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沒有神明

司空燼有點煩惱。

雖說他是天劍宗的掌門, 但宗門裏六位長老輩的人,攏共隻有兩位不曾收過弟子,一個是黎離, 另一個就是他了。

曾幾何時他也想過自己會收個什麽樣的弟子——

興許是一個喊著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貧寒少年;

也可能是一個氣運逆天, 隨便買個戒指就能召喚出老頭的幸運兒。

但是司空燼絕對沒想過自己第一個徒弟會是個除了臉一無是處, 連人話都聽不懂的黑皮妖怪。

和西壬大眼瞪小眼好半天之後,司空燼決定暫時放棄傳授他靈力入體。

“這樣,我看你尚有餘力,且繼續練箭吧。”司空燼無奈地推著木輪車從藥田離開。

西壬跟在他身後,聽到這句話後便準備挽弓繼續射箭。

然而司空燼卻製止了他:“先推我過去吧。”

西壬雖然平日裏桀驁不馴,但對老者倒是一向尊敬。

雖然司空燼看起來就是一個半死不活的糟老頭子,他卻也沒有說兩句怨言,隻是沉默著把他推到對岸的空地上。

“行了。”司空燼壓抑地咳嗽了好幾聲,臉色也跟著變得差了不少。

西壬默默盯著他, 有點懷疑這個學院唯一的老師要當場嗝屁。

緩過來之後,司空燼不耐煩地對著西壬揮手:“愣這兒幹嘛?過去射箭啊!”

西壬都懶得走橋, 幾個快速的躍步便踩著山溪間的卵石跳到了對岸。

對麵的司空燼朝他招招手:“對,就在那兒, 射過來。”

西壬聞言, 利落地挽弓,眯眼——

像日出前做的無數次動作那樣, 他瞄準了一根木頭。

鬆弦的一霎, 由精靈族特產的超輕質箭矢速度驚人,如閃電般猛地射向目標木頭!

然而下一刻, 一隻憑空探過來的手倏地伸出, 五指合攏的同時,竟就這樣抓住了那支離弦的箭!

西壬的持弓的手突然僵在半空中, 金色的瞳也驟然放大。

他引以為傲的箭……

比魔法師的魔法還要快的箭……

被一個老頭……不,是被半個老頭空手接住了?!

司空燼方才從木輪車上探出半個身子去抓住箭,險些沒保持好平衡滾下來,所以這會兒臉色也很不好看。

他抓著那支差點害他翻車的箭,朝對岸的西壬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

“我讓你射過來,朝我射!這麽近你也能射歪像什麽話!”

司空燼就想不明白了,這個精靈怎麽會這麽笨!

當初他在天劍宗沒事幫師弟師妹們教徒弟時,那些小家夥們可是一聽“動手”就知道對著他砍,絕對不會砍到邊上的樹或者石頭,保證隻砍人!

哪像他徒弟,居然連射人都不敢!

對師父不敢動手,還算什麽天劍宗弟子!

西壬緩緩回神,他第一次這樣仔細地打量對麵那個老頭。

可是任憑他怎麽看,那還是個一副要死樣子的普通老者。

司空燼對著他招手:“趕緊的,朝我射!”

西壬搭箭,這一次瞄準了司空燼,隻是臨到□□還是有點猶豫。

要是剛才他抓住箭隻是偶然,這一次他沒抓住被射死了怎麽辦?他好像是黎離的兄長……

就是這一猶豫,西壬的箭便歪了一些,朝著司空燼的腦袋上空飛去了。

結果在他鬆手的瞬間,甚至連箭都尚未飛出,對岸的司空燼已經翻了個白眼,舉起了手。

那隻箭分毫不差地射到他抬手的位置,再次被抓住!

西壬的手驟然收緊。

在他的箭離弦瞬間,對方就預判到了箭矢的飛行軌跡!

果然,他沒猜錯,這個神秘的學院之中最強的就是看起來最弱的司空燼!

“行了,別擔心射到我。”

司空燼也算是看明白了,這精靈小子看起來像個混不吝的刺頭,沒事就一副生人勿近的好看死人臉,但是心腸倒是軟得不行,挨了罵也生怕把他這個糟老頭子給射死了。

笨歸笨,本性倒不錯。

就是太慫了,還得多練練。

於是司空燼語氣放緩了一些,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盡管照著這兒來,我能接住,讓我看看你的真本事。”

知道對方實力莫測後,西壬這次不再猶豫,長呼了一口氣,迅速搭弓射箭。

“咻咻咻!”

一連五箭離弦而來!

司空燼雙手動得飛快,看似輕描淡寫的抬手一揚,便將所有箭攏在了手中。

天劍宗中,黎離的劍最可怕,但論到身法與眼力,司空燼當屬頭一個。

若非如此,當日那些來偷襲的魔修也不會想法設法地斬斷他的雙腿,畢竟修真界眾所周知,有腿的司空燼連狗都攆不上。

司空燼朗聲笑道:“小子,好好看好好學,天劍宗可比你想的厲害多了。”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已然頭也不抬地攔截了西壬的又一支箭矢。

數箭過後,西壬的箭囊射空了。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自己的手,心中挫敗的同時,也對老者產生了隱隱的畏懼。

無論他瞄準哪裏,司空燼的手都能精準抓住那些飛速的箭,甚至隻用食指和中指便能夾住!

這考驗的不是□□力量,而是純粹的反應速度!

司空燼手中抱著一大捧箭矢,他將它們攏了攏,預備全部給西壬擲過去,這樣那蠢精靈便不至於跑來跑去射箭又拾箭了。

“嘖,我可真是個體貼徒弟的好師父啊!”

司空燼自我感覺良好地在心中暗讚了一句,然後便對著西壬招呼:“小子,接好箭!”

西壬此時已看出自己的老師絕非凡人,所以聽到這句話後亦是嚴陣以待。

不出意外的話,老師待會兒就會空手將那一把箭全部擲回來!

雖然聽起來太過誇張,但那可是能夠空手接他箭的可怕存在!

西壬修長的身體微微前傾,渾身肌肉都繃緊,金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住司空燼手中的箭。

司空燼抬手了——

司空燼手腕動了——

那些箭矢被擲出了!

在箭飛出的瞬間,西壬毫不猶豫地朝它們飛撲出去。

然而它們沒有飛過岸,在飛到山溪上方時,它們無力地跌落進溪水中,隨著潺潺的溪水打著旋兒便被衝往下遊去了。

司空燼:“……”

淦,失策了。

他忘記自己沒修為,且還是個有些虛弱的糟老頭子了!

雖然司空燼的反應速度還在,但是力道已經遠遠不足,壓根丟不過去!

更糟糕的是,他這邊剛把箭丟進溪水,那邊的精靈就已像個憨愣子似的一頭紮進水裏,飛快地衝過去撿箭了。

司空燼眼力尚好,他親眼看到西壬入水時腦袋撞到了水中一塊大石頭上,而且似乎是因為跑得太快,後者腳上那雙疑似拖鞋的精靈族草鞋已經上滑卡在了腳脖子處。

“……”

他一開始真的隻是想心疼徒弟的。

過了會兒,將箭矢盡數拾回來的西壬重新站在了司空燼麵前。

司空燼正斟酌著該怎麽安撫弟子才合適,西壬卻先開口了。

“司空老師。”臉上又撞出一塊青色的西壬表情很平靜,沒有憤怒,也沒罵髒話。

司空燼輕咳了一聲:“啊剛才……”

“剛才是我太慢了,沒通過你的考驗。”

西壬的聲音裏充滿了對自己的不滿。

司空燼沒有腿都能接住自己的箭,但是他空手擲出的二十支箭自己卻一支都沒接住。

自己真是個鐵廢物!

西壬用南塔城最髒的髒話在心中怒罵了自己一頓。

而後,這個精靈冰冷地看了看自己握箭的手,不服輸地看向司空燼,倔強請求:“可以再來一次嗎?”

司空燼:“……”

他確定了,自己收的大徒弟就是腦子不好使,就是個花瓶,還是個自己請求被虐被捶打的花瓶!

這腦子可真太適合進天劍宗了啊!

好在這時候黎離幾人過來了,司空燼才免了又一次殘害徒弟的不幸。

他招招手:“你們這是準備做什麽?”

黎離他們正是準備過來告訴司空燼探查靈石礦脈的事的。

“西壬,你要不要留在這兒繼續隨我師兄修……”

黎離的話還沒說完,司空燼已經摸著胡子連連擺手:“凡事都要講究循序漸進,修煉的事兒急不得,今日便到此為止吧。你們不是說了礦脈距離村子不遠嗎?便一起去探查清楚路線,日後也方便去挖礦,晚上再一起回來就是了。”

司空燼受不了了,他覺得必須要緩一天好好研究下怎麽帶徒弟才行。

對剛才那種特殊訓練方法感到意猶未盡的西壬還想說些什麽,然而司空燼一句“天劍宗人人都要挖礦,這是一種特殊的修煉功法”出口,西壬立刻把鞋子穿好,跟在黎離身後去了。

科林斯很關心西壬的第一天入學體驗,出了村子後便開始追問。

“怎麽樣?還習慣嗎?”

西壬神色肅穆,揉了揉臉頰上腫痛之處,認真道:“司空老師很厲害,他剛剛讓我放箭射他,我竟然沒一箭命中!”

“嗯……嗯?!”科林斯震驚於自己聽到的話:“你入學第一天就暗殺老師?!”

西壬解釋過後,他才理解發生了什麽。

不過科林斯也沒料到,看起來隨時都要嗝屁的司空燼居然這麽猛!

他好奇地問黎離:“這空手接箭也是你們天劍宗的神秘戰鬥技巧?”

黎離回憶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天劍宗的劍修們似乎都有點兒空手接白刃的技能在身上。

並非天劍宗的劍修們不怕傷手,主要是天劍宗的年輕人們最熱衷的便是禦劍術。

禦劍飛行或是禦劍殺敵,總之操控著劍飛來飛去的帥氣,幾乎滿足了所有年輕人的幻想。

這就造成所有劍修——下到練氣上至元嬰,沒事兒都在操控著劍亂飛!

功力高深的倒無妨,他們能把劍在天上飛出各種花樣,但是那些技術蹩腳的劍修操縱的飛劍堪稱是暗器,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劍飛到哪兒去了,通常都是飛到了邊上傳授禦劍術的師父身上。

行走在天劍宗中,若不會一手空手接白刃,就很可能被冷不丁飛出來的一劍戳傷。

大師兄三百多歲的人,自然也被戳了三百多年,會一手空手接白刃很奇怪嗎?

不,很合理。

當然,這種略丟臉的宗門秘辛還是大可不必告訴西壬了。

倒是科林斯聽了西壬的話後很是羨慕,一直在念叨要是肯德老師願意讓他當靶子就好了,他一定要用水球術砸他臉。

餘下三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在某種意義上而言,肯德老師的確因為科林斯當過一次靶子了。

從天劍村出來以後,四人就明顯感覺前路難行了。

畢竟是荒無人煙的山林,處處都是隱在荒草中的陡峭懸崖,一不小心就會陷落下去,再加上逐漸變得炙熱的暑氣,科林斯有點喘氣了。

“黎離,你跑那麽快幹嘛?廢石礦脈它也沒長腳,跑不了的,而且你這個方向怎麽是往瓦斯科山脈去的?”

離開天劍村後,科林斯又花了好長時間才凝出一個水療術給自己降溫,可惜收效甚微。

黎離回頭看他一眼,認真道:“你說那個窺影魔法陣是防人偷盜礦石的對吧。”

“是啊。”

“我在想會不會是有人故意破壞了位於瓦斯科山脈的魔法陣,跑去偷礦石了。”

這事兒黎離不是沒遇到過,當年她好不容易在萬裏大山間尋到了一處靈石礦脈,還把礦道都挖出來了,就等著開采了。

結果等她回去通知師兄師姐一道來挖礦後,再看到的就是被連夜搬空的靈石礦,看那一塊靈石都沒給留的陣仗,沒有上百個修士絕對做不到。

根據現場留下的刀痕,二師姐一度懷疑是隔壁大刀門偷的,為此還特意帶上她的徒弟在對方山門口吹了三天的難聽嗩呐。

科林斯表示:“我覺得沒有哪個傻子會為了那些廢石浪費力氣。”

“那是很寶貴的靈石。”黎離再次為靈石正名。

“……”科林斯放棄和黎離爭論那玩意兒的價值。

他轉而提醒:“你不如先考慮下怎麽開采那七條礦脈吧?我發現你們村子裏大多都是老人和孩子,年輕勞力遠遠不夠,想要開采礦石需要大量的人力,你們難道要從塔城裏麵雇人嗎?很貴的。”

這倒是。

黎離修為高的時候挖礦倒是極快,但是她現在修為尚低,更不能把修煉的時間浪費在挖礦上麵。

戈斯倒是練出了一手絕佳的挖坑手藝,但是一人難挖七坑,更何況靈石易碎,開采的時候要格外小心,否則一鏟子下去很可能導致礦洞坍塌出事,連他也還得單獨再培訓一下才行。

藥檀提議道:“或許我們能請附近其他村子的人幫忙開采礦石?”

“最好別。”科林斯堅決搖頭:“我家缺礦工的時候也想過在塔城之外招募遊民去挖礦,結果我父親和威爾斯到了那個村子裏一說招礦工,就差點被人打出來了。後來才知道塔城中有很多黑礦主跑去騙遊民當黑礦工,說的是包吃包住每個月好幾十的金幣,結果全都是奴隸契約。現在隻要一提挖礦,遊民們就覺得是騙人的把戲,壓根沒人會去的。”

“說起來,朱恩好像就是從黑礦洞裏逃出來的。”藥檀記性很不錯,他甚至還想起另一件事:“而且那時候她好像還說了她母親還在瓦斯科山脈附近的村子裏,要不我們順便去看看?”

當時藥檀帶了黎離去給朱恩接了骨,後者很是感激,非常細心地把角鬥場的各種規則告訴了二人,平時到了飯點在食堂遇到了還會幫忙搶糊糊,也算是熟人了。

黎離也想起了朱恩這個很不錯的女戰士,輕頷首:“前幾日的應召過後,她應當也快湊齊買自由紋章的錢了。”

前方隱約出現一片連綿的山脈陰影,根據威爾斯繪製的地圖來看,那便是瓦斯科山脈了,看起來比看不到盡頭的魔獸山脈要小很多,不過倒是一樣的偏僻荒涼。

科林斯揮著手:“我有點受不了了……能不能歇會兒?”

說著他便準備往地上躺平,然而黎離卻猛地拉住他法師袍的兜帽,把他往後麵一帶。

科林斯還沒反應過來,黎離便用劍指了指前方。

“你看那邊。”

前方有一具魔獸的殘軀,興許是雙月黯淡的時候被暴雨衝幹了血跡,所以現在剩下的隻有一些半腐爛的碎肉。

科林斯猛地跳開,順便飛快吟唱了一個水球術給自己洗靴子:“我說怎麽這麽臭!”

藥檀在西壬的幫助下用箭撥開半人高的荒草,仔細觀察了一番後皺眉道:“好奇怪啊,這隻魔獸的腿沒有了,看截斷處像是人為的,但是附近也沒看到斷肢啊。”

西壬略嫌棄地把草撥回去,順便擦了擦自己的寶貝箭防止沾上臭氣:“大概是和石頭巨怪一樣的厲害魔獸,所以把腿砍下來當魔法道具的材料吧。”

幾人繼續向前,路上又陸陸續續看到了一些殘缺的魔獸屍體。

隊內原本輕鬆的氛圍逐漸變得凝重,就連最沒心沒肺的小胖子也皺緊了眉頭。

這裏緊鄰著瓦斯科山脈,既然出現了魔獸的屍體,就代表這附近的村落很有可能在這次的雙月黯淡中遇襲了。

黎離沒有多言,隻是將劍別回腰間,一把提起小胖子的胳膊。

“科林斯,準備加速了。”

之前早就被抓慣了的小胖子直接擺爛,壓根不掙紮:“你別太快啊,不然我要吐的。”

“好。”

黎離提溜著科林斯,運起靈力猛地一蹬,越過陡峭的山地,直接落到了下方的一棵樹枝上。

藥檀看了看西壬,又看了看被拎著如同一隻待宰咕咕雞的科林斯。

他主動拿出天劍宗的身份牌,商量:“看在以後就是同門的份上,能把提換成背嗎?”

西壬接過木牌,心情頗好地揣好,然後單手將科林斯一甩,直接扛在肩上。

“趴穩了!”

“……”

粗魯!

天劍宗的箭修和劍修一樣粗魯!

*

瓦斯科山脈。

隨著暮色的降臨,村子裏的溫度也變得越來越低,且低到離奇。

明明還是夏日,然而昏暗的光線之下,隱約可以看見村口的荒草上逐漸凝結出冰霜痕跡,甚至連草尖上的鮮紅血滴也逐漸變成半透明的冰晶狀,在血紅的夕陽下顯得尤為刺目。

朱恩的雙手都握著尖刀,她的半個身子都隱在礦洞口的藤蔓後麵,隻能借著餘光觀察外麵的動靜。

村子中一片死寂,沒有人聲,也沒有魔獸的哀嚎。

朱恩隻能聽到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但是很快,她便聽到了那些熟悉的聲音。

“唰——唰——”

聽到詭異的聲音後,朱恩無力地將肩膀貼在礦洞的岩壁上,饑餓和疲倦讓她眼前不斷發黑,她隻能不斷地咬牙堅持著不讓自己暈死過去。

朱恩的意誌力早已被磨練得超群,她的意識非常清明,記得請外麵的那些怪物已經在村中遊**了快要有八日了。

是的。

它們是怪物,而非魔獸。

雙月黯淡的前一天,朱恩冒險從塔城趕回了村子。

雖然應召守護塔城能夠有很多得到賞金的機會,但是跟這些比起來,朱恩還是更想守護好自己出生長大的村子。

雖然母親送進塔城的信件中總說村子很安全,村中的年輕人們修建了更加牢固的防禦工事,又多養了兩隻勇敢的犬獸,但是在角鬥場見過太多魔獸的朱恩知曉那些魔獸究竟有多可怕,更知曉這幾年魔獸的數量在劇增。

所以在估算自己還要再努力幾個月才能換到一枚自由紋章後,朱恩回到了村子,準備守著母親和村民們度過這次雙月黯淡後再回去。

一切都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

大家將削尖的木棒固定在村子的石牆邊上,又堆砌了許多荊棘在附近,還有人在村口放置了一個小小的光明神木雕,祈求神明的庇佑。

所有村民都躲在村子的倉庫之中,木門鎖死,她的母親也在裏麵。

朱恩與村中的其他年輕人沒有躲進去,而是拿著武器,守在村子的各個角落。

村中另外幾個年輕人還在低聲向朱恩討教著塔城的事,說著明年也去角鬥場成為勇士掙錢養家的打算,似乎這一次雙月黯淡也將和之前那樣平靜度過,最多也就來兩隻好對付的低級魔獸——

然而當雙月徹底黯淡之後,那個怪物出現了。

入夜前還在和她興奮說著想要成為一名勇士的瑪麗和湯普森去村口巡邏,再也沒有回來。

在黑暗之中,朱恩借著村口懸掛著的那一小盞樹油燈的微光,看到了村口的發生的劇變。

她看到還來不及尖叫就轟然倒地,生死不知的朋友,還有拿道詭異黑袍身影。

那道黑影踩過村門口的光明神木雕,重重地碾碎,然後走向倒地的瑪麗和湯普森。

幾乎是看到這人的瞬間,在角鬥場中廝殺無數次的經驗就告訴朱恩,這個黑袍人不是她能夠應付的。

在兩隻犬獸撲向黑袍人的時候,她忍著恐懼衝向倉庫,帶著村民躲進了村子後山那個隱蔽的礦洞。

據說這是某個塔城貴族在幾十年前買下的礦脈,隻是開掘後才發現隻是些無用的廢石,所以一直棄置沒管,到如今礦洞口都快被荒草徹底掩蓋了,隻有一直住在這兒的村民知曉它的位置。

這個廢棄的礦洞也救下了朱恩他們。

然而整整八天過去,雙月黯淡也結束了,那個黑袍人早已沒有了蹤跡,之前躲在村子其他地方的人,還有正在巡邏的人也沒了蹤跡。

但是村中卻多出了許多詭異的怪物。

它們似乎不知道饑餓和疲倦,也不畏懼光明,不斷地在村子裏遊**著。

第四日,雙月黯淡結束了。

借著重新出現的微光,朱恩在洞口瞥見了在遠處村中遊曳的怪物的腿。

那是犬獸的腿。

和朱恩一起到洞口探看的那個年輕人有些興奮,驚喜地說了一句“看樣子我家的犬獸把怪物趕跑了”,而後便飛快地衝出昏暗的礦洞,朝著村子裏的犬獸跑去。

朱恩還沒來得及阻止,就看到那個人被撕扯成了碎片的畫麵。

也就在這時,她也看清了那隻怪物的全貌。

那隻怪物的確是村民們從小飼養到大的犬獸,朱恩甚至還記得犬獸灰色絨毛柔軟又溫暖的觸感,也記得這隻犬獸在幾天前還搖著尾巴來村口迎接歸來的自己。

然而此刻,那隻犬獸的半邊身體都已經腐爛見骨了,卻依然詭異地行走著,甚至還用殘缺的嘴啃食著地上的屍體。

村子深處,還有更多本該死去的魔獸在遊**,而那些人類的屍體卻不知為何消失不見了。

它們明明已經死了!

朱恩忘記自己是怎麽重新將藤蔓扯過來遮掩住洞口,又是怎樣顫抖著身體走回礦洞深處,叮囑村民們前往不能出聲也不能出去。

他們隻能等,等到那些怪物離開村子,又或者是等待有霜狼騎士巡查到此處,再或者是有偉大的魔法師路過時順手營救這個陷落的村子……

村中所有人都信服朱恩,她曾帶領村子躲過數次魔獸的侵襲,所以他們都照她說的安靜躲在洞裏,連懵懂的孩子們都不例外,他們在恐懼饑餓到極點時也隻是趴在父母的懷中無聲哭泣,沒有人鬧著要出去,也沒有人崩潰哭喊。

他們隻是蜷縮在一起,沉默地望著村子的方向。

這是遊民們用血的經驗換來的團結和忍耐。

可是這一等,便是整整八天。

朱恩小心地握著自己的尖刀,努力忽略掉腹部因饑餓而傳來的劇痛。

礦洞中的村民們有不少人已經陷入昏睡狀態,再這樣下去不用等,他們就要活生生餓死在礦洞中了,朱恩的母親也不知在何時沉沉昏迷過去,借著那些廢石發出的微微光芒,朱恩看到她的臉色已經是死人一般的灰敗。

不能再等下去了,隻能靠自己了。

朱恩決定在自己還有餘力時,賭上性命為村民和母親拚出一條生路!

她慢慢地從藤蔓之間鑽出,慢慢地靠近距離自己最近的那隻怪物——那隻看起來像犬獸的怪物。

不過這隻怪物明顯不是親近人類的犬獸,因為它血腥的嘴角甚至還叼著半截人類的手指!

朱恩猛地衝刺,視死如歸地朝著前麵的怪物撲去,手中鋒利的尖刀也精準命中了怪物的心髒位置——

無論是魔獸還是人類,這裏都是絕對的弱點!

然而她沒有想到,這一刀對怪物來說似乎毫無作用。

哪怕心髒正在汩汩流血,它也似乎察覺不到疼痛,依然迅猛而殘忍地朝著朱恩咬下來!

朱恩沒有躲開,肩膀被怪物狠狠咬住!

更可怕的是,她看到另一隻腐爛的魔獸也出現了,而且看它奔跑的位置,正是村民們躲藏的礦洞!

“母親!”

朱恩腦袋一片空白,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揮動尖刀削下自己被咬住的那塊肉,用盡最快的速度狂奔向那隻怪物,死死地抱住了那隻怪物的獸腿。

怪物用力想要將她甩開,朱恩的後背一下接一下,重重地撞擊在礦洞的岩壁上。

她口中嘔出一攤鮮血,眼前視線逐漸變得模糊。

“不能進去……不能……”

朱恩的眼中不知何時溢滿了淚水,哪怕是上次在角鬥場險些被魔獸吃掉,她也沒哭,可現在淚水卻失控一樣湧出。

她意識到,自己無法戰勝這些不會死亡的怪物。

“不能……神明……誰能救救他們!”

咻!

一陣劍風自遠處射來,像是黑暗中終於出現的光明。

隱約間,朱恩似乎看到一道纖瘦的身影似乎踩著一把劍自山巒間飛來。

有人來了!

痛得抱不住怪物腳的朱恩撕心怒吼,終於鬆開了手。

然而在鬆手的同時,她帶著最後一點希望,狠狠地把劍刃紮向那些易碎的廢石礦壁——

隻要自己拖住這隻怪物,礦洞深處的人或許能得救!

轟隆的響聲如雷鳴般回**在朱恩的耳邊,那些廢石像冰雹一樣不斷墜落,在朱恩意識消失的最後一瞬間,徹底把那隻往裏跑的怪物和她一起淹沒。

“哐當”

尖刀落地,朱恩的意識也徹底歸於黑暗。

*

在看到這一路上不斷出現的殘缺魔獸軀體時,黎離就已經意識到了不對。

尤其是空氣中隱約傳出的腐爛味道,幾乎濃鬱到山風都難以吹散。

她把沉重的科林斯丟到安全的叢林裏,匆匆留下一句“我先走”之後,便將手中精鐵短劍往天空一拋。

下一刻,她運起靈力,似一隻飛燕般輕盈落在劍上,施展出了禦劍術。

在科林斯和西壬震驚的目光中,黎離踩著劍飛上天走了!

“這這這——”

科林斯拿著魔杖的手不斷顫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這難道是隻有魔導師以上才能施展出來的飛行術嗎!而且誰家魔導師能飛這麽快啊!

西壬倒吸了一口涼氣,腦中一閃而過自己踩著箭亂飛的樣子,但是他很快意識到現在不是展望未來的時候。

他也將肩上的藥檀丟下去。

“前麵有狀況,我先跟上去,你們小心!”

語罷,西壬緊隨在黎離身後,直接穿過那些荊棘飛奔著去追她了。

黎離催動著靈力不斷禦劍衝刺,很快,她便將那座村子的輪廓納入眼底,也看到了村子裏遊**著的魔獸。

幾乎是剛一靠近,她就在魔獸身上察覺到了濃鬱的死氣,同時也注意到它們腐爛的身體。

劍氣縱橫劈向那隻魔獸,它的注意力瞬間被黎離吸引,獸腿微微一屈,然後猛地朝著黎離飛撲過來。

黎離腳尖點地,向後縱躍兩步避開,抬手接住墜下的劍,然後反劈向前方的魔獸。

劍氣精準命中魔獸的脖子,鋒銳地斬斷了它的頭。

恐怖的是,這隻魔獸雖然沒有了頭顱,卻依然在掙紮著想要撲上來!

而此刻,在村中其他位置遊**的怪物也開始逐漸朝著黎離所在位置匯聚而來。

黎離沒有往後退,而是飛掠向這群怪物,手中利劍不斷斬向它們的致命處。

心髒。

頭顱。

腿腳。

然而無論傷到那裏,這些死氣沉沉的魔獸都依然行動著,仿若不知疼痛不懼生死的鬼魂般一次又一次飛撲向黎離。

黎離毫不畏懼,身形不斷閃避攻擊的同時,也揮出了無數劍。

既然它們要撲上來撕咬,那她斬盡怪物的四爪和頭顱便是,看它們成獸棍了還能不能動!

隻是她為了快速殺敵,將靈力附著在了精鐵劍上,現在她能感覺到這第二把劍也快支撐不住了。

就在黎離的劍刃快要徹底崩斷時,數道箭矢自她身旁擦著飛過,將那邊還想掙紮著撲上來的一具魔獸屍體徹底釘死在地!

黎離知道是西壬來了,但她沒有回頭,而是迅速地躍向下一隻魔獸,猛地一腳將其踢飛,再用胳膊狠狠給了它一個肘擊!

“咻!”

西壬的箭隨後飛到,默契地將落地的魔獸釘地!

他站在遠處,大聲道:“下一個!”

黎離朝下一個掠去了。

直到西壬的箭囊都又快落空,村中聚集的古怪魔獸才被盡數擊敗。

隻是詭異的是,它們破碎的身體居然還在不斷扭曲著。

黎離沒管,而是用破劍借力支著身體站起來。

“那邊還有血腥味。”

丟下這句話後,黎離便快步朝著村子後方走去。

西壬看著仍在掙紮的屍體,眉頭緊皺,最後還是沒選擇把寶貝箭拔下來。

他快步追上黎離。

然而沒走兩步,西壬就在村子的圍牆下瞥見了兩條斷腿,他眼皮一跳,很快又在不遠處看到了同樣的斷腿。

那是人類的腿。

但是和之前路上遇到的魔獸屍體一樣詭異,這些斷腿也像是被人為斬下來,而上半身卻不翼而飛。

魔獸的屍體尚且能用要做魔法道具做解釋,但是人類的屍體呢?即便是被魔獸吃了,也該留下些碎骨才對。

西壬的腦中閃過疑惑,腳步卻沒有停下,而是追著黎離往後山的位置跑去。

後山戰鬥的痕跡很明顯,還有一具完整的年輕人屍體,屍身上有被魔獸啃食的痕跡,但是從還在流淌的血液看來,恐怕是剛遇害不久的。

黎離沒有浪費時間在屍體上,而是徑直走向血腥味的另一個源頭。

撥開亂糟糟的藤蔓,黎離看到了非常眼熟的一把的尖刀,也看到因坍塌而被堵死靈石礦洞。

終於看到了靈石,可是黎離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

暮色越來越深沉,已經快要入夜了。

黎離聽到後方傳來的藥檀和科林斯的呼喊聲,然而她卻沒有回應,而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毅然拿著全部卷刃的精鐵劍,開始迅速地將那些靈石和石塊一道挖開。

西壬看不懂:“你要做什麽?”

黎離簡短回答:“裏麵可能有人。”

她能察覺到礦洞裏麵有隱約的活人氣息,但是全部都微弱到幾乎隨時要消失,如果再慢點,恐怕就真的要全部死掉了!

西壬一愣,他很想說礦洞坍塌了裏麵怎麽還可能活人,卻一句話沒有說,隻是立馬蹲下開始幫著黎離清理這些坍塌的礦石。

“礦洞很深,洞口坍塌不代表整個礦洞坍塌,興許裏麵的人還活著。”

前方有塊石頭堅硬無比,還卡在了關鍵位置。

黎離立馬持劍重重一劈。

“哢!”

黎離手中飽受磨難的精鐵劍再次斷裂,而巨石僅僅出現了一道裂縫。

她毫不猶豫把這把破劍丟開,咬了咬牙,索性手握成拳,運足靈力狠狠地朝著這塊石頭砸去!

在西壬震驚的目光中,黎離一拳接一拳,巨石上的裂縫也越來越大。

終於——

“嘭!”

硬生生將巨石捶裂的黎離甩了甩痛到麻木的手,在身旁西壬的身上蹭幹淨血跡後,踉蹌著起身從被打出來的狹窄洞口中鑽進去。

跟在後麵的西壬剛想進去,便看到黎離拖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出來。

“帶她去找科林斯和藥檀。”

黎離扶著礦壁的手似乎因為脫力而有些顫抖,然而她並沒有停,而是繼續朝礦洞深處走去。

西壬飛快抱起地上這個毫無生氣的人,將她帶到了追上來的科林斯和藥檀身邊。

“救她,我去那邊幫黎離。”

兩個同樣知曉問題嚴重性的少年忙點頭:“好!”

藥檀已經飛快地從隨身的小袋子中翻出無數瓶瓶罐罐,然後捏住這個麵目全非的傷者的下巴,挨個將不同的藥水往她嘴裏灌。

科林斯還是頭一次近距離和這樣的傷者接觸,他甚至懷疑地上這個人已經是屍體了。

但是他並沒有要放棄的意圖,而是顫巍巍地拿著魔杖,念出那個熟悉的咒語……

“水之元素啊,聽從我的召喚……水療術!”

水療術的光輝閃過,然而地上的人依然毫無氣息。

科林斯咬牙,繼續重複剛才的吟唱:“……水療術!”

而遠處的西壬再次出現,他之前一直背在背上的弓不知道丟哪兒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老人,而他懷中還抱了兩個昏迷的孩子。

他甚至來不及多說一句話,便飛快地再次返身往礦洞跑去。

科林斯從空間戒指中飛快取出一瓶回魔藥水灌下,匆匆道:“你先看看孩子和老人怎麽回事,我繼續給她用治療魔法!”

藥檀在他說話的同時已經撲到那三人的身邊了,他的靈力飛快流淌過這幾人身上,確認他們並沒有受傷,而是被餓暈了。

他一咬牙:“煮飯是來不及了……希望你們還能吞下昨天剛熬出來的辟穀水吧!”

藥檀動作飛快地取出一大瓶漆黑的藥汁,拿出來的瞬間,與辟穀丹如出一轍的蟑螂味兒居然壓了血腥味。

他掰開這些人的嘴,強行將藥汁灌進去!

遠處西壬和黎離的身影陸續出現,兩人沉默地背著人也不知道來回跑了多少次,這片草地上躺著的人也越來越多,藥檀顫抖著手不斷給他們灌藥汁。

雙月不知何時已經變得格外清晰了,清冷又柔和的月光將整個天地照得透亮。

這片荒涼的土地上,沒有神明。

隻有兩道來回奔走累到搖晃的背影。

隻有已經變得沙啞帶哭腔的吟唱聲。

還有縈繞在所有人睡夢中的蟑螂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