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溫廷安躺在了床榻上, 月華如鎏銀般覆照入內,銀粉般的皎色墜入眸底,有些昏沉, 她伸出手攪動著月色, 腦海裏一直盤踞著溫廷舜送她舊書與牙黎簽的事, 想不清楚這廝到底是什麽用意。
想當初,在崇國公府,她欲去書苑拾掇行當,他卻替她拾掇完備, 明明他要著急趕她走,為何又不聲不響地,在書篋裏暗藏著她喜歡的東西?那些經少年翻動過的紙頁, 靜靜流動著熏染過的桐香, 在春寒的天時裏,無端讓她指尖肌膚滾燙。
因是思緒繁雜, 她的身子翻來覆去,卻教睡在旁側的呂祖遷睡不著, 一片勻亭的沉寂裏,他半坐起身,問道:“想家了?”
“還行。”溫廷安用氣聲道,她曉得床板聲吵, 遂不再翻身動彈。
想家是在所難免之事, 從前的日子,端的是養尊處優,吃得是珍食細米, 睡得是羅漢床,又有檀紅瓷青悉心伺候左右, 過得是賽過神仙的生活。
眼下來了鳶舍,飯食粗了,床褥也壓根兒不軟,且外,一切都要自力更生,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溫廷安一開始還不算適應,好在前世有過群居生活的經驗,一切難題都能見招拆招,她很快便適應了。
平心而論,她心底又是渴盼在三舍苑住宿的,這般一來,溫府對她的掣肘變少了,她什麽事都能放開手腳去做,這也不是說溫青鬆、溫善晉與呂氏待她不好的意思,恰恰相反,他們待她太好了,她偏生覺得不能一直待在溫府裏,時刻受人照拂。時局如此動**,家國內外交困,少年總要催迫朝前成長,她必須要走出去。
當然,眼下混在男舍裏棲住,總多少有些不方便,諸如淨身,諸如洗濯襟圍,這些事兒都要隱秘進行,不能為旁人所覺察。
白晝時折騰了許久,入夜時大家身體都乏了,如麵餅一般往床榻一攤,原以為能很快睡去,精神卻是出乎意料般的清醒,溫廷安感覺左鋪右鋪三人其實都沒睡,大抵是沉默著不言語罷了。
是呂祖遷率先打破了沉默,“白天的時候,阮掌舍說,未來的齋長之位,將會從五門學目裏科考最好的紙鳶裏選出,”言至此,話鋒一轉,“你們誰想當齋長?”
“寧為寒山客,不披紫金衣。”蘇子衿率先冷聲道,這算是不願為所謂的頭銜而折腰的意思了。
呂祖遷接著看向楊淳:“楊兄,你想當齋長麽?”
楊淳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說話帶著一絲困意:“齋長要課業極好的人才能勝任,我是不行的,也沒這樣的能力。”
此番,溫廷安殊覺呂祖遷的視線落在了她身上,他在等著她開口。溫廷安了解呂祖遷的脾性,他素來勝負欲很重,她升舍試考了頭甲,把他擠到了第二名的位置,報道那日,呂祖遷稱譽她是厚積薄發,實際上早將她視之勁敵,一直在暗中較勁,要將輸掉的顏麵給掙回來。
呂祖遷疇昔在外舍時,便是司齋長一務,若是在鳶舍裏不能繼任,約莫會顯得丟人。呂祖遷是不欲讓任何人踩在自己頭上的,雖這樣說,但在升舍試前夕,呂祖遷又給她送了《策林》、《百道判》,說不想讓她名落孫山,免得將來同榻寂寥。
大抵就是這般一個勝負心強又傲嬌的少年郎,溫廷安看出了端倪,止不住地好笑,試問道:“你是想當齋長罷?”
呂祖遷轉過頭去,人稍稍一怔,月華如水,靜影沉璧,燭火微煙薄薄地遊弋在窗欞上,緩緩照在了溫廷安的臉上,明眸沉寂如磐,姿影嫻靜如瓷,呂祖遷被戳中了心事,有些別扭,袖裾之下的手微微蜷起,良久,才用斬釘截鐵的口吻道:“是,我想成為齋長,你想當麽?”
溫廷安雙掌作枕褥,墊在了腦袋下端,“沒那樣的興致,我不會同你競爭的。”
在原書的劇情裏,九齋的齋長之位一直是由沈雲升擔任,讓她與原書男主爭這樣一個位置,那就沒太大的意義,溫廷安誌不在於此。
她聽到了呂祖遷舒下了一口氣的聲音,她遂瞥了他一眼:“你要成為齋長,其實不是你想,而是因為呂博士,是嗎?”
呂祖遷陷入了沉默,許是溫廷安一直沒有攻擊性,亦或者是氛圍很是寬鬆,片晌,他低聲道:“所有人都知曉我是呂黿的嫡子,父親是十六前的進士科狀元郎,名列一甲,治學有道,滿腹經綸,曾做過先帝的經筵官,從幼時起我就知曉,我絕不能敗,做任何事都要激流勇進,奪得頭籌,不能遜色於任何人,否則,便是教人看不起。”
蘇子衿坐起身,凝聲道:“你父親又非聖人,人非聖賢,誰能無過?你父親既然不能做人無完人的聖人,也不能挾求你做到盡善盡美。”
蘇子衿是資政殿大學士蘇複的嫡次子,他上頭還有個在地方做太史令的長兄,家中的重任其實都落在長兄身上,長兄替蘇子衿撐起了一條康莊大道,蘇子衿並不曉得內情,自當不理解呂祖遷的難處。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人與人之間悲喜有時並不相通。
話題又回到做齋長上麵,呂祖遷其實還是有些不放心,悄然問溫廷安:“話說回來,你為何不想當齋長?”
“為什麽要當?”溫廷安匪夷所思,下意識反問道,沒料到呂祖遷會這般問。
“一來,因為你是升舍試的魁首,課績好,二來——”呂祖遷斟酌了下用詞,“阮掌舍是你父親的得意門生,阮掌舍照拂你,是份內之務。”
溫廷安聽明白呂祖遷的意思了,放在前世的語境裏,大意是說,她乃係成績好的尖子生,又與老師有不淺的親戚關係,若有什麽機會,老師會優先舉薦她。
溫廷安思忖了一會兒,尋個較為公正的理由道:“九齋裏有我的親人,也有我的友朋,難免有所掣肘,而齋長需要做到公私分明、一視同仁,若是在任務之中,親人與友朋都是出了事,我難免有所偏袒,致使下了不夠公正的判斷。就拿今夜澡堂鬥武一事來說,若我是齋長,需評判龐兄與魏兄孰是孰非,因我與龐兄關係好,我可能會認為龐兄是絕對正確的,就將責咎全歸於魏兄。”
溫廷安看向呂祖遷道:“故此,現在阮掌舍讓沈兄代行齋長之職,是有些道理在的,因為沈兄待誰都是疏離有禮,不會偏袒任何一人。”
蘇子衿點點頭,道:“你說得在理,沈兄待每一人,確乎是一視同仁,但他與魏耷相處久了,魏耷這人根本不懼沈兄的威懾,沈兄所述的話,落在魏耷身上,就跟隔靴搔癢無異。”
提及了魏耷,蘇子衿口吻略顯懨嫌,甚至有一種輕看的意味攢在裏頭。
確信了溫廷安不會同自己競爭,呂祖遷這才問道:“你跟龐禮臣相熟,你覺得他會不會也有當齋長的念頭?”
“他啊,”溫廷安忖了忖,想起龐禮臣與鍾瑾在校場比射箭的一幕,遂道,“龐兄是武院上舍出身,估摸著也是個爭強好勝的,應當也有當齋長的心念。”
此話一落,全舍的氛圍凝重了一瞬,楊淳審慎道:“龐兄是龐家的四少爺,擁護的是媵王殿下,立場與太子相悖逆,加之龐兄行事隨心,幫親不幫理,入舍頭日,便與魏兄生出嫌隙,若他成為了齋長,往後怕是不得安寧。”
溫廷安看了楊淳一眼,楊淳臉上是有些懼意的,他曾遭鍾瑾欺侮,龐禮臣救過他一命,但後來,楊淳在文庫尋她請教新律問題,龐禮臣將楊淳當場趕了走。楊淳這才姍姍知曉,龐禮臣是看在溫廷安的麵子上,才救了他一命,在龐禮臣心目中,仗義重於公理,但齋長日後是要顧全全局之人,又是豈能隻憑仗義行事?
溫廷安亦是覺得龐禮臣當齋長不可,但按她對他的了解,這廂好勝心強,一定會全力以赴的。
呂祖遷胸有成竹地道:“我在外舍當了一年齋長,怎麽著也比龐兄要強些。”
溫廷安不置可否,與呂祖遷、蘇子衿和楊淳敘了一番話,腦海裏那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念頭,倒是擱淺了不少。
她嚴嚴實實地蓋好衾被,臨近的窗欞被風關上了一扇,溫靜的光影裏,她闔上了眼眸,不知為何,想起了溫廷舜所說的山野精怪。
澡堂子背山而建,卻從未生發有夜獸傷人之事,也不知為何溫廷舜會信了此事,在影影綽綽的夢裏,她穿過了一片淋漓稠熱的水汽,滿野的桐花,如從天而降的熱雨般,瓢潑地落在袖裾處,像是掬滿了盛大絢爛的春意。
她沒發現地是,外頭一枚桐瓣如箭簇般,撞在了另一扇窗扃處,伴隨著吱呀一聲,窗格緩緩地闔上了,將春夜濕冷的風,盡數攔在了外頭。
翌晨卯正牌分,一陣央央木鐸聲起,踏著初春的淅瀝辰光,意味著新生活開始了,九齋院內,九人盡數落座。
空氣裏彌漫著好聞的蘇和香,明明仍舊身處於三舍苑,周遭的人亦是與自己相識,溫廷安卻是深覺她的生活生發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將要學的東西,與以往已有不同,她的身份從一位應考的生員,成為了鳶舍裏一位紙鳶,效忠於東宮。
阮淵陵因是掌舍,每日提早候著,受禮過後,給眾人做半刻鍾的早課,先是說了一下昨夜澡堂武鬥的事,他沒問兩人孰是孰非,隻道:“既然是你們二人生出的事端,合該領罰,那便承包文庫一二樓的灑掃之務,罰掃七日,今後若再生事,則會重懲不怠。”
男人的嗓音溫和玉潤,語氣極為平和,卻予人石破天驚的震懾力,魏耷與龐禮臣不敢造次,齊齊垂首不語。
茲事翻篇,接著,阮淵陵主要是對眾人說今日要上哪些學目,上課時要注意些什麽規矩。
就拿今日來說,主要上三門學目,依次是三國之語、鷹眼之術、刑統之義,第一門課與第三門課是在本齋裏上,第二門課的上課之處另行通知。溫廷安能猜著最後一門課是阮淵陵講學,至於前兩門學目,塾師何人,她有些拿捏不準。
上三國之語這門課前,阮淵陵目光掠向眾人,淡聲道:“在座諸位,可有想做齋長的?”
在長達數秒的闃寂之後,伴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聲起,九位少年之中,率先起身的是呂祖遷,其後,龐禮臣亦是不甘示弱地起了身。蘇子衿與楊淳心照不宣地互視一眼,溫廷安說得不錯,龐禮臣果真有競選齋長的念頭。
龐禮臣當選這個齋長,心中頗有底氣,昨夜他在舍裏撂了話,說自己想當齋長,他覺得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是溫廷舜,溫廷舜是他所見過的人之中,最滴水不漏的人,魁院上舍的天之驕子,加之其是溫廷安的二弟,故此,龐禮臣對溫廷舜有些芥蒂。他又盤詰過其他的人態度,魏耷是個名副其實的武癡,但性子比較肆野,不喜歡被一個虛名縛住手腳,顯然對齋長之位毫無興趣。至於沈雲升,龐禮臣倒是沒問,人家已經是代理齋長了,問人家會不會繼任,或者有沒有繼任的意願,會顯得自己不識抬舉。
龐禮臣去問了崔元昭,打算拉攏一番人心,殊不知,崔元昭心儀的齋長人選竟是溫廷安。
從昨夜伊始,龐禮臣一直在犯難,若是溫廷安也有當齋長的意願,那可該如何是好?若是她要當,那他該不該讓一讓她?給她留個好印象。可是,他適值鮮衣怒馬的年紀,總喜歡在心儀的姑娘麵前逞威風,若是能勝任齋長一職,統領九齋,眾人聽他差遣,那當是多神氣多威風,更為主要地是,若是他當了齋長,他不會讓溫廷安輕易涉險,一定會分發一些輕的任務給她,護她歲月靜好,鬢角無霜。
今下觀之,龐禮臣心中懸著一塊千斤般沉重的巨石,安穩落了地,還好,溫廷安並無成為齋長的意願。
思揣之間,卻見沈雲升不疾不徐地撩袍起身,這一會兒,三人成三足鼎立之勢,矗立在九人之中。
龐禮臣容色驀然一僵,沈雲升果真有繼任齋長的心念,這才是他真正的勁敵。
溫廷安對競選齋長之位並無太大的興致,正托著腮,偏垂著頭,搦著湖筆在紙麵上,信手畫著王八,不知不覺王八繪摹成了桐花,筆尖猝然不穩,墨汁泅濕了宣紙一角,有三道視線落在了她身上。
溫廷舜、阮淵陵、崔元昭方才俱是在看著她。
溫廷安頗覺一陣如芒在背,有些不解他們為何要看著她,莫非是早課走神被發覺到了,她遂慢騰騰地把湖筆擱放在筆山上,袖著手規矩坐好,可轉眼一瞅,發覺對麵的魏耷冠冕堂皇地撐著腦袋睡著了,整個人如入無人之境一般,但沒人看著他。
溫廷安:“……”
阮淵陵以為溫廷安會主動競選齋長之位,卻不想,她無心於此事,他眸色偏黯,以拳抵唇輕咳了三兩聲,沉聲道:“既是有三人要當齋長,九人分成三組,一位齋長統攝一組,從現在伊始,你們按小組來分配位置,任何學目校考評比,亦是以小組之形式。”
全齋無人有疑議。
阮淵陵以搖木簽之法做了分組,每人隨手抽了一簽,簽上寫著誰的名兒,那便歸入那一組,溫廷安今日手氣出奇的好,竟是跟了沈雲升一組,心裏想著,要是崔元昭也能抽中沈雲升便好了,那麽她便能多多為二人創造獨處機會。然而,事不遂願,第二位抽中了沈雲升的人是溫廷舜。
抽中了龐禮臣的是魏耷與蘇子衿,剩下的亦無甚麽懸念,抽中了呂祖遷是崔元昭與楊淳。
有人對這般的分組不大滿意,但礙於阮淵陵的威懾,不好多做聲。
早課到此暫告一段落,阮淵陵道:“從今日起開始上課,第一堂課是三國之語,為你們授課的塾師是一位翰林院的大學士。”
溫廷安聽著,稍稍怔然,忽地想起了什麽,心神一動,待阮淵陵走後,便見一位首戴珊瑚頂冠、著一席翡綠官袍的男子負手踱入,此人不是旁的,正是數日前給溫府報喜的唱報官之一,黃歸衷。
那時候,溫廷安對黃歸衷做了一個別禮,黃歸衷還說——“你這別禮拜早了,不久後,應是還會再見的。”
今次觀之,果真如此。
蘇子衿亦是認得黃歸衷的,黃歸衷與他的父親蘇複乃是連襟,資政殿與翰林院率屬兄弟文苑,蘇複與黃歸衷關係素善,按輩分上,蘇子衿是要稱黃歸衷一聲姨父,但目下場景甚為莊重,他跟隨眾人長揖一禮,稱一聲黃先生。
黃歸衷教授三國之語,分別是大金的女真語、蒙古語,以及前朝的晉北語。女真語與蒙古語,來源於北域的突厥語與契丹語,放在前世,就相當於滿語與錫伯語,溫廷安選修過一些小語種,積攢一些語言基礎,語感很是敏銳,目下學習起女真語與蒙古語,並不算太費氣力,反而是極為得心應手,不消多時,便能掌握基本的發音,以及書寫日常的金文與蒙古文。
女真人與漢人的矛盾古已有之,金國一直是大鄴的勁敵,一年前溫善晉作為議和使臣,與大金達成了會盟之約,雖說兩國之間維持和平往來,但金人野心昭彰,是馳騁於馬背之上的驍戰民族,吞並了元祐十六州,還妄欲吞漢,金諜潛入洛陽且暗設據點,便是吞漢計謀之一,要對這些金諜進行掣肘,必須知己知彼,方才百戰不殆。
眾人不僅要學女真語、女真文,學觀金人麵相,黃歸衷還給他們各發了一簿《金石文例》、《滹南遺老纂集》,兩部書牘的著者俱是金國的士大夫,頗有聲望,黃歸衷命每人這兩日需通讀一遍,第三日會點名抽查篇目抄誦。
少年們聞之色變,這兩冊書牘攏共約半掌之厚,篇目達到百篇,光是要通讀,便已很有難度,現下卻還全篇默誦?
短短兩日之內,怎麽可能背得完!
這還隻是前半堂課的任務,後半堂課,黃歸衷不教女真語了,開始著重教授晉北語,晉北語乃係大晉天潢貴胄的方言,與漢語漢文肖似,但同女真語一般難學,黃歸衷又發了一簿《晉文觀止》,裏端集錄了晉朝士大夫的文章,眾人的容色幾近於叫苦不迭,心情頗為複雜,晨間蘊蓄的滿滿鬥誌,庶幾快被催迫得七零八落。
溫廷安這一組的情狀,算是比較不錯的,溫廷舜與沈雲升都能跟得上黃歸衷的授課進度,溫廷安本身有較強的學習底子,記東西也非常快,學習女真語、蒙古語與晉北語,並不是吃勁。
但其他兩組情勢便有些微妙,呂祖遷這一組,楊淳聽得懂前半堂課,後半堂便幾乎追不上了,黃歸衷的課講得很快,幾乎不容眾人有喘歇的空當。
龐禮臣這一組更有些不忍卒睹,魏耷對三國之語興致不大,幹脆把墨紙攤在臉兒上,索性不聽課了,當堂睡覺,蘇子衿無數次寫紙條警示他,他都置若罔聞,有一回惹急了,幹脆揉著紙團扔了回去,口吻攢著一股燥意:“莫礙著老子,看不懂你寫甚!”
原來這魏耷還是個目不識丁的,語氣還很剛愎自用,氣得蘇子衿全然不想理他。
彼時,黃歸衷正在講授《晉文觀止》裏的一篇駢體文,是大晉的晉哀帝之嫡長子,亦就是大晉的最後一位太子,諱曰璽,他禦筆寫下的《祀獵賦》,此文記述晉祭之時,血獵的悲壯以及一己悲憤悲涼之情,黃歸衷用極為欽賞的口吻說:“太子璽是一顆千載難逢的紫微星,天資穎悟,工詩能文,尤以賦成就最高,他寫《祀獵賦》時,隻有七歲的年紀,七歲那年,大晉亦是亡朝了,這《祀獵賦》算是亡朝餘音。”
溫廷安眸心輕輕一凝,心神不自覺牽動了片刻:“既然這位太子璽滿腹才學,後來的遭際如何?先帝可有允予重用?”
溫廷舜看了溫廷安一眼,半斂著眸心,須臾,在她身上收回了目光,鴉黑穠纖的睫羽處投落一片陰翳,情緒未明。
黃歸衷道:“據史官說,太子璽殉命於宮變的那一夜,投火自盡,其母驪後懸縊於鬆山之間,晉哀帝與幾位皇室王爺發配流徙,後來一概病歿。先帝看了那一篇《祀獵賦》,憫佑太子璽的才華,本欲招安視作重臣,但太子璽骨子傲然,以死明誌。”
前朝的舊事有些敏-感,黃歸衷沒再多提,但滿腹惜才之意無法掩藏。
他繼續道:“這一篇駢文瑰瑋卓絕,堪稱神品,為今朝的翰林院所稱道推崇,這篇文亦是要通篇默誦。”
龐禮臣追不上晉北語的學習進度,多少有些鞭長莫及的焦灼感,對黃歸衷道:“大晉都亡朝二十多年了,餘黨流亡的流亡,遷徙的遷徙,發配的發配,充軍的充軍,餘黨已經死絕,您為何還讓我們學晉北語?”
此話一落,空氣岑寂了一瞬,幾乎沒人注意到,溫廷舜驟然頓住寫字的動作,少年的麵容淡到幾乎毫無起伏,掌腹的青筋,虯結漸漸變得猙突,掌間那一枝的湖筆,庶幾遭致折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