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春夜涼風徐徐, 吹散白日的喧鬧與餘熱。
馬車行至蘇府時,裏頭已燃起了燈,遠遠瞧去, 叫人心頭平添幾分暖意。
兩旁的侍衛打開門, 恭敬迎了蘇窈進來,頃刻間整座園莊都得了消息,事事準備起來。
“安掌櫃回來了麽?”
“回主子,安小姐已經回來了, 此刻正在院子裏等著您用膳呢。”
蘇窈臉上露出笑容, “知道了。”
月上柳梢, 她沿著曲徑,朝院子裏走去, 沒走一會兒, 卻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響,不由得一頓。
白露看蘇窈停下, 問道:“怎麽了小姐?”
蘇窈抬頭,看向距她的院子不遠的地方,“隔壁的園子已經賣出去了?”
“隔壁的園子?”白露頓了一秒,張著耳朵聽了會兒,果不其然聽見一陣搬運木頭的聲音,其中混雜些男人的交談聲, 新奇道:“前些日才聽說那園子的主人想變賣田地莊子,如今瞧這模樣,該是已經賣出了,正修葺著呢。”
蘇窈收回視線, “如此一來我們便有鄰居了。”
“正是正是!”
不遠處傳來一道懶洋洋的女聲,混著點醉意。
蘇窈看過去, 臉上的笑意更明顯,“怎麽我還沒來你便喝上了?”
慕茹安手裏拿著酒壺,兩頰緋紅明顯,“美酒當前,我又並非聖人,如何能忍住?”
她晃了晃,發現裏麵空了,便丟在一旁,朝蘇窈走來。
“隔壁請人做了一日的工,連晚上都不消停,好個鄰居,改日我定要去瞧瞧是何人物,半夜攪人清靜。”
慕茹安少不了要與人應酬酒飯,是以如今酒量頗好,幾海碗下去也能清醒,連帶著蘇窈因為時不時與她喝一盅的緣故,酒量也見長。
蘇窈聞言,也沒放在心上,“你覺得吵,我明日便讓人去和園子的新主人說說,令他們夜裏安靜些。”
慕茹安搖頭,挽上蘇窈的胳膊,與她道:“我自己去便行,正巧無事,我還想看看這新來的鄰居長什麽樣呢,若是個好相與的,日後還能時不時串門。”
蘇窈點頭:“也是。”
她很快便將此事忘在身後,拉著慕茹安坐在飯桌前,杏眸裏寫滿了好奇,“對了,你今日讓紅兒帶來的男子,與你是如何相識的?你說你們是舊友,難不成是京城認識的?”
兩人說話間,已走進了院裏的涼亭,裏頭擺了飯菜小酒,慕茹安坐下,往蘇窈的碗裏夾了些肉,笑道:“這個麽,蕭應清的確是我舊相識,不僅如此,他與我還是生死之交。”
蘇窈麵露疑惑:“生死之交?”
“當初我從京城出逃,到了烏州之後便在姓殷的手底下辦事,去哪都戴著幕籬,可即便如此,那勞什子魏元還想要我的命,你可還記得我有一回給你寫信,說他派了殺手來取我的命?”
“記得。”
“蕭應清便是那時救下的我,若沒有他給我擋了一刀,我小命還真的難保。”慕茹安如今說起來也還心有餘悸,拍拍胸.脯道:“幸好我命大,不過……”
蘇窈聽得心都提起了,“不過什麽?既是救命恩人,此前怎麽不見你提起過他?”
慕茹安麵色變得有些奇怪,像是吃了個啞巴虧。
“不過,他救我一命後,便猜出了我的身份,”她道:“可我卻對他的背景知之甚少。”
蘇窈聽得一愣,“他是如何猜出你的身份的?”
慕茹安扒拉一口飯,道:“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可他的確猜出來了,我原還以為他想拿住我的把柄,進而做些什麽呢,可他並沒有,反而幫我解決了不少魏元的人手。”
蘇窈眉心微微一凝,“他可是京城人士?”
“不是,他甚至可能不是大周人。”慕茹安語氣平淡道:“我問他為何救我,他也隻說了一句‘應該的’,我想,興許是我父親母親,家中長輩,或是我們慕家軍曾有恩於他?”
“如今他來投奔我,按他說,是因家中變故,幾位兄長為爭些薄產吵的不可開交,他不勝其煩,便想尋個清靜地住一段時日。但你不必擔心,我與他打交道數年,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他是不會讓這些事打攪到我們的。”
慕茹安言語之間頗為信任蕭應清。
能得她這樣信任的人可不多,蘇窈開始動筷,認真道:“原來如此。不過,既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也不該用‘打擾’二字,若他有任何難處,我能幫上的,也盡管同我說,如今我們二人相依為命,幫了你便如同幫了我。”
以她們兩人的交情,所有口頭上的致謝都顯得微不足道,同樣的事發生在蘇窈身上,若有人救了蘇窈的命,慕茹安也會像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般對待他。
因此聽了這話,慕茹安很爽快地點頭,旋即,又碰了碰蘇窈的胳膊,笑道:“明日我給你準備了一份驚喜,你記得早些回來。”
蘇窈瞧她神秘兮兮的模樣,眼皮不受控製的跳了跳。
……
翌日出門前,黃塾掌來了蘇府一趟。
“東家,去年你說想辦新書院,這幾月我已讓人選看了幾塊地,這是畫師畫下的圖,你看看選哪一塊,選定了,咱們也可以開始請人建築,招新弟子了。”
蘇窈接過幾張畫紙,看了幾眼,道:“這裏有兩處地方我還未去瞧過,等我先去看了地,再告訴你吧。”
黃塾掌道:“好,那我便等著東家的消息。”
——
胡府內,靜謐的落針可聞。
巡邏的守衛刻意放輕了步子,端著盤碟,走在路上的侍女丫鬟,個個將腰背挺的筆直,連樹上的鳥兒都應景的安靜打盹兒。
胡澤明當了數十年的父母官,眼下麵對主位上坐著的青年,手心尚緊張的出汗。
“這便是小官整理好的這五年裏修築堤壩的賬簿,前五冊是朝廷派下的銀,後七冊是自籌的錢糧支出,一筆筆皆登記詳盡,小官已事先核查了一遍……”
他邊說,邊將手中的賬冊交給青年身邊站著的男子,點頭示意。
“梁大人。”
梁遠接過賬冊,卻先自己翻了一翻,“這五年間可有人調看過?”
胡澤明早有準備,一口氣報了幾個名字。
梁遠聽了,這才將東西呈到青年麵前。
青年一身低調的玄色暗紋錦衣,臉龐如朗峰映雪,清冷俊美,因翻賬冊而微微垂低的眼皮遮住眸中情緒,平白給人紆尊降貴之感。
他身後掛著的書帖,手邊放著的茶杯,似乎瞬間變得價值連城,恍惚間這間不大不小的房子,也成了皇家禁苑。
房內傳來翻動的聲響。
每翻一頁,卻都像是在胡澤明心上砸一拳。
他自認見識不淺,也見過不少天潢貴胄,可獨獨在麵對眼前的青年時,他竟會有當年科舉登殿,直麵天恩般的不安。
書房裏格外安靜,外頭的一丁點動靜便顯被擴散數倍。
蘇寶菊正親自端了茶與點心,朝書房走去,卻有一丫鬟叫住了她。
“夫人,居安書院的夫子來了。”
胡縣令家的書房與後院僅隔了一個小池塘,若要去後院女眷的地方,這條路是必經之路,故而他們昨日才會那般謹慎。
因太子殿下在府上,蘇寶菊提早吩咐了下去,有任何人來,都需稟告她一聲。
聽完丫鬟的話時,蘇寶菊已經半隻腳踏入了書房,卻也不好再退,隻得假裝不曾聽見。
然而,原坐在書房主位上的青年卻不見了。
蘇寶菊驚訝地朝胡澤明看去,胡澤明眉心緊擰,看著蘇寶句朝裏間的位置使了個眼神。
她心生奇怪,想小聲問一句時,外頭卻已響起了腳步聲。
方才叫住蘇寶菊的丫鬟,此時正引著蘇窈往後院走。
“夫子當心,適才下了點雨,路上有些滑。”
蘇窈嗯了一聲,白露撐著油紙傘,為蘇窈遮擋簷下,樹上時不時掉落的水滴。
書房的門是開著的,蘇窈路過時,下意識便往裏頭瞧了一眼。
正對上胡氏夫婦不約而同,朝她看來的目光。
蘇窈腳步一頓。
說到底是來的別人家,見著人了也該停下打聲招呼。
“胡縣令,胡夫人。”
蘇寶菊似乎愣了一下,直到胡澤明朝蘇窈略一頷首,繼而推了推蘇寶菊的胳膊,她才如夢初醒,快步走出來,左右瞧了瞧蘇窈,關切出聲。
“夫子來了,今日天氣不好,清晨時便細雨連綿的,你路上可累著了?”
蘇窈搖了搖頭,“我家那的路有些不大好走,上了街便好走許多,今日倒比昨日花的時間還少些。”
蘇寶菊回憶片刻,道:“若我們家寧兒沒記錯,夫子是住在咱們東邊那一塊園莊裏罷?那的確有一段山路不大好走。”
那一片的園莊住著的人非富即貴,隨便拎出一個來,都是烏州有名的人物,最好的位置便是山腰那一座,依山傍水,據說還有溫湯可泡。
“那段路已修葺的差不多,可還需些日子才能建好。”蘇窈笑道:“坐在馬車裏,也隻是稍稍顛簸了些,不礙事。”
蘇寶菊鬆了口氣,道:“那便好。”
蘇窈因趕著去見胡寧兒,略聊了幾句,便與蘇寶菊告別。
等她腳步聲漸遠,書房裏等著的胡澤明,方才敢往裏間走去。
書房裏間,正對著門是一處炕桌,桌後放置一半月掛屏。
青年神色如常地站在與他長靴一般高的書案旁,左手拿著薄冊,右手冷白手指隨意翻著,腕骨微凸,雙.腿修長。
胡澤明望著青年平靜的模樣,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興許太子殿下是覺著外間過於吵鬧,才來了裏間?
他正低頭思索,猛不丁聽到一句:
“夫子?”
魏京極的聲音很淡,有種介乎環佩相撞,清貴冷然之感,出聲時帶著幾分隨意。
眼裏也分外沉靜。
語罷,他沒有抬頭,繼續垂眸翻著賬冊。
胡澤明卻是渾身一震,這可是太子殿下主動與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反應過來後,連忙點頭,恭聲道:“是,適才來的這位姑娘,是我們烏州居安書院的女夫子,小女想學琴,便請了她來府上相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