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宵禁的鼓聲剛起,西風烈烈,軲轆聲碎,馬車踩著轔轔之聲一路朝東,離開宣武門,出了東廊坊,直撲崔府。

溫廷安整飭好車廂之中的一切停當,挽簾朝外看去,西廊坊值守的禁軍寡少,並未森嚴設卡,隻有夜值的皇城司守衛,戍守有些疏鬆,為了避免被盤詰的麻煩,朱老九專門揀了巷路走,一路風調雨順,端的是有驚無險,再未另生枝蔓,隻消再折入榆林北巷,繞過數座民設的磨坊,那崔氏的邸舍便是近在眼前。

經此一役,見溫廷安在閤門裏蒙混過關,在殿前司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對刑部聲東擊西,走出了一出禍水東引之策,不僅未讓陸執與鍾伯清覺察到馬車裏的關竅,且還混淆樞密院與刑部雙方的視聽,朱老九對這位紈絝少爺可謂是另眼相待,不過仍舊有些納罕地道:“那個刺客首腦輕功極好,絕非等閑之輩,老朽與其過招,都覺棋逢敵手,你是使了何種法子,教此人束手就擒?”

溫廷安纖手撫住膝麵,眸色淡靜,揭開馬車的帷幔,對朱老九泰然地笑了笑,不答反問道:“朱叔,可曾發現自己缺了些什麽?”

朔風拂過,朱老九遍尋周身的停當,最後抻了抻自個兒腰係的魚徽紋水瓢,猝而發覺此物輕了一截,忙揭蓋一瞅,裏頭竟是空空如也,朱老九怔了會兒,幡然醒悟,須臾之間便是明白了此間計較,訝然咂嘴,笑道:“你這小子,居然竊走了老朽的麻骨散,是何時竊的,怎的老朽沒發覺!”

溫廷安指腹叩擊在了楹窗之上,但笑不語,將袖囊之中摸出了一囊麻骨散,膝行數步,複斟回了酒瓢之中。

朱老九大抵是匪夷所思,挑了一下眉,一臉凝肅之色,深深地望定她,又問:“你是如何知曉老朽身上藏麻骨散的去處?”

溫廷安從容自若道:“朱叔,想要知曉您將麻骨散藏置何處,其實很簡單。首先,在申時正刻,您送我去閤門時,我觀察過您,給我遞呈提盒時,您用的是右手,搓掌哈氣時,您用得亦是右掌,我也注意到,您的那一柄沉甸甸的繡刀,懸於右腰一側——循理而言,哪一隻胳膊膂力強健,刀器一般便會懸係何處,依此種種,這說明,您是個右撇子。”

“再者,您右掌的指甲比左掌要長一截,在第二回 同您接頭之時,我發現您右掌指甲之中,攢淤有零星的淡色淤漬,揮發有米酒酒糠的清香,這說明您在接洽我之前,極可能去過一趟酒場或是酒坊,按我的猜測,您大抵是去與調製麻骨散的行家師傅碰頭,師傅蟄伏的據點,設置在城中的某一處酒坊之中。麻骨散雖是粉末,但遇著薄涼空氣,容易蒸騰彌散,存置時間極為短瞬,故此,在劫走梁庚堯的半個時辰前,您必是去了趟酒坊,取了新用的麻骨散,容器是您腰間的水瓢,水瓢是酒壺的形態,作掩人耳目之用。”

“其三,您劫離梁庚堯,迷昏看守他的士卒,便是將麻骨散勻抹在指甲處,在各人的穴道處一觸,士卒皆是武將出身,骨麻筋痹之效便會立竿見影。教禁軍與督頭去查,也查不出什麽端倪,因為這一劑麻骨散無色無味,亦藥亦毒,僅會封鎖內功三個時辰,臻至骨軟筋麻之效。”

溫廷安神態淡淡,娓娓道來,教朱老九忍不住側目相待,這個少年僅是觀察他手上的細微變化,就居然能在短瞬的時間之中,推揣出如此豐碩的信息,囊括了麻骨散的藏身之處,以及他的具體行蹤,可見這廝實力萬不可小覷。

他仰天長笑了一聲,又聽溫廷安繼續道:“至於我是何時順走您的麻骨散,這就比較簡單了,當您與刺客交戰之時,酒瓢偏巧掛在了鬃馬的馬背右側,那時,您拿捏不定對方到底是敵是友,遂去丈量了一番對方的身手,哪知道,對方與你的身手不分伯仲,縱然要用毒,對方不一定會中計。故此,您心中有些舉棋不定,遂暫先不欲用麻骨散迷昏,先去交手一探虛實。”

“我便是在那個時候尋著空子,順走了酒瓢之中的麻骨散,主要是外有一眾玄衣客環伺,內外交困,我自是不敢掉以輕心。因我不諳武道,內功全無,麻骨散於我而言是毫無效用,我將其藏入袖囊之中,見那個刺客首腦意欲行刺,我知道自己若是尋避,反而難逃一劫,既是如此,倒不若反其道而行之,就這般,他中了我的道。”

朱老九撫掌擊節,長笑道:“照你這般算計,那個賊人受樞密院與刑部兩麵夾擊,夠那人吃一壺了!”

讓那個少年刺客混淆敵方的視聽,不過是溫廷安的權宜之計,她深曉,按照那人的武功、謀算還有一眾玄衣客,殿前司和禁軍根本構不成威脅,諒是有十數精銳,也可能攔不住,八成這人很快就能尋個時機逃出生天。

讓溫廷安真正介懷的是另外一樁事體,她與刺客首腦正麵打過交鋒,故意用二弟的名義去刺探他,是想看看他的反應,但他的行止過於平寂了,毫無破綻,這就讓她懷疑這人究竟是不是溫廷舜。

溫廷舜的腿疾,在短時間內並未痊愈,若要施展輕功,應當是不太可能達到雁過無痕的絕倫水準。

不過,她近距離接觸過他,這人身上的氣息極淡,用的是冷澀的沉香與龍腦,與溫廷舜一樣,擅用寒香,但香中的調料又不全然一致,這人的一些細節與局部,像是溫廷舜,整體又不全是他,給她的感覺一種複雜的陌生。

此人還能差遣一眾玄衣客,依著這些個人穿著與身手,看起來,不像是尋常的私兵與家將,更像是死士。

溫廷安頗覺玩味,幾乎是確定這位刺客首腦絕不簡單。

不說旁的,單論尋溯梁庚堯的下落,此人就比鍾伯清和陸執快了一腳,居然知曉梁庚堯藏在她的馬車裏,不知這人是從何處知曉的風聲,還是說,風聲是誰走漏出去的,讓他知曉?

溫廷安不知曉這人挾她去見主家的目的何在,但她能隱約揣測到,他今夜出現於大金諜者碰麵的寰雲賭坊周遭,攪了刑部與樞密院的亂子,絕非隻是想去見她主家這般純粹。

溫廷安思來想去,很好奇這刺客主腦的底細,問朱老九道:“朱叔,此人輕功乃是絕頂,您覺得此人師從何處?

朱老九一麵趕著馬車,一麵忖了忖,道:“老朽亦是在思量此人師從何處,善守不攻,厚積薄發,要說輕功臻至登峰造極之境界,在老朽看來,放眼平生,隻得尋出兩位,其中一位是大鄴人,姓範,七年前官拜幽州節度使,與鎮遠將軍蘇清秋乃是連襟,且是同門,立下不少戰功,但在元祐議和案的黨爭裏,站錯了位置,遭致台諫官的嚴厲彈劾,不得已辭官歸鄉,半個月前剛溘然長逝。尋他學輕功之術的人不少,但此人從不外授,我看這刺客頭子的身法功夫,也與那個老頑固的大為不同。”

鎮遠將軍蘇清秋是龐禮臣的師傅,而範生與蘇清秋乃是同門,實力定當是強悍的,溫廷安也品出了端倪:“您剛剛說其中一位是大鄴人,難道,另一位不是大鄴人?”

朱老九看著她:“你與這人在馬車內打照麵時,一定留意到了他袖口之中的軟劍了罷?”

溫廷安嗯了一聲,繼而明悟了過來:慢著,照您的意思,這個人師從的輕功,乃是——”

朱老九晦暗地看著落雪瓢潑的夜色,道:“十八年前,大晉的國主麾下有精銳十二衛,其中一衛名曰玄甲衛,乃屬嫡係禁兵,此衛攏共十人,鬼影迷蹤,輕功絕佳,而玄甲衛的頭領滕氏便是輕功蓋世,據聞專侍東宮,不曾為世人露麵,但有黃沙百戰穿金甲之美譽,玄甲衛所擅用的兵器便是軟劍,柔若蛇腸,力若雷霆,能以一抵萬,乃是十二衛之中最為尖端的兵卒。老朽年輕時爭強好勝,給那滕氏下過九九八十一張戰帖,約去比試,滕氏不勝其煩,終於應了我,在某風斜雨驟之夜裏,比試誰最先跨過大內汴河。”

溫廷安微怔,心想,這大內的汴河彌足有三千裏,這兩位大佬於風雨夜徒跨大江,有夠無聊的,她還是問,“後來呢?”

“……自當是敗北了,老朽願賭服輸。”話至此處,朱老九拈須搖首,喟歎一氣,“不過,大晉已經亡了十八年,當年晉主流徙南蠻之地,不知何故,病歿在了路上,晉宮所有血親淪落戰俘,不論是妃嬪媵妾,亦或是皇子皇孫,遭致抄斬,永絕後患,山河破滅,十二衛潰不成軍,士氣銳減,要麽殉命,要麽自刎,故此,滕氏早就亡了……”朱老九搖首笑,道,“滕氏若能活到現在,估摸著也跟老朽一般,當值花甲之齡了,我方才從那小子的身上,見著了與滕氏一脈相承的風骨……”

按這意思,那個刺客首領,還有那些玄衣客,乃是晉人?

這席話儼似泄了火的紙,須臾之間掠過了溫廷安的心池,既然大晉已經亡歿了十八年,今夜這洛陽城的西廊坊,不僅有金人的蹤影,竟是還有晉人的黨羽,這場景可真夠別開生麵的。

溫廷安按捺住震駭:“這人一直在試探我,想要得知命令我做事的主家是誰,您說,排除三司,這人倘若不服屬於樞密院與刑部的話,又是在為誰賣命?”

倘若這些人真是前朝餘黨,很可能是效忠於大晉,但晉主已亡歿,玄衣客這又是為哪家效力?

朱老九道:“估摸著這些人是前朝餘孽,眼下衝撞了禁軍,無異於落入龍潭虎穴,縱然能逃脫,也成不了甚麽大的氣候,咱們分個輕重緩急,不表茲事,先將梁庚堯送到阮大人手中,才最為要緊。”

橫豎溫廷安已然完成了護送諜者之務,通過考驗,往後阮大人自會重用他的,旁的事,也不當事溫廷安該閑管的。

溫廷安淡淡地應了一聲,但也是多留了個心眼,馬車一路行至崔府的東偏門,朱老九行至朱門前,卻未敲門,直截了當地抗著暈厥不醒的梁庚堯翻上高牆,身影麻溜地消逝在牆頭背後,隨後,朱老九複翻了出來,作勢要撈她進去,溫廷安其實有些躑躅,她眼下這般情狀,有些不大適宜見客。

“磨嘰什麽呢,阮大人在裏頭候著,有話同你說。”

溫廷安微窘道:“崔小姐和沈兄也在裏頭?”

“自當是在的。”朱老九嫌溫廷安忸怩作態,一下子抻出胳膊,撈住了她,翻過去牆去,待將人帶入府內,朱老九鬆開了她,微微蹙著眉,心道,這個溫家的嫡長孫,這身量未免也太纖秀了,跟個嬌養的娘們似的。

他搖搖頭,撇清這一些疑緒,帶著溫廷安穿過□□院的回廊,敏銳地避開了一切光亮處,這偌大的崔府,僅有南苑幾處院落掌著燈火,掌飭中饋的姨娘便歇在那處,另外一座院落是崔家千金崔元昭,崔校尉崔元乾棲住在軍營裏頭,隻有每月休沐才能回府一趟,其餘的時節裏,這座崔府其他的東西北三苑,俱是空**的深院,人煙寂冷,但蒔植於庭院夾側的紫梅與水仙等植木,長勢都是頗好,可見是有人精心打理過的。

溫廷安跟在隨後,打量著府內的清寒景致,不多時,行至西苑一處偏院前,朱老九循著三短一長的音律叩了叩門,旋即便有一道翩躚的纖影,出現在了門口罅隙處,見著了溫廷安,眼底一亮,得禮地納了個福,柔聲道:“溫公子。”

來人正是崔元昭。

她著一席窄袖對襟比甲,內襯是交領緞衫,下圍是交圍鵝青團花百迭裙,儀姿迤邐,素手執著一柄帛麵團扇,瀲灩的眸色隔著半透明的扇麵,含羞帶怯地看了溫廷安一眼。

她注意到崔元昭的稱呼變了,喚她是溫公子,而非是沈公子。

“我這些時日遣兄長去三舍苑尋過你,欲要報答公子的恩情,但公子委實是低調了些,讓我一生好找。”

聽她這般說,想必是她已經知曉了內情,但並不戳破。

溫廷安有些微窘,朝她淡淡頷首,算作應答。

其實,她也存著諸多疑竇,首先教她悟不透地是,沈雲升與崔元昭竟然是提早邂逅了,在原書的劇情裏,二人是在高中榜首之後才有了交集,邂逅之地是在大內一年一度的春秋賽神會上,他在瓊林池為她解了幾道極難的燈謎,助她奪得了花燈頭彩,獨賞三千煙火,自那時起,二人一見傾心,互生愛慕,縱使龐家的老太爺要榜下捉貴婿,為龐家嫡女覓良緣,但沈雲升亦是淡笑辭去,不為天潢貴胄折腰,他隻心係崔元昭。

現在距離春闈還有三個月,二人居然提前遇見。

溫廷安算不準,二人提前遇見意味著什麽,但總覺得崔氏女看她的眼神,不太對頭。

崔元昭斂回了眸子,帶著溫廷安去見了東間的正廳,在那處,燃有數盞燈燭,見到了阮淵陵和沈雲升。

阮淵陵著獸紋深色團絨大氅,坐於上首座處,撥過桐簽後的燭火,將男子的輪廓映照得冷硬俊逸,眸色清冷漆黑,身量偉岸清正,他看上去極為年輕,看上去,也比她年長不了多少歲,但眼尾攢有風霜與銳意,骨頭冷峻。

而沈雲升著太常寺的儒生服,正在下首處給他稟述梁庚堯的傷況:“遭致重杖百下,每一杖皆是下了狠手,力道極狠,還有數道枷傷,萬幸險些避開了身體大穴要害之處,否則是華佗在世,也難以救下。”

眼下,梁庚堯安置於西次間,沈雲升已然為他敷勻了一層外傷藥膏,該縫合的傷口也已經縫合上了,性命傷情已無大礙。他也是中了麻骨散,約莫一個半個時辰才能醒轉。

阮淵陵淺淺啜了一口茶,點了點頭,“麻煩你了,今夜我差人守著他。”

這時,他看到了溫廷安,徐緩地擱下茶盞,吩咐左右:“你們先行退下罷。”

堂內眾人都領了命,陸續退下。

沈雲升與溫廷安錯肩而過時,沈雲升隻是朝她淡淡地斂了斂下頷,算作打過照麵了。

溫廷安隻知道沈雲升來京城是投奔了老太傅,在其引薦之下進入太常寺,她委實沒料到沈雲升居然會暗中在阮淵陵手下做事,崔元昭似乎也是受命於阮淵陵。

原書劇情裏藏了多少暗線和伏筆,是她所不清楚的?

溫廷安特地留意了一下沈雲升與崔元昭。

沈雲升負著手,大步走出了正廳之外,崔元昭三步一停,一停一回眸,在悄悄地回望著她,眸若秋波,小女兒家的憨態一覽無餘。

溫廷安:“……”

右眼皮猝然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