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眾人動作齊齊一頓, 同時往說話聲的方向看過去,葉夫人連半倚半靠在冬芷懷裏,連擠出來的眼淚都忘了擦。
葉從意眉頭緊鎖打量來人。
她敢保證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 記憶中都不曾出現過這樣一個人。
敵還是友?
葉從意在心裏思忖。
“諸位不必驚恐, 在下並無惡意。”少年的語氣有些微微上揚,應該是個性使然,想爽朗一笑,但旋即反應過來這個場合不太合適, 於是硬生生憋回去, 話音逐漸沉重。
“在下常年遊曆在邊塞諸國, 最近幾日才回到大淵經曆。途經此地聽聞葉大人事跡,為大淵損失這樣一名愛民如子的好官員感到惋惜, 所以不請自來, 唐突了。”
他一邊說話一邊往眾人的方向靠近,神態自若, 絲毫看不出任何撒謊的痕跡。
但謝元丞仍舊留了個心眼,不動聲色的往斜前方邁半步,半個身子擋在葉從意麵前。
葉從意倒是信了三分,目光始終跟隨著那人。
他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從他隨身佩戴的物件入眼觀察,不難看出是特意換的。他沒帶隨從, 連方才的爆竹都是親自放的,因為他腰間還別著個火折子。
抬棺匠一路從紮營的地方把棺槨抬上山,剛把肩上擔著的重量卸下,此刻累得彎腰扶膝大喘氣, 其中一個半抬著頭調整呼吸看向那人,語氣中挾裹著幾分不滿:“你敬仰葉大人為他感到惋惜, 卻跑來他安息之地搗亂放爆竹算怎麽一回事?”
那人不解:“搗亂?在下沒有搗亂的意思。”
抬棺匠說:“臨安郡西北六縣來,向來隻有在年節,壽誕和婚儀的時候才會點爆竹來圖個熱鬧,沾喜氣。今日葉大人出殯,你卻跑來大肆放爆竹,這不是搗亂是什麽?”
薊州縣,縉州縣,魏縣以及鬆陽縣都隸屬臨安郡西北六縣。
那人說他常年遊曆在邊塞諸國,各地風俗不同,對於喪儀的操辦自然大相徑庭。他反應過來後臉上僵硬一瞬,有些歉疚地說:“是在下考慮不周了。但在下絕非故意來給諸位添不痛快的……”
葉夫人本就是在演戲,見不得人擺出這麽一副內疚的神情,更何況這少年年歲瞧起來比葉從意也差不到哪兒去,又生的豐神俊朗,頓時母愛泛濫。
擦擦眼淚表示理解:“各地有各地的習俗,靈柩前放爆竹在我們薊州確實是不興的,但在京都一帶還是有不少人家會這樣做,意在為新亡靈驅散周邊小鬼,幹幹淨淨上路。這位小哥的心意我就替我家老葉領了。”
那人自然聽得出葉夫人此番所言是在替他解圍,經過她這麽一說,他麵上更覺得過不去了,想說再說幾句以表歉意,張張嘴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葉夫人說完,自然也沒忘了對在場裏外幫襯還打抱不平的人表達謝意,她轉身,對著所有人的方向深深一鞠躬,說:“也多謝各位鄉鄰這些日子以來的照拂。”
跟上山來的都是些自願來幫忙的百姓,葉夫人一鞠躬,周遭氣氛多少又添了幾分嚴肅。他們神情肅穆,沉默著接受葉夫人這一禮。
那人見狀又往前走幾步。
見他言辭確實誠懇,謝元丞才稍微放鬆警惕,麵色稍微緩和些,但仍然維持著先前的姿勢把葉從意擋在身後。
一直站在下葬坑邊的鬆陽縣丞細眯著眼往這邊看,終於在那人走近的時候瞧清楚:“這位公子瞧著麵善,敢問是不是曾去過鬆陽縣災民安置地?”
那人點頭:“是,在下自邊塞回大淵途中便聽聞薊州縣遭逢天災人禍。心想著多一個人多份力量,能盡些綿薄之力也是好的。這位大人瞧我麵熟,應當曾在鬆陽縣打過照麵。”
聽到鬆陽縣丞問出的這番話,葉從意才完全肯定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少年來此真的不是心懷惡意。
謝元丞也不像之前那樣把她護得嚴實,她直接從謝元丞身後探出來,問:“請問這位公子尊姓大名?”
那人還沒開口,鬆陽縣丞就搶先回答:“依稀聽到在鬆陽縣的百姓喚這位公子小金,那就是金公子。”
鬆陽縣丞說得篤定,葉從意一句“金公子”正要出口。
餘光瞥見那人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問:“是有什麽不對嗎?”
那人:“……在下複姓九百,單名一個金字。”
九百金?
葉夫人豎著耳朵聽清,父母得是有多財迷才會給子女取上這麽一個名字?
如果不是場麵不太適合,她應當很難繃住臉上表情。
葉從意卻麵不改色,十分正經地喊了聲:“九百公子。”
九百金沒繃住:“……還是叫我小金吧。”
葉從意了然點頭。
這複姓少見,無論怎麽稱呼聽起來多多少少都帶點怪異的感覺,也難怪他會做出這樣的反應。
九百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姓是祖傳的,名是我父親給取的他素來喜歡搞這種簡樸俗氣又直白的東西。為人子女的再怎麽不喜歡不樂意,也不好說些什麽……”
他頓了頓,自覺有些失言。
在一個剛痛失椿庭的人麵前提有關於自己父親的趣事無異於在人傷口上撒鹽,這算怎麽一回事?
“抱歉。”九百金眉頭一低,語氣也低了幾分。
葉從意一愣,謝元丞就在她身後挽著她的肩,說:“無礙。”
似乎是才反應過來,葉從意才要說話,就聽見葬坑處傳來驚呼:“不得行!”
眾人注意力同時被吸引過去,葉從意定睛看了一會兒,發現說話的人是其中八個抬棺匠其中之一。皮膚黢黑長得高大又結實,幹活時也最賣力。
葉夫人走過去:“怎麽了?什麽不行了?”
那抬棺匠指著“葉學海”的棺槨說:“這棺材沒放正,風水不行會衝著子孫後代的。”
“啊?”葉夫人沒聽明白。
旁邊有人接話:“葉夫人有所不知,老邱師父生前就是幹這個的,他小時候跟在師父身邊學了點東西,咱們薊州的父老鄉親破土遷宅一類的風水都是找他幫忙看的。”
葉夫人似懂非懂。
大白天談論鬼神之言委實有些荒誕,況且這棺槨裏躺的也不是真正的葉學海,什麽風水不風水的應當也影響不了多少。
但她沒忘了此刻是在做戲,便道:“不吉利嗎?”神情還帶了幾分焦急,“可有解決之法?”
抬棺匠擺擺手:“是小事,葉夫人不必過於擔心。”
葉從意和謝元丞走到葉夫人身邊,道:“這位邱大哥還請明言。”
抬棺匠也不繞彎子:“起靈正位。”
他說完還抬頭望了望,透過山林間的枝葉打量著天:“各位放心,離澆土的吉時還差點,來得及。”
其他坐在地上休息的抬棺匠一聽立馬爬起來,就等葉夫人這個做主的一句話,他們就能即刻再次抬棺給棺槨挪位。
葉從意不動聲色地跟葉夫人交接視線。
片刻後,葉夫人說:“好。”
幾個抬棺匠都是做慣了活的,喊著號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抬棺槨的翹杠再次抗到肩上。
那個被喚作老邱的抬棺匠嘴裏還念念有詞聽不清在嘀咕些什麽。
“來個人幫忙看看這下位置正了沒有,看一眼就成,正了就卸肩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
謝元丞正要上前,此時一個人影飛快地從他身邊躥了過去。
“我來我來!我還從沒見過臨安郡這邊下葬的習俗呢。”九百金小跑著,口中還小聲應著話,“怪新鮮的。”
葉從意:“……”
謝元丞:“……”
不知怎的,二人頓覺這少年看起來有點沒腦子的不靠譜。
卻也沒有出聲阻攔。
“再往左偏三拳……”九百金彎腰湊近看,伸出手掌比劃距離,“過了過了,再往左偏兩指。”
抬棺匠抬著棺槨在他的指導下緩緩挪動。
“好!停!”九百金直起腰身,“就這個位置,特別正!比葉大人為官還要正……”
“砰——”
棺槨應聲正正當當落入坑中。
九百金說著話忽然沒了下文。
老邱雙手撐膝歇了口氣,抬眼就看見九百金木然站在葬坑正前方,兩眼一翻直直栽了下去。
“……沒人提醒他下棺材的時候不要站在正前方嗎?”
“之前不是有人說過了嗎?我以為他知道的啊!”
“方才說的時候這人根本不在現場,他是後麵才來的啊!”
事發突然,七嘴八舌摻雜,場麵一時混亂。
這時不知道誰喊了一句:“不趕緊扶人還廢什麽話!”
在場眾人在突然反應過來一樣一窩蜂湊上前七手八腳去扶倒在地上的九百金。
“別圍著了。”老邱蹲在人群中,無奈歎氣,“拿一壺茶來。”
葉從意轉頭就要去找帶來的涼茶,不曾想冬芷手腳快,已經拿著茶壺過來了。
老邱接過茶壺,老神在在地比劃了幾個手勢,然含著茶壺嘴猛灌一大口茶包在口中。
手中動作即時停住,垂首張嘴將茶水全噴在九百金臉上。
葉從意不自覺地皺皺眉。
不消片刻,九百金悠悠轉醒。
“老邱神了!”
讚譽聲漸起,連葉夫人都在老邱的這一頓操作下看呆了眼。
葉從意卻沒說話,轉頭與幾乎貼在她身後的謝元丞默默對視一眼。
謝元丞心領神會,在一片稱讚聲中幽幽開口。
“我方才沒看清,真的有那麽神嗎?”
這句話實在是說的不合時宜,眾人齊齊頭過來看他。
看清說這話的人是謝元丞,脫口就要出的罵聲生生憋了回去。
謝元丞絲毫不在意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斂容又說了一遍:“我方才沒看清,不妨再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