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病因

是村長。

他的臉貼在窗上,嘴沒有動,窗外卻有極輕的,斷斷續續的人聲傳進屋子裏。

薑厭反應了一下,明白自己看到的不是鬼,而是欲望——村長在與誰說話,而這個話他並不想被三人聽到,所以他的“欲望”是看三人是不是在熟睡。

但欲望終究是欲望,是潛意識,是想做卻無法去做的事情,人的頭顱永遠無法旋轉一百八十度,欲望凝視著的也終究不能被人眼看到。

所以哪怕薑厭對著那張臉微笑,村長也並不知道薑厭已經醒了。

薑厭收回笑,斂下神色,把枕頭塞進了被裏,假裝自己還躺在**,而後輕著腳步走到窗邊,靠在了一旁的牆上,全程沒有弄出任何聲響。

如果村長大大方方站在那兒聊天,她大約會倒頭繼續睡,但既然不想讓她聽,她又怎麽可能不去聽聽呢?

薑厭半閉著眼睛,斷斷續續的聲音傳進她的耳朵。

從對話上看,屋外的二人正在收拾晾曬的藥材,村長指揮,王桂蘭把一籃籃的藥材倒進盒子裏。

村長的聲音很輕,像是怕打擾屋內人的休息。

“家裏有外人就是不方便,咳…要不那幾個人又要問…”

他壓著嗓子努力克製住咳嗽聲,由於過於用力,腰都弓了起來,顫抖幅度很劇烈,像是寒風中的枯槁樹幹,幾乎要被折斷。

“再快些…要兩點了,一會兒你先去找保民,把這些給他,再…”

村長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是隻通過氣腔在說話了,薑厭湊近窗戶,想聽清後麵的內容。但老人的聲音實在太小了,完全含在嗓口,薑厭什麽都沒聽到,王桂蘭也沒有問。

很顯然,王桂蘭知道今天要做什麽,所以哪怕沒聽清老人的話也能懂。

藥材終於被收拾好,隨著“吱呀”一聲,大門被關上,王桂蘭離開了,薑厭有些無奈地閉了閉眼。不過很快,她就睜開眼睛,屏住了呼吸。

隨著一道壓抑的咳嗽聲,月光被遮蔽,屋裏光線變得更暗了,一個佝僂的影子拖長到她的腳邊。

村長在往窗裏看。

這次是人在看。

薑厭無法保證那個枕頭可以騙過他,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打算做些防護措施,於是也湊向了窗戶。

村長剛把臉貼在窗上,就發現窗上有層白霧,白茫茫一片,屋內什麽都看不清。他伸手擦了擦,但並沒有擦幹淨。

哦,霧是起在屋裏的。

他遲鈍地轉動腦子,而後再次把臉貼回窗戶,一陣讓人牙酸的聲音響起,他的臉部都被擠得變形,可仍是看不到屋內的場景。

幾分鍾後,窺探無果的他收回眼,低咳著離開了。

“哈——”

窗的另一側,薑厭再次哈了口氣,窄小的窗遍瞬間布滿霧氣。薑厭覺得剛才的場景好像有些熟悉,她想了一會兒,發現她見過這個場景許多次。

畢竟生活裏總是有許多模糊不清的窗,新的,舊的,被霧氣沾染的,遍布灰塵的,隻是那時候,她是村長的視角。

薑厭越想越遠,在她覺得深夜所有看不到外物的窗子背麵都是張開嘴巴的,用嘴堵住窗戶的人時,她止住了聯想。

薑厭把思緒拉回現在。

還是有發現的,也不枉她在夢裏被反複恐嚇。

薑厭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蠶繭,這是她白天在蠶房裏拿的,當時沈歡歡對她掰開並偷拿村民僅存的活蠶蛹表達了眼神上的譴責。

但她不該受到這個譴責的,實在是太無辜了。

畢竟不掰開這個蠶繭…

薑厭對著月光再次看起蠶繭內部的蠶蛹,尤其是它下巴上的那顆小痣。

畢竟不掰開這個蠶繭,她怎麽會注意到村長下巴上,也長了顆痣呢?

....

夜裏很涼,薑厭站了一會兒覺得冷,於是又躺回了**。

她開始想村長與蠶蛹的聯係。

剛才她與村長隻有一層玻璃之隔,所以把他臉上的每道褶皺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也看到了下巴處那顆並不明顯的痣。

長在下巴正中央的一顆痣,很淡,與蠶蛹臉上的痣的位置一模一樣。

這個村子有古怪是必然的,蠶蛹長著人臉也是不正常的,所以薑厭很自然的就把兩者聯係起來,大不了以後再推翻。於是薑厭開始大膽假設——

村長,亦或整個蠶村,都是蠶蛹孵化的。

他們從蠶蛹裏爬出來,成為人,繁衍不斷,成為了一個村莊,而這個村莊就以販賣蠶絲為生。蠶種的大片死亡代表著他們新生兒的大片死亡,沒有新鮮血液,一個村莊一個種族根本無法存在,在死亡滅族的困境之下,他們被迫張貼雇傭啟示,希望有人找出蠶種死亡的原因。

但這樣就很難解釋村內眾人對新生兒的態度。

最重要的是,這種情況下的蠶村眾人很明顯已經不屬於人類範疇,更像是精怪。精怪和妖很像,但最大的不同就是,精怪多誕生於深山,是自己修煉成精的,不親近且厭惡人類,也不具備化形也就是變成人的能力。

假設一不可能,薑厭迅速開始假設二。

——在某種詛咒下,蠶蛹與蠶村眾人建立了聯係。

蠶蛹死亡則其代表的某個蠶村人死亡,蠶蛹生還則其代表的某個蠶村人生還,如果她現在捏死這個健康的蠶蛹,那麽它所對應的村長就會立刻死亡。

薑厭有些躍躍欲試,但也知道這個假設成立的可能性更低。

蠶房裏死亡的蠶種實在是太多了,按照那個死亡量,村裏十分之七的人都已經死了,如果村內短時間死了大批的人,那個小男孩不會在說起自己溺死的姐姐時那麽難過,更應該帶些麻木和害怕。

如今兩個假設都不成立,薑厭沉吟起來。

既然不是母子關係,也不是同生同死關係,那蠶蛹上的人臉與蠶村到底有什麽關係呢?或者說,手裏的這個蛹,與村長有什麽關係?

亦或者…

為什麽她掰開的第一個蠶繭,看到的第一個蠶蛹,就和村長有關係呢?

要知道,她近距離接觸到村裏人隻有那麽幾個。所以怎麽就會這麽巧,她掰開的這個蠶繭,就是她打過照麵且大概率會近距離接觸的村長?

薑厭彎了彎唇角。

答案很明顯。

有“人”想通過蠶繭向她傳遞信息。

而這個信息就是解題的關鍵。

*

後半夜,王桂蘭回來了。

她一進門就捂著手哈了好幾口氣,這天實在是太冷了,她凍得渾身都發僵,動作都沒有往常利索,她縮著手關上門。

關門的聲音有些大,王桂蘭被嚇了一跳,她屏息站了會兒,確定誰都沒吵醒後,她小心翼翼活動了下腳脖子,躡手躡腳地去了廚房。

現在已經四點多,她準備在睡前把早飯熱上,這樣天亮後就不會太忙。

王桂蘭先是從後廚搬了些柴火,放進灶台,而後坐在木頭樁子上等火燒起來。薑厭走出門時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

她放輕步子,站在了王桂蘭身後。

王桂蘭起初沒發覺,幾分鍾後,她發現了腳邊的影子,嚇了一跳,當即轉頭:“爹,你怎麽…..”

聲音戛然而止。

來人貼得她極近,因為她的動作,兩人的鼻尖幾乎要貼在一起,王桂蘭下意識抖了抖。打量著王桂蘭驚疑不安的神色,薑厭忽然笑起來,她退了兩步,把剛在屋裏倒的熱水遞給王桂蘭:“做飯這麽早啊?”

王桂蘭張了張嘴,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接過水杯:“嗯…嗯,突然醒了,就起來了。”

她問薑厭:“你是剛醒…是我吵醒你了嗎?”

薑厭點頭:“是啊,關門聲有些大,你有起床氣啊?”話音帶著笑,就像朋友之間的調侃。

王桂蘭的眼神放鬆下來,“就是睡不著,有些頭疼…”她舉著水杯抿了幾口熱水,並沒有注意到薑厭冷漠的神色。

喝完水,王桂蘭正要再說些什麽,就看到薑厭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沒事兒,我就是出來看看需不需要幫忙,”薑厭道,“我看也沒什麽事…那我回去休息了?”

王桂蘭趕忙點頭:“嗯。”

薑厭慢悠悠往屋裏走,王桂蘭盯著她的背影,直到薑厭關好房門,她才收回眼,回憶了一遍剛才的對話,確定沒問題後,才長長舒了口氣。

薑厭回到屋裏後,沒著急躺下,而是翻出僅剩的一個豆沙餡小麵包,幾口吃完,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角。

她現在有些開心。

因為她看到了。

看到了王桂蘭下巴處的那顆痣。

...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

有時候隻是需要這樣一個線索,一個奇妙的假設,紛亂的思緒就會終止,被捋得清晰。

捋好之後,薑厭揉了揉眉心。

這麽多年沒有動腦子,她竟然會被一個小女孩影響了。

是的,小女孩。

薑厭發覺她太相信何妙妙的話了——因為她確信何妙妙沒有“欺騙她”的欲望,所以她相信了何妙妙的話。

但她怎麽可以相信一個五六歲小女孩的邏輯?

主觀上沒騙她,客觀上便是對的嗎?

薑厭有些好笑,但她被困久了,慣於自我排解,所以很快調整好,重新梳理目前的信息。

自從進村後,她找到的信息都很碎片化,並且會對不同的判斷搖擺不定,比如她不確定到底有沒有人審美錯亂,是全村都沒錯亂還是隻有生出詭異嬰孩的村婦出現了審美錯亂,再比如她不知道為什麽隻有新生兒被詛咒,詛咒的內容為什麽是讓新生嬰兒倒著長眼睛。

但她自始至終都確信一點——

這個村有問題,詭異嬰兒的出現與什麽東西有關,鬼怪詛咒了這個村裏的新生嬰兒。

影響她做出以上判斷的,是何妙妙的話。

【那些姨姨嬸嬸們在懷孕前都吃了不少藥材補品,就為了生出好看的寶寶。】

這是何妙妙從二壯那裏聽來的話。

這是二壯發現村婦們所言所行以後,自己得出的結論。

這句話裏,兩人的邏輯是,那些村民是先吃了補品,而後才生出了“好看”的小孩,也就是說,補品是因,可怖嬰兒是果。

她被這句話的邏輯影響了,她潛意識同意了這個邏輯,她也把詭嬰的誕生當成是藥材補品、鬼怪亦或詛咒的果。

但如果事實並非如此呢?

薑厭想。

如果事實是,根本就不存在詛咒呢?

如果事實是,即使沒有詛咒,村婦們也大概率會生出可怖嬰兒,她們瘋狂吃補品,隻是希冀讓新生兒變得好看一點呢?

這樣的話,整個事件,因果關係就顛倒了。

薑厭輕舒了口氣。

她回憶著村長與王桂蘭相同位置的小痣,想著村子的偏僻閉塞,想著村民對外人的態度,想著村長一直沒有出現的兒子,想著村長把留給兒子泡酒的參幹給了王保民,想著王保民與王桂蘭的兄妹關係。

痣不能成為近親結婚的證據,但是其他的可以。

薑厭忽然就明白了那個蠶蛹想傳達給她的信息——這三人存在的關係,不僅僅是公公與兒媳,也不僅僅是哥哥與妹妹。

而是相似的,相同的,血緣的,父與子的,父與女的,哥哥與妹妹的,丈夫與妻子的。

這個村或許都是類似的關係。

那雙倒著的眼睛,不是詛咒,而是這個村近親結合攜帶的基因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