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一抹溫熱的觸感, 儼似淋過暖雨的化蝶,施施然地停頓在溫廷安的檀唇上,她兀自怔了一怔, 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適才發覺是溫廷舜粗糲的手指, 他蹭碰了一會兒,將手指抵於胸膛之間,低垂著邃深的眸,眼瞼沉斂, 盛著揉不開的黯色,一錯不錯地望定她,接下來, 他所說的一席話, 猶若仲夏夜之下一場猝不及防的熱雨,叩擊於承水石盤之上, 讓她的心神,遽地出現了一絲劇烈的恍惚。
饒是她再遲鈍, 此刻也聽清楚溫廷舜的話中深意,更何況,他已經將自己的心意,傾訴得如此直接且顯明。
冥冥之中, 那一層窗戶紙, 就這般被捅破了開去。
溫廷舜是在表達他的衷腸,他的情意,他的少年心事。
可是, 已經太遲了。
溫廷安沉默已久,疏離且有禮地後撤一步, 一切心事皆被收拾得熨帖且妥當,她的容色變得極為平寂,寥然地牽起了唇角,道:“謝謝二弟的歡喜,為兄幸甚,隻不過,往後再不能這般逾矩了,念在你未曾經人事,為兄也不會往心裏去。”
這便是婉拒的意思了。
其實,這份婉拒,是在溫廷舜的意料之中的,但溫廷安這般沉靜的態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她太平靜了,讓他覺察不出任何端倪。
溫廷舜聽罷,眸色黯然到了極致,喉結小幅度的升降了一會兒,薄唇翕動,還想要再說什麽,但溫廷安適時截住他的話頭,她煞有介事地瞅了一眼天色,說:“時候不早,阮掌舍應是還在等著我們,我們回酒場稟命罷。”
她道畢的時候,甫桑發覺二人是要回采石場了,他極有眼力見地牽了一匹馬過來,對溫廷安頓首道:“這是為溫兄所備下的馬匹。”
溫廷安疏離有禮地說了聲:“客氣。”
她也沒推拒,直截了當地跨上鬃馬,略一揚鞭,馬匹便是徑直照準浸潤於雨幕之中的酒場方向去了。
甫桑以為自己幹了一樁以全成人之美的好事,但他此番殊覺自己脊背冷薄,侵入了一陣寒颼颼的涼意,往來源望去,竟是少主。他發現少主麵容寂冷,仿佛沉得可以擰出水來。
甫桑如丈二的和尚,根本摸不著頭腦,趁他不明就裏之時,鬱清就照定甫桑的後腦勺,直直撇了兩個硬實的掌雷過去,力道根本不算輕。
甫桑狠狠吃疼,忙問緣由,“你打我作甚?”
鬱清冷覷他一眼,話音如刃,道:“你平素不是很伶俐的麽?怎的此番這般遲鈍,生作了個榆木腦袋?”
甫桑仍舊不解其意:“溫廷安缺了一匹馬,把咱們倆的其中一匹馬禪讓出去,不就挺合乎情理的麽?”
鬱清堪堪扶住了額角,淡掃了他一眼,“讓少主和溫廷安同乘一匹馬,不更好?”
甫桑納罕地道:“啊這……不會很擁擠麽?”
鬱清又撇了兩個掌雷過去:“呆子,擁擠才好!”
“為何要擁擠才好?”甫桑是有自己的道理在的,“我覺得溫廷安是想騎一匹馬。
鬱清抱劍的手掌,一陣青筋猙突,無奈之下,他隻能磨牙霍霍地道,“你到底是哪邊的?”
甫桑挺了挺胸膛,“自當是少主這邊的。”
鬱清道:“既然是少主這邊的,那你就該為少主考量,而不是光為溫廷安考量,明白麽?”
遲鈍的甫桑對兒女私情這些事兒,理解起來,並沒有那般遊刃有餘,但鬱清已經友情提示得特別明顯,甫桑才反應過來,“是啊,少主對溫廷安有意,我們合該給少主創造機會才是。騎兩匹馬的話,就不能讓兩人接觸在一起了,但騎一匹馬就可以。”
鬱清揉眉,低歎了一口氣:“你終算反應過來了。”
甫桑殊覺自己犯下大事兒了,道:“那咱們現在將溫廷安的馬要回來,還成麽?”
鬱清麵無表情地道:“你覺得呢?”
甫桑道:“這……自當是不大合適的。”
甫桑憂心忡忡:“那少主他……”
鬱清又一記掌雷撇在他的後腦勺處:“現在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兩位下屬跟唱雙簧似的,你來我往,但動靜其實特別小,這廂,溫廷舜的心神還停滯在方才,溫廷安婉拒的時刻。
他知道自己突然訴諸情意的時刻,尤為唐突,但這是情之所至,他饒是要鎮壓,也根本鎮壓不住。
但好歹也達到了他的一個目的。
轉移溫廷安的注意力。
她想知曉他的身份,他還不能告知予她,但在今時今刻之中,他也不能什麽也不說,他一定是要給她一個交代的。
甫思及此,他也隻能先把將自己的一腔心事,和盤托出。
這一腔心事,如重磅的雷,投諸於靜湖之中,即刻掀起了萬丈狂瀾。
溫廷舜明顯能夠發現,溫廷安的用詞,相較之前的隨和,此番已經生發了微妙的變化。
她不再直呼他的名諱,僅稱他為二弟。
她不再以『我』自居,稱自己為『為兄』。
這些疏離而客套的稱謂,一下子將兩人推拒得極為遙遠。
她的態度與過往沒有甚麽兩樣,但話辭的內容,以及話辭的篇幅,早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溫廷舜起初是有些不太適應,但他是能接受的。
溫廷安的注意力果真是被這番陳詞左右到了。
她不會再顧及他的真實身份,以及玄衣客的事情。
顯然可見,溫廷舜的計謀成功了。
此番,鬱清問他:“少主可還有甚麽要吩咐的?”
溫廷舜左手指腹摩挲著右手指節,淡聲道:“去查一查山陰處。趙瓚之逃逸,一定會有前來與他相接的人,這些人又是哪些勢力,務必要調查清明。”
趙瓚之獲擒一事,勢必早已驚動了接應他的人,這些勢力正蟄伏於山陰之處,等待著趙瓚之取了元祐三州的圖紙,爾後前來接應他。
溫廷舜懷疑這些勢力,是來自毗鄰洛陽的其他州路,是那些分遣於地方的知府知縣。
目下的光景,他要讓甫桑與鬱清去查清楚。
阮淵陵的任務,確乎是完成了,趙瓚之獲擒了。
但,這不過是此盤棋局的首一環罷了。
話分兩頭,各表一枝。
晌午過後,山雨有收斂之勢頭,蒼茫如注的雨色淡成了一幅白絹一般的背景,滔天的血色浸染其間,一片戰馬長嘶的暄騰聲中,阮淵陵帶著九齋,同鍾伯清的兵馬浴血奮戰,鍾伯清漸漸不敵,不僅是因為大理寺的兵卒驍勇善戰,還有龐瓏的兵馬應援。
腹背受敵,前後交困,鍾伯清的兵馬很快淪陷。
鍾伯清本來還要再支撐一會兒,給趙瓚之逃生的機會,但他委實遠遠低估了阮淵陵的城府,這位大理寺卿年紀輕輕,看著是很好忽悠的,但正因為他低估了阮淵陵,所以他吃下了非常大的虧——諸如被策反了龐瓏,鍾伯清一直以來,都沒對龐瓏有所防備,龐瓏的兵馬攻襲上來時,一舉將鍾伯清的卒馬與兵陣給擊潰了。
鍾伯清原本還想要殊死力爭,直至看到他見到被溫廷安與溫廷舜押送回來的趙瓚之時,他的心理防線瞬間就潰散了開去。
他身邊的一個心腹也在亂戰之中疾奔而來,對他稟聲道:“尚書爺,大事不妙了,媵王殿下被抓了!”
這一聲堪比是石破天驚,一舉攪亂了雨中的戰事。
正所謂擒賊先擒王,趙瓚之都被對方的人馬給活擒住了,那麽,他現在的負隅頑抗,就顯得格外可笑與荒唐。
他不僅是小覷了阮淵陵,更還是小覷了溫廷安與溫廷舜。
就單憑兩個弱不勝衣的少年,居然能收服了媵王殿下。
這委實是出乎了鍾伯清的意料。
趙瓚之是什麽樣的人,武功如何,籌謀如何,身手如何,他再是清楚不過的,他可是煊赫有名的漠北戰神,怎的會被兩個乳臭未幹的小鬼給鎮服了呢?
說句實在話,兩個小鬼落入了趙瓚之手中,是根本不夠活命的。
但依照如今的情狀來看,趙瓚之淪為了階下之囚,這彌足讓鍾伯清吃驚與震悚。
眾多的將士們也看到了受擒的趙瓚之,這原本凝聚起來的士氣,瞬即便是衰竭了下來,頗有一種四麵楚歌之態勢。
他們此番與阮淵陵、龐瓏的精銳兵卒交手,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甚或是說左支右絀。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樹倒猢猻散,鼓破萬人捶,說得就是這個道理了。
鍾伯清容色鐵青至極,心狠狠地往下一跌。
趙瓚之為了製造這個局,籌謀了不知多少個日夜,如今一腔心血付諸東流,趙瓚之淪為了階下囚,他鍾伯清也根本逃不了。
其實,鍾伯清並不畏死,他畏怕地是,自己死後,東宮就會抄斬鍾府,他放不下尚還在三舍苑學讀的兒子鍾瑾。
對於他跟隨趙瓚之,結黨營私與通敵叛國這兩樁事體,鍾瑾是全然不知情的,鍾伯清畏懼東宮不會留下鍾瑾的性命。
分神之時,阮淵陵披堅執銳,已經走至了鍾伯清的半丈開外,這便是他繳械投降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