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重做選擇
白洪明當年是白手起家,憑借臨夏那邊天然的港口優勢闖**出的一片天地,白洪明的父親也走的早,甚至白鬱聲出生一直到現在也沒有“爺爺奶奶”這個概念,她對這兩個稱呼的認知基本都來自於文學作品或者影視作品中。
沈林生立在門檻邊上,雙手背在身後,歲月的風霜雕刻出他麵容上或深或淺的幾道褶痕,時間的重擔也壓得他的脊背微微彎曲,但老人的神情依舊悠然自樂,一雙眼睛也清明澄澈,不像許多文字描述的那般渾濁。
白鬱聲這乍一看見這樣的沈林生,第一時間浮現在她心頭的並不是剛剛坐在車上幻想無數遍的小心警慎,反而有些意外的親和感,這讓她打心底有些好奇。
“小言啊,身邊這位就是聲聲對嗎?”
老人家有些耳背,連帶著自己的嗓門也不自覺放大,屋前驚起一攤飛鳥,嘰嘰喳喳地埋頭猛紮到屋後的枯樹枝幹上。
“是。”
沈知言輕輕在白鬱聲身後拍了兩下,然後順著重力自然下滑,用了點巧力就掰開了白鬱聲的五指,變成了兩隻手十指相扣的姿勢,邁步超前走了過去。
屋內開著地暖,邊角燃著古早款式的香薰,深沉的木質調,但是與沈知言常用的不同,如果說沈知言是北極圈雨後雪鬆的清香,那麽沈林生則是遒紮盤踞在密林深處的古老神木,又像是深山裏為人所遺忘的寺廟古鍾。
靜謐寧和的厚重感漂浮在鼻尖,浮躁的心瞬間有了歸屬。
“來,隨便坐吧,你們遠道而來,我也沒什麽能招待的,桌子邊上沏了茶,在這呢,就當做在家一樣,不用這麽拘謹。”
老人樂嗬嗬的,絲毫沒有外界流傳的國畫大師那般穩重。
倒也不失為一種態度。
“爺爺好,我叫白鬱聲,這個,這個是我送您的禮物,望您笑納。”
白鬱聲雙手將自己的畫作呈遞過去,她畢竟也隻是一個大三的學生,尚未步入社會,也並不知道怎麽樣說話算好聽,隻能自己想到什麽說什麽,絞盡了腦汁,從自己過去在上學期間學的禮貌用語中摳摳撿撿,搭成一段還算湊合卻略顯生澀的場麵話。
沈林生並沒有什麽架子,他也這把歲數了,客套話該聽的也都聽過,對這些並不怎麽在意。
“我知道你,好孩子,有心了,我都沒給你準備禮物呢。”
白鬱聲著急忙慌地招了招手,餘光下意識轉向沈知言尋求幫助,“哪有您給我準備禮物的道理……”
“行了老爺子,您別逗她了,裏麵是她畫的山水,您看著給指點指點。”
沈知言已經在大廳中坐下,捏著自己身邊茶幾上的青瓷杯盞小口啜著。
“幾年不見,你倒是謙虛了很多,你自己的姑娘,你不給看嗎?”
“這不是我給指導了後才送到您麵前的嗎,看看吧。”
兩個人一來一回,明明都是臨夏土生土長的江南人,卻在凜冽的北城用著北方腔調拌嘴。
白鬱聲站在邊上像個縮著脖子的弱小鵪鶉。
自己這張畫被國畫圈內兩尊大神輪流接過手,這得供起來吧……
沈林生盯著沈知言看了好一會兒,他離開自己出國的那段時間也不過是高三剛畢業十八九歲的青澀少年,他一路成長過來的路途並不一帆風順,雖然這會兒看上去雲淡風輕,但是並不意味著能夠將他過去二十多年所承受的與所付出的代價一筆勾銷。
沈林生對於自己這個孫兒兼徒兒基本是沒有什麽地方可去挑剔苛求的。
畢竟比他那個混賬父親好了不知道幾百倍。
沈林生抽出木盒裏的卷軸,這幅圖是白鬱聲花了心思去構思的,為了更好展現細節,她特地選用了七尺宣紙,沈老爺子沒辦法一手將它完全展開,他抱著畫踱步到屋子另一側的書桌邊上,將山水圖平鋪其上。
其實這幅畫在來北城之前就已經被沈知言從裏到外剖析了一遍,不足和優點他解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雖然這段時間白鬱聲都跟在沈知言身邊學畫,但要在短時間之內就把他二十六年積攢起來的經驗完全給消化了還是不大可能,筆法與用墨的熟練程度更是不能夠相提並論。
沈知言平時看上去吊兒郎當,但實際上在國畫方麵絲毫不馬虎,就算對方是白鬱聲也不好使,反而比對待別人更加嚴格。
但好在白鬱聲也並不是什麽嬌氣的性格,平日裏在自己親近的人麵前驕矜一會兒,但畢竟這會兒她麵對的是自己的學業,驕矜沒有用,挨罵了該改的還是得認真改。
“嗯……乍一眼看上去不錯,氣勢恢宏大氣,隻是小姑娘膽量還不足啊,不敢放開了手腳去用墨,有些地方,比如這一塊的鬆林,還有這個枯石,下筆猶豫不決,墨塊粘連,枯石該有的堅硬質感就被削弱了,鬆林由遠及近的視覺效果,被雲霧遮擋之後的朦朧感不足……”
白鬱聲站在邊上,一旦心思投入到學習當中去,剛才的緊張與尷尬勁一哄而散。
沈知言依舊坐在他原來的位置上,捏著喝幹淨的青瓷茶盞把玩,視線卻跟在書桌邊上的兩個人身上。
“爺爺您收著點,我家姑娘聽不得重話,別把她教訓哭了。”
“廢話真多,敢情剛剛叫我看畫的人不是你嗎?”沈林生沒好氣地嗆了回去,“再說了,我瞧這閨女乖巧得很,願意聽我這老頭給的建議,哪像你當年啊,我說幾句就不愛聽了……”
看上去沈知言與沈林生也沒有傳聞中那樣生疏,甚至比一般的爺孫關係還要更親密一些。
白鬱聲對眼前這位老人的好奇心又加重了幾分,沈知言從小一個人長大,沒有人交他怎麽處理親情關係,但就算是這樣的孩子,也能在爺爺麵前敞開心扉,甚至卸下一切防備調侃上兩句。
挺新奇的。
“不過呢……”沈林生話鋒一轉,好像確實是將沈知言的話聽進去了,沒必要對一個小姑娘那麽苛刻,“不過這幅畫對於你這才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好像是給剛剛自己過於嚴苛的評價找補了一句。
“可是爺爺,沈知言在我這麽大的時候已經能夠獨立創作出《鬆山煙雲圖》了,我這幅畫還是他一點一點給我摳出來的……”
白鬱聲捏著自己的手指,“所以其實我還是有很多需要揣摩去進步的。”
“喲嗬。”沈林生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笑得一雙眼睛都眯了起來,他轉過腦袋,朝著沈知言抬了抬下巴。
“這姑娘比你通透多了,也比你想的要堅強,就你瞎擔心。”
——
北方的四合院並不想南方那樣通透,從外麵看好像蠻大一個院子,在裏麵不過走幾步路就到了頭,前幾年沈林生一個人住著樂得自在,這幾年身子骨不行,又聘請了專門的調理員,住在院子的西邊。
北城的大雪撲簌簌地落了半日,襯得這間小院子寂靜且安寧。
沈林生也許是看不下沈知言那副無所事事的樣子,隨便扯了個借口讓他去廚房打下手。
沈知言臨出門之前還不忘退回來最後叮囑了一聲:“您可別趁我不在和我姑娘扯些有的沒的啊!”
白鬱聲癟了癟嘴,有些想笑。
“……”
沈林生繞過木桌,在自己的書桌下抽出一張宣紙,桌上剛研的墨汁還沒有完全幹涸,他執筆,毛尖輕舔硯台,黑色的墨汁順著毫毛蜿蜒而上,純白的羊毫筆沾了黑。
“要畫出枯筆的質感,得先在紙上把墨給吸得差不多了,不要畏手畏腳害怕吸太多,硯台上有的是墨……”
老先生一邊講解著,一邊在旁邊的廢紙堆裏搗鼓,等到他覺得差不多了,才重新提筆,在新展開的宣紙上勾勒了兩筆。
每一筆都落到了白鬱聲從來沒有意料到的地方,等到沈林生停了筆,她這才看出來老爺子是在教她畫好石頭。
羊毫筆在洗筆缸裏攪拌了兩下,深色的墨汁在清水中擴散蔓延,內壁白淨的洗筆缸盛了一汪被稀釋後的墨色。
“閨女啊,爺爺之前認識你。”
白鬱聲還在品宣紙上靈動卻枯勁的蒼石,乍一聽見沈林生的聲音她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嗯?您說什麽?”
沈林生講手上的羊毫筆洗幹淨,重新掛到了筆架上,羊毛尖尖上還淌著水珠,原木筆杆在空中**了一會兒,回歸平靜。
“之前我去臨夏帶沈知言這孩子來北城的時候啊,我見過你,那時候你也就……”
沈林生大概比了下自己的腰,“也就這麽高,被你父親抱在懷裏,整個人就像一團糯米丸子似的。”
白鬱聲突然想起了之前她結束開題答辯之後她與沈知言互相坦誠剖白的那番話。
她有些沉默。
沈林生也並不在意女孩對他說的話有沒有反應,自顧自說了下去。
“其實這幾年我也在考慮當年所做的決策到底是不是正確的,我也是土生土長的臨夏人,因為工作原因搬遷到北城定居,但你也看到了,沈知言他奶奶走得早,院子裏就我一個人。”
“北城寒風蕭瑟啊,我在這樣的寒風中停駐了好多年,閨女,你說我當時選擇的不是將沈知言這孩子帶來這裏,而是我回到臨夏,會不會是更好的選擇?”
更好的選擇嗎……
白鬱聲垂著眼瞼,纖長的睫毛微微翕動。
“不知道呢爺爺,也許當時的我真的擁有了這束花,執念可能不足以化為愛意吧……”
“我總覺得,人生在世的每一步路,都是必然,但重要的是,錯過的向日葵,在十年後的今天,我也收到了。”
作者有話說:
春天要來啦,進入收尾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