋公離任時,當地留下了米麥三千餘斛、銀二十萬、楮四十萬。宋公升任司農丞,知贛州。高位者以重要的官職延聘宋公,宋公完全不理,被彈劾免官。後來高官果然有因結黨依附而被貶斥的。

後又起官,知蘄州,出任廣東提點刑獄。宋公受命節製摧鋒軍,可這支軍隊實際上卻不聽命。宋公請求在急迫時需要聽從調遣,摧鋒軍答應了。宋公發現當地官吏大多不奉行法令,許多案子積壓多年得不到審理。於是製訂辦案規約,定下日程,責令所屬官吏限期執行,僅八個月時間,就處理案件兩百多起。後來宋公改任江西提點刑獄,當地鄉民農閑時經常在福建、廣東兩地販運私鹽,被稱為“鹽子”,各帶兵器,沿途搶劫,州縣官府力量薄弱,不敢幹涉。宋公為當地編伍,嚴格施行保伍法,清查各家各戶的出入情況,不容任何奸惡之行。此法推行之初,不少官員持有異議,不久成效逐漸顯現,眾人皆欽服。禦史台上報朝廷,將此法推廣至浙西各地。宋公兼知贛州,撫河沿岸盜竊頻發,言官將其歸咎於保伍法,侍讀學士有為宋公辨明的,兩方爭執不下。

蜀人遊似登宰相之位,調任宋公為廣西提點刑獄。宋公巡查廣西各地,所到之處雪冤禁暴,即便是最偏遠的地方也要前往巡查。後來宋公任直秘閣,出任湖南提點刑獄。恰逢陳進韡以知樞密院事,來建立大的軍事重鎮,並節度廣西,辟宋公為參謀,將宋公關於嶺南事宜的奏疏上奏皇帝,皇帝下詔:“宋某所言確實可以使用,如果能幫助你治理南方,現在提拔他也不算遲。”鬼國與南丹州爭奪金礦,南丹州報告說敵人騎兵即將犯境,請求派兵防備。宋公對陳韡說:“敵人沒有飛越大理、特磨二國直搗南丹的道理。”後來果然是這樣。宋公改任寶謨閣直學士,奉命巡回四路,掌管刑獄,聽訟清明,決事果斷,以恩德安撫善良之人,以威嚴震懾奸猾之輩。他的轄區內,從所屬官吏,到街頭巷尾、深山幽穀的鄉民,無論何時何地,都感覺宋提刑仿佛一直在身邊。

後來宋公升任煥章閣直學士,知廣州、出任廣東經略安撫使,他持大體,寬小節,恩威並施。任陳公參謀兩個月,他忽患頭暈病,仍堅持辦公。當地學宮舉辦入學祭孔典禮,請求派官員主持典禮,他強撐病體毅然前往,從此一病不起。淳祐九年三月七日,宋公逝世於廣州的治所,享年六十四歲,官至朝議大夫,次年七月十五日,歸葬於建陽縣崇雒裏的張墓窠。

宋公娶妻餘氏,後續弦連氏,都被封為□ 注 【因原文內容缺失,故本文缺失部分用□代替。】 人。宋公有三個兒子:長子宋國寶,國子鄉貢進士,次子宋大□ 注 【因原文內容缺失,故本文缺失部分用□代替。】 ,鄉貢進士;三子宋秉孫,正參加科舉,還未獲得殿試資格,全都勤於學問,足以光大門楣。宋公有兩個女兒,長女嫁給登仕郎梁新德為妻,次女嫁給將仕郎吳子勤為妻。宋公有三個孫子,分別叫宋憲、宋燾、宋湘,都是將仕郎。

宋公博覽群書,善於辭令,卻不以浮文妨要,而是據案執筆,一掃千言,沉著痛快。他砥礪品性,風紀嚴厲,卻不以己長傲物,即便是後生小輩有些微小的長處和優點,他也會提拔舉薦,使得出身寒微之人也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他常吟誦諸葛亮的名言:“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這便是他的誌向。

他沒有別的嗜好,隻喜好收集書帖。他俸祿萬石,鎮撫一方,卻家無餘財,不備車馬,粗衣糲食,一生蕭條,清貧終生。他晚年尤為清廉謙恭,給自己的住處取名為“自牧”,丞相董公槐將這事記錄了下來。從前張禹、馬融都是書生出身,富貴之後,有的在後堂享受絲竹管弦,有的用絳紗帳陳列女樂,尤鄙陋者甚至用金盆來洗腳,舒服的享受對人的本性轉變作用如此之大!隻有本朝的宋綬、李淑喜好藏書,唐彥猷喜好硯台,歐陽修喜好金石碑刻,宋公與他們相似。宋公的大節與小事,我都已寫在了這裏。

宋公名慈,字惠父。墓誌銘曰:“其儒雅如嚴遵、巢穀,其開濟如周瑜、魯肅,其威名如廉頗、李牧,其恩信如羊祜、陸抗。外敵扼住我大宋咽喉,圖謀侵犯我大宋腹地,朝廷整備城防,又憂患荊襄、川蜀二地。感歎宋公之所遇不淑也,人才本就如此難得,上天卻又這麽快將他奪去,便如車輛失去了輪輻,良駒折斷了馬蹄。唉,希望後人不要砍伐周邊林木,毀壞宋公的墳墓!”

原文

宋經略墓誌銘

南宋·劉克莊

餘為建陽令,獲友其邑中豪傑,而尤所敬愛者曰宋公惠父。時江右峒寇張甚,公奉辟書,慷慨就道,餘置酒賦詞祖餞,期之以辛公幼安、王公宣子之事。公果以才業奮,曆中外,當事任,立勳績,名為世卿者垂二十載,聲望與辛、王二公相頡頏焉。公沒且十年,而積善之墓未題,其孤奉故左史李公昴英之狀來曰:“先君交遊盡矣,銘非君誰屬!”

宋氏自唐文貞公傳四世,由邢遷睦,又三世孫世卿丞建陽,卒官下,遂為邑人。曾大父安氏,大父諱華,父鞏,以特科終廣州節度推官,贈某官。母某氏,贈某人。公少聳秀軒豁,師事考亭高第吳公雉,又遍參楊公方、黃公榦、李公方子,二蔡公淵、沉,孜孜論質,益貫通融液。暨入太學,西山真公德秀衡其文,見謂有源流,出肺腑,公因受學其門。丁醜,南宮奏賦第三,中乙科。調鄞尉,未上,丁外艱。再調信豐簿,帥鄭公性之羅致之幕,多所裨益。

秩滿,南安境內三峒首禍,毀兩縣二寨,環雄、贛、南安三郡數百裏皆為盜區。臬司葉宰懲前招安,決意剿除,創節製司準遺闕辟公。時副都統陳世雄擁重兵不進,公亟趨山前,先賑六堡饑民,使不從亂。乃提兵三百,倡率隅總,破石門寨,俘其酋首。世雄恥之,逼戲下輕進,賊設覆誘之,兵將官死者十有二人,世雄走贛。賊得勢,三路震動。公欲用前賑六堡之策,白臬使,數移文倉司。魏倉司大有置不問,聞公主議,銜之。公率義丁力戰,破高平寨,擒謝寶崇,降大勝峒曾誌,皆渠魁也。三峒平,幕府上功,特授舍人官。臬去倉攝,挾忿庭辱,公不屈折,拂衣而去。語人曰:“斯人忍而愎,必召變”。魏怒,劾至再三。不旋踵,魏為卒朱先所戕。

閩盜起,詔擢陳公韡為招捕使,陳公用真公言,檄公與李君華同議軍事。主將王祖忠意公書生,謾與約分路克日會老虎寨。王、李全師從明溪柳楊,公提孤軍從竹洲,且行且戰三百餘裏,卒如期會寨下。王驚曰:“君智勇過武將矣。”軍事多谘訪。時凶渠猾酋掎角來援,護軍主將矛盾不鹹。公外攘卻,內調娛,先計後戰,所向克捷,直趨招賢、招德,擒王朝茂,破邵武者也;殺嚴潮,降王從甫。與李君入飛瓦磜,百年巢穴一空,惟大酋丘文通挾謀主吳叔夏、劉謙子竄入石城之平固。公與偏將李大聲疾馳平固,執文通、叔夏、謙子以歸。昭德賊酋徐友文謀中道掩奪,並俘友文以獻,大盜無漏網者。先是,魏劾疏下,陳公奏雪前誣,複元秩。

汀卒囚陳守孝嚴,嬰城負固。陳公檄公與李君圖之。既至,先設備,密寫撫定旗榜。公與李軍坐堂下,引郡卒支犒,卒皆挾刃入,李公色動,公雍容如常,命梟七卒,出旗榜貸餘黨,眾無敢嘩。辟知長汀縣。舊運閩鹽,踰年始至,吏減斤重,民苦抑配。公請改運於潮,往返僅三月,又下其估出售,公私便之。再考,朝家出二樞臣視師,曾公從龍督江淮,魏公了翁督荊襄,曾公辟公為屬。未至而曾公薨,魏公兼督江淮,遣書幣趣公,賓主懽甚。每曰:“賴有此客爾。”結局,獨辭贍家發路黃金五十星。

通判邵武軍,攝郡,有遺愛。通判南劍州,不就。杭相李公宗勉擢貳天府,除諸軍料院。浙右饑,米鬥萬錢,毗陵調守,相以公應詔。入境問俗,歎曰:“郡不可為,我知其說矣,強宗巨室始去籍以避賦,終閉崇以邀利,吾當伐其謀爾。”命吏按訴旱狀,實各戶合輸米,禮致其人,勉以濟糶。析人戶為五等,上焉者半濟半糶,次糶而不濟,次濟糶俱免,次半糶半濟,下焉者全濟之。米從官給,眾皆奉令。又累乞蠲放,詔閣半租。明年大旱,禱而雨。比去,餘米麥三千餘斛、鏹二十萬、楮四十萬。擢司農丞,知贛州。當路以要官鉤致,公不答,遽劾免。後要官果有坐附麗斥者。

起知蘄州,道除提點廣東刑獄,名節製摧鋒軍,實不受令,公請緩急得調遣,從之。南吏多不奉法,有留獄數年未詳覆者。公下條約,立期程,閱八月,決辟囚二百餘。移節江西,贛民遇農隙率販鹺於閩、粵之境,名曰鹽子,各挾兵械,所過剽掠,州縣單弱,莫敢誰何。公鱗次保伍,訊其出入,奸無所容。舉行之初,人持異議。事定,乃大服。諫省奏乞,取宋某所行,下浙右以為法。兼知贛州,旴屬盜竊發,言者任咎保伍,經筵有為公辨明者,章格不下。

蜀相遊公似大拜,以公按刑廣右,循行部內,所至雪冤禁暴,雖惡弱處所,轍跡必至。除直秘閣,核湖南。會陳公以元樞來建大閫,兼製西廣,辟公參謀。以公手疏嶺外事宜繳奏,宸翰:“宋某所陳確實可用,若能悉意助卿保釐南土,旌擢未晚。”鬼國與南丹州爭金坑,南丹言韃騎迫境,宜守張皇乞師。公白陳公:“此虜無飛越大理、特磨二國直搗南丹之理。”已而果然。進直寶謨閣,奉使四路,皆司臬事,聽訟清明,決事剛果,撫善良甚恩,臨豪猾甚威。屬部官吏以至窮閻委巷、深山幽穀之民,鹹若有一宋提刑之臨其前。

擢直煥章閣、知廣州、廣東經略安撫,持大體,寬小文,威愛相濟。開閫屬兩月。忽感末疾,猶自力視事。學宮釋菜,賓佐請委官攝獻,毅然親往,由此委頓。以淳祐九年三月七日終於州治,年六十四,秩止朝議大夫。明年七月十五日,葬於崇雒裏之張墓窠。

娶餘氏,繼連氏,皆封□ 注 【因原文內容缺失,故本文缺失部分用□代替。】 人。三子:國寶、國子鄉貢進士;大□ 注 【因原文內容缺失,故本文缺失部分用□代替。】 ,鄉貢進士;秉孫,正奏名,未廷對,皆力學濟美。二女,長適登仕郎梁新德,次適將仕郎吳子勤。三孫:憲、燾、湘,並將仕郎。

公博記覽,善辭令,然不以浮文妨要,惟據案執筆,一掃千言,沈著痛快,譁健破膽。礪廉隅,峻風裁,然不以己長傲物,雖晚生小技,寸長片善,提獎薦進,寒畯吐氣。每誦諸葛武侯之言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其趣向如此。

性無他嗜,惟善收異書名帖。祿萬石,位方伯,家無釵澤,廄無駔駿,魚羹飯,敝縕袍,蕭然終身。晚尤謙挹,扁其室曰“自牧”,丞相董公槐記焉。昔張禹、馬融皆起書生,既貴,或後堂練絲竹管弦,或施絳紗帳,列女樂,其尤鄙者至以金盆濯足,甚哉居養之移人也!惟本朝前輩宋宣獻、李邯鄲好藏書,唐彥猷好硯,歐陽公好金石刻,公似之矣。餘既書公大節,又著其細行於末。

公諱慈,惠父字也。銘曰:“其儒雅則遵、穀也,其開濟則瑜、肅也,其威名則頗、牧也,其恩信則羊、陸也。敵將扼吾吭而幹吾腹也,上方備邕,宜而憂襄、蜀也。哀哉若人之不淑也,求之之難也而奪之之速也。脫車之輻而踠驥之足也,嗟後之人勿傷其宰上之木也。”

宋慈洗冤筆記2

引子

一輪明月將滿未滿,盈凸在天,清輝灑下,映得西湖沿岸的殘雪銀白如玉。

就在這子夜時分的月光下,就在這殘雪點綴的湖岸上,一個身穿彩裙的女子正一步一滑地奔逃。那女子不時回頭張望,在身後的夜幕深處,有成片的人聲隱隱傳來。

如此奔逃片刻,側首出現了燈光。有燈光便意味著有人,那女子離開湖岸,朝燈光奔去。

燈光來自兩盞燈籠,燈籠懸於門楣左右,其上橫有匾額,上題“淨慈報恩寺”五字。那女子奔至寺前,拍打寺門。

“開門啊,快開門啊……”

那女子在心中默念著。片刻時間,她卻仿佛熬過了許久。寺門一直沒開,身後的人聲卻越追越近。她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冰雪消融後的地麵太過濕滑,她轉身時不小心跌了一跤,本就淩亂的發髻摔散了,橫插髻上的珠釵掉落在雪地裏。她顧不得撿拾,披頭散發地爬起身來,朝不遠處的蘇堤逃去。

“在那裏!”

“快,抓住她!”

夜幕深處出現了七八道人影,追著那女子上了蘇堤。

“吱呀”一聲輕響,淨慈報恩寺的大門緩緩打開了。知客僧彌光提著一盞燈籠出現在門內。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向門外探出燈籠,沒照見人,隻照見了滿地的腳印,以及腳印間一支掉落的珠釵。他將珠釵撿了起來,隻見釵頭墜有兩串瑪瑙雕琢而成的紅豆,那是一支紅豆釵。他聽見了呼喝聲,舉目望去,見月光下一夥人正在追趕一個女子。

彌光遲疑了一下,緊了緊單薄的僧袍,跨出寺門,跟了上去。

“剛才明明還在,怎麽突然人就沒了?”

“跑不遠的,定是躲在附近,分頭找!”

蘇堤兩側樹木林立,追趕的七八人分散開來,一株樹一株樹地挨著搜。

彌光遠遠跟在後麵,剛踏上蘇堤,就聽見“找到了”的喊聲,緊接著傳來撲通一響。他望見一株大樹背後閃出一個女子。那女子著急忙慌地逃跑,與抓她的人扭打在一起,腳底一滑,跌入了西湖之中。湖麵倒映著月光,銀白如鏡,這時碎裂開來,仿若翻湧起了萬千雪花。

時值寒冬臘月,湖水侵肌刺骨。那女子在水中不住地撲騰,顯然是不會遊水,斷斷續續地呼救了幾聲,很快沒入了水下。追趕的七八人圍在岸邊,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子被湖水吞沒,卻無一人施救。待那女子從湖麵上徹底消失後,七八人還不忘繼續蹲守在岸邊,以確定那女子再沒浮起來,是當真淹死在了水下。其間有人扭頭張望四周,看見了躲在遠處手提燈籠的彌光。

七八人立刻圍了過來,彌光嚇得後退了幾步。

“臭和尚,躲在這裏做什麽?”一個馬臉凸嘴之人一把拽住彌光的胸口,“你叫什麽名字?”

“彌……彌光。”

“你是淨慈寺的和尚?”

彌光畏畏縮縮地點了點頭。

“你的樣子我記住了,今晚的事敢說出去,一把火燒了你的和尚廟!”那馬臉凸嘴之人狠狠一推,彌光摔倒在了雪地裏。

那馬臉凸嘴之人一招手,帶上其他人離開了。

彌光蜷縮在雪地裏,不敢起身,更不敢抬頭去瞧這夥人。一直等到這夥人走沒了影,他才小心翼翼地爬起來,趕到那女子落水之處。

西湖湖麵早已恢複平靜,湖中月亮早已破鏡重圓。

彌光呆立了片刻,雙手合十,低聲道:“罪過,罪過……”

一陣夜風吹來,彌光渾身一抖,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

宋慈洗冤筆記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