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傷疤
樂一死後, 地下馬戲團隻剩下一位演員。
蔣河把各種臨床數據傳到國外,對麵承諾兩個月內會給她最新批次,她的生命將得到最大程度的延續。
蔣河臉上的笑容變多了, 她時常撫摸著瓶瓶的頭發, 說如果她表現得乖,就給她治眼睛。
瓶瓶從不回話。
因為脫離了花瓶,蔣河不再隻給她注射藥劑,什麽醫療手段都是最好的, 再加上她身上的排異反應很輕, 所以她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但她沒有感激,她知道蔣河的悉心關照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更好地抽取樂一的血。
她身上那份屬於樂一的血。
蔣河簡直像對親生女兒般對待瓶瓶了, 在所有夥伴死去的第三個周, 麻木不言的瓶瓶做了一個夢,一個幸福又痛苦的夢。
而後就開始發燒, 她燒得意識模糊,燒得開始說胡話,蔣河用了各種方法,都無法讓她的體溫降下來。
蔣河以為是骨髓移植後的排異反應,擔驚受怕了整整一周,就在她做好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準備時, 瓶瓶的體溫忽然降下來了。
簡直是生命的奇跡。
瓶瓶睜開雙眼。
蔣河欣喜若狂地走上前,四五名醫務人員圍了上來,他們給她做各種檢查。
生命體征一切正常。
蔣河深深舒了口氣,她試圖像前些天那樣撫摸瓶瓶的頭發, 但與瓶瓶對視上的瞬間,她忽然愣住了。
瓶瓶明明什麽都看不見, 目光卻清明無比。
蔣河遲疑道:“瓶瓶?”
瓶瓶很久都沒有說話。
久到蔣河以為她因為高燒失去了聲音。
但她最終還是開了口。
“你即將死的無比痛苦。”
瓶瓶躺在病**輕聲道:“你的屍體會被家人藏在河床底,你的靈魂將永遠無法上岸。”
蔣河一時沒反應過來。
其他醫務人員率先反應了過來,他們連忙就要捂住瓶瓶的嘴。
“我不想看見你們。”
於是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般,所有人,包括蔣河都緩慢地轉過身。
醫務人員離開了病房,他們各自去忙各自的工作,蔣河也去院長辦公室收拾好東西,徑直回了家。
瓶瓶平躺在病**。
她的眼淚無意識地流淌,暈染在枕巾上。
隻是短短幾句話,她殘廢的四肢長了出來,她的眼睛恢複視力,她有機會看到河了,但也在她擁有視力的瞬間,她再也看不到五彩繽紛的夢裏的河。
她好像一下子多了許多記憶,知道了許多事情。
在身體肌理被打破重塑,在身體植入不同血液後,她的靈體出現變異,她在九歲這年,擁有了通靈天賦。
超絕登頂的通靈天賦。
而這種頂級天賦是有記憶傳承的,她自然而然懂得了如何運用它,也知道了限製。
——不能扭轉已經發生的。
——不能妄想改變必定會發生的。
——隻能在既定空間內使用。
——無法對比她強大的人使用。
可瓶瓶還是想試試。
“我要他們都回來。”她輕聲說。
她等了很久。
什麽都沒有發生。
於是她又小聲道:
“我要他們都活過來。”
“出現在房間裏。”
“還和以前一樣。”
“活過來。”
聲音喋喋不休,但房間很空曠,除了瓶瓶外,再無一人。
這種徒勞的嚐試持續了很久,直到瓶瓶在空曠的房間痛哭出聲,最後她緩緩坐起身,抱住膝蓋,把臉埋進手掌心,整個人縮成很小的一團。
她想了很久,從黃昏想到黎明。
她想到自己還在母親懷抱裏的模樣,想到被蔣河買走帶到地下室的倉皇,想到和四個夥伴初見麵的欣喜,想到樂謠陽光熱烈的笑容,想到小嘉溫溫柔柔的嗓音,想到小天總是給她變的魔術,想到樂一每晚為她偷的那一串鑰匙。
她很愛他們。
很愛很愛。
瓶瓶擦幹淨眼淚,她開始許新的願望。
“隻是身體出現就可以。”
“沒有靈魂也可以。”
於是房間裏出現了幾個小朋友的屍體,他們佇立在黑暗中,比恐怖片裏最嚇人的場景還要嚇人,但瓶瓶沒有害怕。
“我來當你們的靈魂,”她小聲說,“我們以後住大房子,然後上學。”
她還記得小天的願望,於是把小天的模樣變胖了許多。
她也記得樂一的願望。
樂一希望不要有下輩子,所以她糾結了很久,沒有讓樂一的身體出現。
可她實在太想樂一了,所以她把自己的臉變成了樂一的模樣。
就當瓶瓶死了吧。
瓶瓶跟個什麽都想要的貪婪無厭的人一樣,她不停地許願。
“我要樂謠姐姐的心髒。”
大家的部分器官被蔣河賣出去了,瓶瓶不接受這點,大家的身體都是假的,但她希望有真的東西。
“要小嘉的肝與肺。”
“還有小天的眼睛。”
瓶瓶的每句話都虔誠無比。
這些,再加上樂一的臉,所有人都可以活在她的身上了。
天亮了。
瓶瓶抱膝坐在窗邊,在過去的許多年裏,她總是以脆弱無比的形象出現,她遭受了許多苦難,但從未覺得太難過,因為她有很多的朋友。
如今她變得強大,卻感受到空前的孤獨與痛苦。
蔣河以後再也不會出現了,但不該出現的人還有很多,白山療養院裏的每一個醫務人員都該死。
她的四肢是他們砍斷的,她朋友們的胸腔是他們剖開的,他們沒有資格幸福地活著。
隻是死亡是一件太簡單的事情。
白山療養院隻剩下幾名重病患者了,瓶瓶陪他們走完了人生的最後幾個月,而後開始思考那些醫務人員該如何死去。
瓶瓶見過的人不多,為了欺騙外界,也為了營造白山療養院一切正常的假象,她變出了一群早就死去的人充當病患,因為她無法憑空想象出並不存在的人,所以所有病患的臉都來自她看過的一些舊報紙。
她改變了醫務人員的記憶,讓他們忘記了在黑診所的經曆,忘記了曾參與的臨床實驗,忘記了幾個小孩的真實身份,也讓他們以為所有病患都是真實存在的。
她時常站在頂樓看這些醫務人員虐待那些早就死去的人,看他們即使已經忘記那些惡毒的過往,但依舊是自私陰毒的人。
瓶瓶細細思索這些人都幹過什麽。
有的人曾把小嘉摁進水池裏,有的人曾懲罰性地把小天的呼吸管拔掉,有的人曾幫助蔣河把幾個小孩的屍體掩埋,有的人曾輔助操刀為她與樂一換血。
思前想後,瓶瓶決定創造出一個遊戲場。
時間就在每周日的淩晨,零點開始,六點結束。
因為這個時間是他們曾經在地下表演場的演出時間。
而遊戲方式就是抓小白鼠。
因為所有小朋友以前就是小白鼠,而現在瓶瓶希望所有人的身份可以顛倒一下。
從一月開始,一直到五月,每個周的周日,瓶瓶都會與她的夥伴們一起抓小白鼠,有時候認真地去抓,有時候隻是欣賞小白鼠們崩潰的醜態,
她看那些人疲於奔命,東躲西藏的崩潰與絕望,亦如自己的朋友曾被放在手術台,肆意切割的模樣。
這個遊戲持續了幾個月,醫務人員的數量越來越少,雖然這些人都有親屬,見人失蹤了會報警,但瓶瓶的能力很管用,每次公安局的人來到療養院,都會得出錯誤的結論。
瓶瓶有能力遮蔽住所有人的雙眼,也有能力讓每件事成為懸案。
她想得很美好,她預計等所有醫務人員都“死得其所”後,她帶著三個夥伴離開白山療養院,所有人住在一起,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吃薯片看電影。
他們四個將度過互相陪伴的一生。
瓶瓶知道自己的精神其實有些扭曲了,但她要如何不扭曲,她捂著胸腔裏屬於樂謠的心跳,隻覺得這樣才有溫度。
隻有這樣她的人生才能有一點點的溫暖。
可即便她的願望如此簡單,依然有人要打擾她與她的朋友。
有個女生暈倒在白山療養院的門口,不久後就有一個類似體質的人來到療養院。
白山療養院在被調查。
瓶瓶很擔心她的事情被調查出來,也擔心對方比她更強大。
但很幸運,在短暫的溝通後,她很快控製住了對方,她知道了會有一檔通靈節目來這裏比賽。
為了了解比賽內容,她在對方的手機裏看完了這個節目的前三期。
她知道有個女孩擅長捆靈,知道她的雙胞胎妹妹擅長降靈,知道有人的體質會讓周圍的人都倒黴,知道有個女人很厲害,她會是這場遊戲最大的威脅。
於是瓶瓶決定與這個女人住進一間病房。
她重新製定遊戲規則,再次更改了所有醫務人員的記憶,讓他們忘記小白鼠其實是他們自己,她還試探性地動用通靈能力要求那個叫薑厭的女人穿上病號服。
但是薑厭並沒有受到她的影響。
她嫌棄地看著衣服,過了許久才選擇穿上它。
在薑厭去衛生間換衣服的那段時間,瓶瓶的內心很緊張,她在獲得通靈能力後,第一次遇到無法幹擾的人。
而因為薑厭的存在,她也不敢去控製其他通靈師。
她的大腦高速運轉,最後決定順著他們的任務行動。
——假裝這裏就是所謂的半能量場,假裝白山療養院的背後就是存在一個靈體,所幸幾人命運多舛,有足夠的悲慘經曆可以被挖掘。
她樂觀地想,其實這場比賽也是個機會。
一旦他們的經曆被挖掘,他們就會被同情,他們會被接出去,從而擁有無比真實的,所有人都承認的身份。
她想了很多。
想了很多很多。
她想了如何讓這個遊戲看上去合理,如何落實瓶瓶已經死掉這件事,她想了如何扮演好樂一,如何讓背後的靈體成為蔣河或者瓶瓶,再不濟,同時都是也可以。
隻要讓這些通靈師相信其他人活著就好。
虛假的活著也是活著。
因為她真的無法離開他們,離開一秒都要窒息。
*
薑厭說完那句“你無法操控他們的屍體過一輩子”後,就開始等待瓶瓶的回應。
瓶瓶平靜地注視著薑厭。
當她不再努力扮演樂一時,她那種招人嫌卻莫名強大的氣場沒有了,整個人像是被困在什麽地方,一步都踏不出去。
“過度了,”薑厭解釋道,“為了表現出他們都是正常的,你太用力了。”
“比如讓其他病患時不時被控製,襯托出你夥伴的正常,尤其是我去小花園的時候,那種所有人都不正常,隻有小嘉小天向我求救的違和感太重。”
“還有小嘉腹部的手術疤,”薑厭說,“那不是闌尾手術能留下來的,再聯係孫新知所說的他給所有小孩進行了手術,那個手術應該並不溫和。”
薑厭問瓶瓶:“為什麽不把他們的手術疤去掉?”
畢竟這樣可以減少暴露的風險。
瓶瓶遲遲沒有回話。
許久,她說道:“因為傷疤是真的。”
假的太多了,總要有些東西是真的。
有了傷疤,他們便有了過去,有了過去便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