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清談
時人喜以貌觀人, 眾多士子都圍繞在亭子周圍,聽見仆役提醒後,齊齊朝司馬邳和此時庾治望去。庾治年五十, 容貌平常, 嘴角常年下撇多了分嚴苛之相。司馬邳年過弱冠,相貌俊美貴氣, 更引人注目。
章上的亭並未有名,被人喚做“無名”,叫的多的,便無名勝過有名。
仆從在亭中煮了茶, 庾治進亭之前,停住腳,微微側身示意司馬邳先行。
兩人進入亭中,眺望章山風景,然後環視周圍,發現士子分散在周圍,大多都在吟詩作畫, 誦詠文章。率性而為, 不拘於常態,正是雅集常見之態。
司馬邳微微挑了下眉,掩了眼底一絲不耐, 道:“江右子弟氣象清華,倒是名不虛傳。”
庾治掌江州,對治下士子當然是讚賞有佳, “世人都道吳郡四姓詩禮傳家, 未知江右士族也並不差, 隻是好高蹈之風, 聲名不傳於外。”
他對著廳外人招手,很快就有仆從通知了羅、熊、鄧三姓還有本地一些士族子弟過來。
二十多個弱冠之年的郎君站在亭下行禮。衛姌看見,羅弘熊謙熊茂等人全在其中,站在士子前麵位置。
司馬邳嘴角噙著一絲笑,道:“一方水土一方人,豐儀果真不凡。”
庾治為顯教化之功,當場就問了幾人讀什麽書又考校了題目,士族子弟一一作答,場麵十分熱鬧。便是一群寒門子弟看了都覺得眼熱,到了這種雅集上,才知道身份差別如此明顯,庾治出身潁川庾氏,腦子裏根深蒂固的士庶之別,對寒門弟子連眼角都不夾一下。
司馬邳聽眾人答了題,微微點頭道:“前些日子我去過趙博士府上,見他弟子都是德才兼備,今日不知是否來了”
趙霖位置離亭子頗近,聽到這句立刻站起來行禮道:“幸得殿下之邀,已全來了。”
司馬邳便叫讓他們也過來。
仆從聽命而去,不一會兒就將趙霖門下士子全叫來了。衛姌羅煥幾個也一樣,不過他們年紀尚小,隻站在隊伍最後麵。到了亭前,齊齊對琅琊王和刺史行禮。
庾治一掃眾人,先皺了下眉頭,他從衣著上就分辨出來,趙霖門下士子,士族與寒門各半,他心下立刻就有些不滿,臉拉長著,將茗碗放下,指了指其中幾個華服少年,像剛才那樣考校,一看就知是給士族機會,卻半點不給寒門。
寒門士子許多人都漲紅了臉,既有憤懣,卻又對著刺史這樣的高官無可奈何。
庾治點了幾個之後,忽然看見人群後還有幾個未成年的郎君,一看就是士族出身,再仔細瞧,一眼就看見了衛姌,頓時眼睛閃過道亮光。
“好個豐儀出眾的小郎君,郡望何處”
亭前眾士子全轉過頭來,齊刷刷看向她。
衛姌突然被點到名,上前一步作揖道:“回使君,安邑衛氏。”
庾治也問了她最近在讀什麽書,然後誇了句,“爾有先祖之風。”
衛姌未考一題就得了他的誇獎,讓那群寒門士子更是鬱悶。
衛姌注意到亭內兩道目光,庾治麵色和藹,司馬邳麵含笑意,卻好像透著淡淡一絲譏諷,叫衛姌心中不由凜然。
司馬邳道:“今日既來了這麽多江右士子,一一考校豈不費力,不如清談一場,讓他們各展才華。”
清談之風始於“正始之音”,如今已經是風靡全國,全國各地士子,若是得個擅清言的評語,那就是上佳的褒獎。
庾治這種四姓出身的,對於清談當然也不陌生,他稍稍坐直身體,來了點興趣。
羅煥忽然輕輕碰了一下衛姌的袖子,用極輕的聲音道:“玉度。”
衛姌聽他聲音有些不對勁,眼角瞥了他一下。
站在他們前麵還有一群士子,羅煥把臉湊到她耳邊,也不知為何,臉有些微紅,道:“傳言使君有男風之好。”
衛姌一哆嗦,差點沒控製住表情。她瞪圓了眼睛看向羅煥。
羅煥輕輕點頭。
本地士族的消息,多半不會有假。衛姌哭笑不得,心想難怪一句功課沒考就得了誇獎,身上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往後又退了半步,恨不得躲到人群最後麵去。
羅煥見她極不舒服,想了一想,趕緊補充道:“都找的一些寒門庶族中長得好的。”
衛姌心下惡心,剛才看庾治對待士庶態度差異如此之大,隻當他是固執守舊,沒想到私下居然品行如此卑劣。
這時聽到司馬邳和庾治正在安排眾人分座。此時清談分“清”“濁”兩派,對立辯證。庾治讓司馬邳選,司馬邳推辭,道江州之地,讓使君決定。庾治當然是選了剛才問答最有才的幾個士族子弟,差不多有七八個,他目光一轉,又點了點衛姌,“衛氏小郎君。”
衛姌心抖了抖,對剛才羅煥說的更信了幾分。
大概是覺得隻選衛姌一個年紀小的太顯眼,庾治又點了旁邊的羅煥。
仆從拿來褥墊,放置在亭前,衛姌等被選中的士子坐到亭下靠近庾治的方向。
羅弘回頭時飛快掃了衛姌一眼,低聲道:“玉度年幼,坐最後麵去。”
衛姌和羅煥坐到眾士族子弟身後,身影很快被擋去。
司馬邳從剩下士子裏選,點了十人,和羅弘等人麵對而坐,呈兩個方陣。
庾治問道:“殿下提議清談,可有題”
司馬邳姿態閑適,似隨意道:“題為:夢,何也”
士子們麵麵相覷,清談曆來不重實務,喜辯玄理。眾人都以為今日之題要從老莊兩本書中出,沒想到琅琊王並未從書中取題,而是直接另立。
夢,何也,這題不易。
士族和寒門兩方士子如今都是低頭竊竊私語。普通清談當然是各抒己見,看誰思辨清晰,見解高深。但今天的形勢明擺著讓士族與寒門相較。於是極少見的,兩方各成一團,先定論點。
很快,羅弘開頭道:“形神所不接而夢。”
寒門士子為首一人道:“吾固不知蝶之夢周抑周之夢蝶”
衛姌前世也曾聽過幾場清談,但今日出題新穎,解題巧妙,都令人耳目一新。於是由羅弘引頭,先辯夢是心有所想,夜才有所夢。寒門士子用的是莊子的話,卻是道浮生若夢。
兩方引經據典,各抒己見。士族子弟侃侃而談,極為善辯,寒門子弟先前還有些拘束,後來也洋洋灑灑,盡顯才華。
衛姌開始還在膈應剛才聽說庾治的事,後來漸漸聽清談入了神。她與羅煥比其他士子年紀都小,無需參與到清談之中,可以視作一個學習機會。
這場清談持續兩個時辰,兩方互有往來,卻難分高下。
庾治原本覺得士族必贏,沒想到趙霖門下士子著實不差,儒學功底深厚,談經論玄完全不輸人。有幾處關鍵,甚至看出所學比士族子弟更紮實。他沉著臉,打量眾士子,在士族幾人說完之後,他忽然道:“好了,今日清談先到此為止。”
寒門子弟無奈,原本還欲辯的幾人隻好偃旗息鼓。
這一停士子這才感覺到疲憊,庾治擺擺手讓眾士子散去,可在章山野宴遊玩。
各家仆役此時都將食盒拿了過來。謝宣這時走了過來,依舊邀請衛姌羅煥過去,羅煥當然滿口答應。衛姌本想拒絕,眼角忽然注意到,庾治招手對身邊仆役說了什麽,目光若有似無地瞟向她。
衛姌心下咯噔一下,催促謝宣:“走走走,你說去哪用食”
謝宣見她轉變態度,倒有些高興,指著不遠處的山麓,地上鋪著席氈,上麵擺放著好幾個食盒。
衛姌和羅煥等幾個小郎君跟著過去了,和謝宣一處圍坐用食。
謝宣剛才旁觀清談,庾治有意讓他去亭內說話,他倒是婉拒了。本地士族對他印象極好,謝宣已經頗有名氣,有芝蘭玉樹謝家郎之稱,今日他若是想出風頭是極容易的事,但他行事低調,本地士族當然領他這個情。
羅煥幾個和他相談甚歡。
謝宣將一碟金絲小棗放到衛姌麵前。衛姌不想破壞席間氣氛,撿了一顆來吃。謝宣見她態度軟和,又將食盒中好幾樣小吃都放到她麵前。
用過食,晡時已過,太陽西沉,章山上遙遙可見原處夕陽墜入山巒之間。
樹枝搖曳,春風寒瑟,眾士子雅興大起,曆來雅集總要留些詩畫文章,於是一群人分散在山麓之間,登高望遠,觀摩美景。
羅煥等人也要去湊個熱鬧,謝宣問衛姌如何打算,衛姌道:“回牛車休息。”
羅煥都道她不解風雅,衛姌卻是瀟灑一擺手道,“你們快去吧,做了什麽詩文回頭告訴我。”
謝宣問道:“可是剛才吹了風身體不適你臉色有些差。”
自從上次衛姌和他直言見麵就厭煩,謝宣麵上尷尬,心裏更是堵的慌,心冷下來的時候隻覺得衛姌著實無禮。謝宣自認並未做錯任何事,卻幾次都被衛姌冷臉相待,可他越是私下氣憤越是在意這件事。今天見了衛姌,也忍不住關注她。
衛姌搖頭,語氣淡淡道了聲無事,不再和他多說什麽,順著山路往下要去找自家牛車。
她才走了一小段路,就有個仆役滿臉含笑地迎了上來,“可是衛小郎君”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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