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太後撐著鳳椅扶手緩緩站起身, 神情恍惚,語氣中滿是不可置信:“你說什麽?”
江山易主,更迭換代。
這樣的話聽起來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但太後心裏十分清楚, 謝元丞確實有底氣能將這話說出口。即使是皇權,在絕對的實力麵前也可以被輕易顛覆。
而對方氣焰如此囂張,她身為一國太後還沒辦法奈何他。
“皇嫂。”謝元丞叫她一聲,“我說, 你還是不明白我的底線在哪兒。”
底線?謝元丞的底線是什麽?
為什麽方才的交談看起來明明還稱得上友好, 卻突然在下一瞬變了臉色?
太後忐忑猜測:“江山社稷?”
謝元丞沉著臉沒說話。
她繼續猜:“黎明百姓?”
謝元丞臉色仍是不虞。
太後忽然就怵了。
她曾經也見過謝元丞生氣時的模樣, 隻是那時候謝元丞怒意對準的全是一些向謝修齊進獻讒言的臣子,或者是因為貪玩耽誤課業的謝修齊。
那時的謝元丞無論如何都會謹記自己為人臣為人弟的身份, 對太後多多少少都還存著一絲敬意, 所以她那時並不覺得有什麽。
而今天,就在此時此刻, 謝元丞頭一回將矛頭對準自己。
明明她現在就站在高位,站在高堂金殿之上,明明該她居高臨下地俯視在她之下的謝元丞,可她如今卻無端生出一股壓迫感,幾乎壓得她快要窒息。
然而謝元丞並沒有直接跟她撕破臉,隻是不參雜任何私人情感地真心建議:“我若是你, 就會收起那些自以為聰明的想法,盡心輔佐謝修齊課業,教他該如何當好一個皇帝,說不定這樣……”
他刻意頓了頓:“你們母子還能在這個位置上多坐上幾年。”
自以為是的想法?
太後忽然福至心靈, 她緩緩拾級而下,語氣中滿是不可置信:“是葉氏?”
“哀家當你多大義凜然正人君子呢, ”她笑起來,“跟你皇兄不愧是兄弟,一樣是個看見點美色就挪不動腳的色胚子。連社稷黎民都比不過一個女人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哀家隻不過是不痛不癢的說了葉氏幾句,你便這樣動怒。”
謝元丞終於正眼看她。
太後見他這反應,滿以為自己拿捏住了謝元丞的心理,說話的語氣逐漸上揚,神情爬上幾分得意:“你愛美色?身在皇族最不缺的就是美人,隻要你還願意放下嫌隙如從前一般待皇帝,”她一頓,“與我母子二人,輔城王這個位子你想坐多久便坐多久,屆時不要說是一個葉氏,就是什麽王氏陳氏李氏林氏,不都任你挑選?”
謝元丞譏道:“想來皇嫂不太聽得懂人話。”
太後一怔:“什麽?”
謝元丞繼續說:“皇兄在世時我便說過我這輩子隻想做一個閑散王爺,吃喝玩樂,遊山玩水。因為我知道以皇兄的能力足夠肅清朝堂,讓天下海清河晏,完全不需要我,甚至任何一個臣子來操心朝政。”
太後心裏一咯噔。
他這是拐著彎兒罵謝修齊無能。
“幾年前,應下輔城王一位實屬臨危受命,雖無奈,卻也是責任。”謝元丞幹脆將話攤開了說,“如今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不少,實在是累了,不想管了。”
他說得一派雲淡風輕,太後直接亂了陣腳,急道:“你不管,就是置天下百姓以不顧,置你皇兄遺言於不顧!你是要將……你要將這江山拱手送與他人嗎?”
“外人嗎?”謝元丞像是在思量,“好像也不是。豐……哦不,修賢也是皇兄的子嗣,皇權變來變去總歸還是姓謝。隻要他能於百姓福澤,這天下最後是誰來坐,跟我都沒有太大關係。”
太後臉色鐵青,走近幾步:“與你無關?哀家看你不過是想隔岸觀火,然後做那拾利的漁翁!否則,你敢對天發誓說你沒存一點私心嗎?”
謝元丞覷她。
“你,輔城王。”太後倏地伸手,長護甲直指謝元丞,“你不想當皇帝嗎?”
她說話時氣急敗壞,怒目圓瞪,完全失了該有的風範。
謝元丞不動聲色地躲開幾乎就要戳到臉上的手指:“我不當這皇帝。”
太後嗤了一聲:“口說無憑的話說出去誰信。”
她說這話的本意是想激謝元丞一番,最好謝元丞能因為她這兩句話立個什麽憑證抑或是什麽字據。雖然看起來沒什麽用,但能圖個安慰。
而且她了解謝元丞是個言必信行必果的性子,斷然做不出那種言而無信的小人行徑來。
豈料謝元丞壓根不接她的話茬,隻嘲諷一笑,輕聲道:“愛信不信。”
太後氣結:“你這般目中無人,真當這天下是你家的了嗎?!”
“誒?還真別說。”
殿外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太後下意識以為這聲音出自謝元丞之口,愣神片刻後才反應過來,立馬循聲望去。
隻見一男子身著豔袍,胸前布料還修著一頭齜牙咧嘴的四爪蟒,雙手負在身後,正神情張揚向這邊走來。
一邊走還一邊道:“非要說的話,這天下還真就是皇叔家的。”
看清來人,太後近乎咬牙切齒,憤恨到了極點卻遲遲沒有說話。
那人還說:“父皇在世時便時常強調,我們身在皇族,數不清的利益牽扯會蒙蔽雙眼,難免做出一些令人不那麽愉快的事情……”
他頓了頓。
不知在點誰。
“但我們始終血脈相連,血緣親情帶來的羈絆是斬不斷的。”那人說,“皇族一家親,這天下不止是父皇傳給阿齊的,也是皇叔家的,再往大了說也能稱得上是咱們家的。”
他走過去,先是向謝元丞行了個禮。
謝元丞沒什麽表情地頷首示意。
又挪了兩步到太後身邊,再次俯身。
太後鐵青著一張臉,也不知是忘了還是故意的,反正就是遲遲沒讓人起來。
那人也不惱,或者說他壓根沒有等太後的反應,自顧自就直起了腰杆,還笑吟吟看著太後道:“母後,您說是也不是?”
太後哼聲道:“豐王抱負不小啊。”
謝元丞明確表明自己沒有反意尚且遭到太後忌憚,而豐王對於自己的野心毫不避諱,直接赤.裸.裸**在外。
太後恨得咬牙切齒。
“那是。”豐王大言不慚道,“身處皇家自然要謀得更加深遠一些。”
他說完看向謝元丞:“皇叔覺得呢?”
謝元丞沒作聲,隻當沒聽見。
“皇叔不答,便是默認了?”豐王挑起一邊眉,步步緊逼。
謝元丞淡淡道:“我沒興趣摻和你們之間的事。”
像是得到答案,豐王眼神中飛速閃過一絲狡黠:“這便有意思了。”
他說話時目光挑釁般的若有若無地瞟向太後。
太後忽然間泄了氣。
謝元丞說他不摻和,就是準備真的放任不管了。
可她本意明明是想逼謝元丞來朝上見她,然後再想方設法讓對方繼續幫襯她們母子。她想不明白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現在怎麽就到了這麽個地步呢?
“要我說什麽籌謀什麽算計,關起門來大大小小總歸都是家事。”豐王看向太後,“既然皇叔都發話說不摻和了,這以後就該是兒臣與母後之間的較量了。”
豐王眼中的得意掩蓋不住。
太後手中絹帕攥成團,死死捏在手心,她心裏其實慌得不行,表麵上卻還一派雲淡風輕:“好啊,哀家……”
“未逢年節,你怎麽入京了?”謝元丞忽然說。
太後一頓,詫異地看謝元丞一眼。
豐王呲在外麵的牙還沒來得及收,被謝元丞拋出來的問題問得一愣:“什麽?”
這回輪到太後得意了。
她心道阿丞多少還是顧念著從前的情誼,見豐王如此囂張騎到她頭上來到底還是不忍心,所以才會忽然發難。
謝元丞的確準備發難。
但不是為在場任何一個人。
太後揚了揚嘴角,道:“你皇叔問你話呢,怎麽還不答?”
豐王沉默:“……”
太後不是豐王親母,豐王自然對她沒有絲毫敬意,平日裏甚至連表麵情分都懶得裝。但他素來有幾分怵這個比他年長不了幾歲的小皇叔。
先帝子嗣單薄,後宮嬪妃之間明爭暗鬥不斷,皇子不是夭折早亡就是胎死腹中,隻有豐王和小皇帝兩兄弟被保了下來。
稀薄的皇室血脈在宮中顯得彌足珍貴,所有人都捧著他這個在明刀暗箭裏存活下來的皇長子,謝元丞是個例外。
同樣在逗貓摸鳥的年紀,謝元丞比他要穩重得多。眾星捧月的生活過慣了容易目中無人,宮人奴才懼怕他,皇帝跟他母妃驕縱他,唯有謝元丞在麵對這個犯錯的侄兒時會真的下死手揍他。
可偏偏他父王對這個胞弟比對親子還好。
於是豐王從小就怕謝元丞。
直到前幾年被封爵位有了自己的封地,他心想著,同樣是大淵朝的王爵皇族,他這個皇叔也沒比他高貴到哪裏去。
憑什麽自己一遇上他就要想耗子見到貓?
又因遠在封地,身邊寵臣為了攀高結貴淨挑著好聽的話說給他聽,奉承話聽多了,人也就飄飄然了,覺得自己遲早可以取小皇帝而代之,屆時管他什麽輔城王還是親皇叔,都不過是麾下臣子,要他活便活,要他死便死。
但此刻真正麵對謝元丞沉下臉時的懼意,似乎是刻在骨子裏的。
豐王幹咽口口水,還是沒能說出話來。
於是謝元丞又耐心地問了一遍:“怎麽未至年節,你就從封地回來了?”
他神色淡淡,似乎真的就隻是一個長輩對晚輩關懷的隨口一問。
結果豐王連動也不敢動了。
他最怕謝元丞這樣的神態,他未得爵位那幾年,曾親眼見過謝元丞上一秒還與朝中佞臣談笑風生,好不愜意,下一秒便抽劍挑斷那冒犯他的佞臣的腳筋。
整個過程連眼都沒眨,手中劍一扔,繼續與其他人推杯換盞。
豐王:“父皇冥誕將至……我回來祭奠。”
謝元丞了然點頭,嘴角噙著一抹淺淺的笑意:“可是聖上有旨允你提早入京?”
豐王怎麽看怎麽覺得這個笑滲人,硬著頭皮道:“……並無。”
謝元丞偏頭詢問太後:“可是皇嫂懿旨召豐王入京?”
太後抬了抬下巴:“自然不是。”
謝元丞“哦”了一聲:“那便是擅做主張……”
他拖長了語調,喊了句:“來人。”
金羽衛應聲而入,抱拳跪地。
太後心裏止不住的怨懟。
金羽衛是被謝元丞一手培養出來的,近年來雖然聽她與小皇帝的命令行事,但到底是一群養不熟的狼,原主不過叫喚一聲,就立馬像狗一樣搖著尾巴趕上前去討好。
這群奴才,怎麽麵對她時就沒有這樣的姿態?
謝元丞掃了一眼:“藩王擅離封地,無召入京。依大淵律法,該如何判處?”
金羽衛回憶腦海裏裝著的律令,鐵麵無私道:“藩王無召入京等同於刺王殺駕,按律當以淩遲處死。”
“一字不差,”謝元丞頷首,“賞。”
話畢,在金羽衛起身的瞬間,抽出他腰間佩戴的長劍。
豐王驚恐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