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來尋溫廷安補新律課業的, 絕大部分是出身於寒門的外舍生。
雍院裏的律學博士大多忙碌,畢竟外舍攏共有三十多個學齋,生員數量龐碩, 課也極多, 生員若是有課業上的困惑, 亦不好集中時間去尋博士援疑質理,而出身於貴胄朱門的簪纓子弟,家裏會私下斥重金,延請較有資曆的老先生來補課, 一般而言,這些老先生大多是從翰林院或是文淵閣致仕的侍講學士,官階雖小, 但勝在閱曆博厚, 精諳大鄴律法題型,也能提供諸多大有裨益的幹貨, 遂是躋身為高門大戶競相延請的香餑餑,愈是年邁, 愈是吃香。
寒門子弟自當是請不起侍講學士,他們每月所能領到學廩與夥食費,隻能夠維持一人生計,對付課業的話, 大部分就如像楊淳一般, 倚靠堅毅自學與寒窗苦讀,他們當中不少人也是連續兩次落榜,兩日之後的升舍試, 是最後一回以命相搏的機會,誰都不願被驅逐出族學, 誓要釜底抽薪。
但在離升舍試還有不足兩日的時日裏,呂黿突然跟眾人說,會試的律論部分添了一門新律,與新律相涉的判案推鞫,是重中之重,而他們之前苦心孤詣抄誦的大鄴刑統,很可能不會著重去考。
這意味著眾人過去一年的刻苦,悉數成了徒勞之舉,要在短短兩日之內,默誦數千條新敕令,並且能引據新律去判偽詔一案,這談何容易!
縱使官家要遴選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能人賢士,也不當突下新詔,這無異於是逼著他們走入絕境。隻遺憾,官家有官家的深謀遠慮,聖心難揣,天旨難抗,翰林院與吏部隻得依諭照辦。
距離會試還不足三個月,眼下三舍苑裏,怕是很多人連外舍升內舍的私試都通不過。律法是大國之公器,眾人習學舊律已久,養成了慣性,對新律,卻是頗感陌生,把公器送在手上,也怕是不懂如何運用。
眾人異常焦灼,甚至有生員自怨自艾,將新律擲在了雪地上,更多的人是看著溫廷安,像是凝視一株救命稻草。他們知道,楊淳同樣是寒門子弟,跟他們的遭際是一致的,但在這兩日的課試上,他突然有了一股拔高的勢頭,呂黿說他判案部分有了長進,座位還往前挪了三排,這足以驚動其他的寒門生員。
他們爭先恐後地借他的答卷來觀摩,打探他課試拔高的緣由,楊淳便說是溫廷安在幫他補習,起初眾人匪夷所思,一概不信,說溫廷安一介紈絝草包,能不能通過升舍試都尚未可知,還能給他補習?怕不是教他如何造弊吧?
直至今日,他們在文庫牆角偷聽溫廷安給楊淳補課,不少人一邊聽,一邊翻出《新律》跟著學,臉色從最開始的不屑,演變至狐疑,再至由衷的欽佩。溫廷安是挑揀偽詔一案來,講得格外仔細,條分縷析,眾人原本對新律是一臉懵然,眼下是逐漸開了竅,胸中攢有的一些疑竇,亦是都迎刃而解。
這就說明,溫廷安前日能在課試上奪得魁首,楊淳這兩日課試能穩健進步,並非造弊所致,而是溫廷安確有真材實料。
眾人的心思蠢蠢欲動,及至龐禮臣翻窗去尋溫廷安補課,他們也伺機而動,裏三圍外三圍團團圍著,請求她補課。
這令龐禮臣微微繃緊了麵孔,大為不悅,溫廷安何時變得這般出眾了,他尋她潦草地補個課,都有一堆酸弱儒生跟他爭來搶去,在他印象之中,溫老弟念書似乎也沒這般厲害罷。
更何況,凡事都得分個先來後到,是他先來尋溫廷安的,這些人怎的能夠同他相爭?還有,溫廷安與楊淳的關係何時變得這般要好了,居然一連數日為這個寒士授學,縱使是當初打架時救了此人一命,也犯不著如此古道熱腸罷。
龐禮臣心中緩緩生出了一絲異樣,他與溫廷安稱兄道弟這麽多年,頭一回看到他如此受歡迎,勢若眾星捧月一般,這讓他有些不大舒服,好像是歸屬於自己的東西,要與旁人平攤了一般。
龐禮臣理不清這樣的思緒,但循從本心,決意將這些人都撚跑,用折扇指著他們的鼻子道:“溫老弟是小爺我的人,你們都滾一邊去,要補學的都找旁人去!這般多人聚在一處,學諭還以為溫老弟在此處邀你們打馬呢!”
說著,他轉頭盯著楊淳,磨牙霍霍,一字一頓道:“你也給爺滾。”
眾人看著龐禮臣儒生服上的白襟鑲金和腰上革帶,知曉他是武院上舍生,根本不好惹,隻得欲言又止,抱著新律悻悻離去。
楊淳也受了驚動,他認得龐禮臣。遭受鍾瑾欺侮的那一日,便是龐禮臣修理了鍾瑾一頓,絕非看在他的麵子上,而是護著溫廷安,替好友出一口惡氣罷了。
楊淳按下一些異樣的思緒,遽地起身拾掇書篋,說了一些言謝的話,繼而離去了。
溫廷安沒料到龐禮臣這廂竟會粗暴地碾跑求學的人,她不由揉了揉眉心,問道:“為何趕他們走,他們都是來求學問的,處境比龐兄更為急切。”
龐禮臣大搖大擺地疊腿坐下,“他們處境危難,幹小爺我何事?你不也是一尊泥菩薩,過河都自身難保了,怎麽還想著幫那些寒士?縱然幫了,他們也不太可能通過升舍試,更不會對你重金懇謝,與其做這些無用功,還不如多著重關照一下你自個兒。”
“你不也是尋我來求學問?”
龐禮臣冠冕堂皇道:“情狀不一樣嘛,你跟我是什麽交情,又跟那幫人什麽交情,再說了,那幫人縱使赴春闈又能如何?將來九品官仕途就到了頭了,咱們就不一樣,大樹底下好乘涼,溫老弟你縱使考不上,又有何幹係?你是崇國公府的嫡長孫,未來一定會封蔭承爵,家大業大,溫家田產將來都是你的,你有什麽後顧之憂?”
溫廷安怔了一下,肅聲道:“這番話不能信口亂說,溫家是溫家,我是我,人若要安身立命,總不能依靠家業一輩子的。”
聽她義正詞嚴,龐禮臣有些自討沒趣,嘁笑了聲,“溫老弟,你近日到底是怎麽了,變化這般大?這般話,可真不像是從你口中道出。”
溫廷安心下一凜,道:“人總是會變的,我也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龐兄在三舍苑習武,不也是為了謀取一官之位麽?”
龐禮臣枕著胳膊,沒好氣道:“誰跟你說小爺我要當官的?我還不是被我家那個老不死的強迫,他日日跟我王八念經,說我上麵有三個大哥,一個是大內景福殿的中侍大夫,一個是宣正郎權知欽州刺史,一個是內藏庫禮兵副使,個個出人頭地,教我莫要拖了家族後腿。但我真的不想當官,去官場上跟那些文吏打舌戰,還不如上沙場殺敵痛快,就像率軍抗金的老太爺一樣,我考官就是離太保府遠些,越遠越好,最好讓官家把我分配到邊陲之地,這般,縱使那老不死的手再長,也管不著我了。”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龐禮臣不是龐家的嫡長子,縱然天塌下來了,上邊還有三個哥哥替他撐著,而溫廷安不一樣,若是天塌了,溫家唯一能倚仗的人,便是隻有她。她一定是要入朝為官,在朝中站穩腳跟。
溫廷安重新蘸了蘸烏台墨,勻紙鋪筆,淡淡地看定他:“龐兄既然是討教的,有何處地方不解?”
龐禮臣的新律自當是武院率先發下來的,他信手將書牘攤展在桌案之上,指了指這個地方,又指了指那個地方,“小爺我都不太懂,內容太深奧了,溫老弟不若給都我講講。”
溫廷安也照著這幾處地方逐一詳細講了,她知道武院的課考方向不在律論,而在於律義這一部分,故此,講述的內容偏重律義這一部分,但講了一會兒,她發覺龐禮臣壓根兒沒在聽,隨性散淡地一直盯著她的側顏看,溫廷安適時停下來,問:“怎麽了?”
晌午日頭方至,她抬睫之時,神情之上的五官,浸入一派淡靜的光影裏,淡雅如繡,秀眉連娟,黑白分明的瞳仁裏顧盼生輝,金烏儼似一枝金筆,為她輪廓戧了一層朦朧的清輝,膚質上的細小絨毛,輕微可見。
龐禮臣有片刻的失神,撇開了視線,搖扇笑了笑,突然道:“沒有,隻是想起一事,聽鍾伯父說,你昨日了一趟呂府?”
溫廷安稍稍揚起眉梢,不懂他為何突然問起此事,但思及他父親龐瓏乃是樞密院指揮使,龐瓏與鍾伯清俱屬左黨,昨夜遣殿前司與禁軍追剿大金諜者,但計謀未遂,梁庚堯且還一直下落不明,龐禮臣一定是從父親與鍾伯清那兒聽聞了此事,鍾伯清順帶提到了她昨夜造謁呂府的事兒。
溫廷安從容地嗯了一聲,卻聽龐禮臣道:“其實,溫老弟你根本沒去吧?”
他緩緩用折扇指著她道,“你以為,我不懂你去了什麽地方,你身上有胭脂水粉的香氣,旁人嗅不出端倪也便罷了,你對我還想瞞天過海?
一抹黯色掠過溫廷安的眉宇,她仍舊謙和的抿唇,摸出係掛在腰的香囊,殊不知,她摸了個空。
龐禮臣不知何時順走了她的香囊。
崔元昭的香囊出現在了龐禮臣的掌心間。
他仔細端詳著這一隻羅絹緞麵的繡囊,發現其繡工格外柔膩精湛,看起來並非尋常的瘦馬所繡,依其樣式,倒像是出自貴門閨閣裏的女兒家。
龐禮臣視線落在香囊上的那一個『安』字,心腔之中那一股不舒適的情緒益發濃烈,說不清,也道不明,旁敲側擊地道:“想不到還有小娘子對溫老弟芳心暗許,我怎的不知道,也沒見你提過,怎麽,是金屋藏嬌,不願為外人道也?”
溫廷安卻是認為龐禮臣在試探她昨夜護送諜者一事,她坦**自若地道:“龐兄是誤會了,我數日前曾幫過一個小娘子解圍,那位小娘子為酬恩情,故送了一隻香囊予我,小娘子教養極好,香囊不過是出於禮數罷了,那時適值下學,大家都分頭走,龐兄與我不同路,理所當然見不著了,今後若是能再見著,定當引薦給龐兄。”
龐禮臣哂然,把香囊丟回給她,道:“溫老弟客氣了,兄弟不吃窩邊草,不過,我可告誡你,咱們倆自小玩到大,整整十多年的交情了,今後我若是沒娶妻生子,你決不能早我一步,聽清楚沒有?”
其實這番話一出口,龐禮臣便有些悔意,他自詡胸襟豪邁,這般忸怩的話,根本不像是他親口說出來的。
溫廷安並未將這番話深入作想,笑著淡應了聲,她這一世女扮男裝,若要娶妻生子,也是斷無可能的事。
她看著窗扃之外的素雪,雪不知不覺間落大了,雪勢凶猛,等雪消停些時,龐禮臣在她此處磨蹭夠了,複翻窗而走。
戍時正刻,溫廷安得了暇,拾掇了一番書篋,將新律上的知識點都圈好了,銘記在心,照常替沈雲升守著文庫,他回來時,褪下了蘸滿了雪霰的雪蓑,給她帶了膳堂裏的幾塊櫻桃酥。
偌大的耳房,沒有旁的人,學諭與學丞回邸舍歇息去了。
溫廷安下意識往提盒底下一摸,什麽也沒摸著。
沈雲升看了她的小動作一眼,薄唇淺抿:“大人囑托過,眼下以升舍試為重,未通過升舍試之前,不會給你安排新的任務。”
打從昨夜於崔府一聚後,兩人還是尋常相處,但溫廷安總感覺沈雲升平易近人不少,初見時所覺知到的那一份疏離感,也沒那麽濃鬱了。
阮淵陵提過,但凡能聚在屋中的,俱是元祐議和舊案有所關涉。原書之中,並未對沈雲升的身世有過多的著墨,也未詳寫他與元祐舊案的關竅。
溫廷安道:“沈兄,我還記得你初次引我來文庫,囑咐過我切莫往三樓走,那處是個禁地,其實是因為禁地是關押諜者的據點麽?”
沈雲升往文庫三樓的位置看了一眼,淡然一笑:“這件事本打算等幾日再告知於你,但你很聰明,已經自己猜著了。”
溫廷安:“我記得你說來京城是來投奔太傅,是太傅指引你在阮大人這裏做事麽?”
沈雲升眸色如白雲出岫,裹著一團淺淺的霧,搖搖頭:“太傅不知曉我替阮大人做事,我是自願投靠他的。”
他又道:“你課考的頭一日,我來你的學齋裏做學官,那時候呂博士便向我提及捉拿梁庚堯一事,我當時正在考慮,相信呂博士的話你也有印象,他讓我仔細斟酌。”
沈雲升這樣一提醒,溫廷安果真有了印象,她記得那日呂黿確乎跟沈雲升敘了不少話,沒想到會是在商議捉拿梁庚堯的事體。
溫廷安道:“那鍾瑾鍾師兄,是不是也為阮大人麾下的人?我差人尋釁,是不是擾亂了你們的計劃?”
沈雲升抿唇搖頭:“你隻猜對其一,鍾瑾確乎是阮大人麾下的人,其二你猜錯了,鍾瑾尋楊淳的麻煩,接受你的習射挑釁,將梁庚堯的事抖給你,這些事皆是阮大人命他故意為之,否則,如此重要的事,怎麽可能輕易訴諸於外人?這些,皆是阮大人對你們的一重考驗。”
溫廷安瞠住眸子,猝而想起阮淵陵造謁國公府那夜,對她在族學裏所述之事如數家珍,當時她還納悶他是不是在三舍苑裏埋藏了暗樁,殊不知,從鍾瑾對楊淳尋釁這件事,本就是一個精心設計過的引子,後續發生的種種,都是阮淵陵設計過環節。
不知為何,溫廷安的後脊蘸染了一份涼颼颼的寒意,“阮大人是不是早就調查過我們的底細?”
“但凡是雍院的生員,阮大人都遣人調查過其底細,大浪淘沙,隻為謀取可以雕琢的玉石。”沈雲升道,“你接觸過人,溫家二郎溫廷舜,龐家四郎龐禮臣,呂家大郎呂祖遷,以及楊家繼子楊淳,他們也經人調查過,倘若呂祖遷與楊淳能通過升舍試,大人也會斟酌招攬他們。”
提及溫廷舜,溫廷安心神一動,悉心問道:“為何大人不招攬溫廷舜?”
話至此處,沈雲升涼冽澄澈的眸心注視著她,不答反問:“你可見過溫廷舜的生母?”
溫廷安稍稍一頓,溫廷舜係二姨娘聞氏所出,聞氏是呂家旁支的遠親表妹,據聞剛嫁過來溫家時,經年不孕,遂是請了宮中太醫為其調理身子,翌年才好不容易懷上。但聞姨娘身嬌體弱,生下了溫廷舜後便是故去了。
那時候原主隻有兩歲的年紀,並不識事,也就根本不記得那聞氏何種麵貌。
沈雲升會問起這些事,莫非阮淵陵是從溫廷舜身上調查出了什麽?
覺察溫廷舜身份有些異樣?
還是說,以為他是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