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因果

景春所有的不安終於在看到扶桑本體的那一刻,有了模糊的猜測。

天帝的表情顯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態,但景春還是從那微妙的表情裏得到了答案。

——是的,但我並沒有強迫他,那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帶著傲慢,和難以察覺的炫耀。

他大概很滿意自己的傑作,盡管看似是桑尋謀篇布局策劃好了一切,但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景春回頭看向桑尋,他這十幾年裏,眼神也總是疏離的,但大多數時間很幹淨,是一種透明的玻璃一樣的質感,隻這一刻,景春一眼就看出了不一樣。

幽深,冷寂,哀傷,像是被凍了一萬年的冷湖。

他的靈體徹底蘇醒了,記憶恢複。

不知道這是不是也在他的計算之內。

景春的眼眶變得赤紅,輕聲說:“扶桑,你長大了,都會騙我了。”

桑尋懷念地看著她,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氣息,他等了幾萬年才等到的愛人,守護了幾萬年搖搖欲墜的愛情。

他笑了笑,想說,我不難過,可眼睛還是酸澀,於是垂下頭,隻是輕輕頷首:“嗯。”

對不起。

但是……

我愛你。

要從哪裏說起呢?

不是從不周山的死地,她意外找到他,對他說“你好,大樹”開始的。

也不是最後一個輪回裏,那場撕心裂肺的悲劇開始。

應該是從很遙遠很遙遠的最初,扶桑誕生的那一刻開始。

他是祖神心髒的一部分,所以剛化靈的時候,還保留著和祖神共通心神的能力,祖神問他:“你愛她嗎?”

他點頭:“愛。”

“你愛她什麽呢?”

“她……很漂亮,而且生機勃勃。”

“那隻是欲望。”

“她寬容慈悲,待萬物都很好。很厲害,既有慈悲心腸,又有雷霆手段,和別人都不一樣。”

“那隻是欣賞。”

“她……”

……

他說了好多,說來說去,都是些瑣碎的看起來不值一提的東西。

他們好像誰也說服不了誰。

“你決定好了嗎?”祖神最後問它。

“嗯。”

“無論是什麽樣的結果?”

“無論什麽樣的結果。”

那時他一腔愛意,單純而赤誠。

他以為,愛是很簡單的事。

比如誇讚她,陪伴她,給予自己擁有的全部。

但愛真的又很難,沒有人告訴他,自己給的東西,可能會變成刺向她的利刃。

那比紮在他身上還痛。

桑洛的天罰降落在春神身上的時候,他很想殺了自己。

桑洛隕落的時候,他也很想殺了自己。

他以為,這就是最痛苦的時候了。

然後桑尋從沉睡中醒來,得知春神隕落了,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在一瞬間坍塌成廢墟。

這次他反而不想自己死了,因為死亡像是一種獎賞。

他不配這樣的獎賞。

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找。

想要找到一點她還存在的蛛絲馬跡,然後飲鴆止渴一般,在一遍遍的失望和絕望中品嚐被孤獨和思念侵蝕的感覺。

那種自虐是能獲得快感的。

他有時候甚至沉迷其中。

直到,知道她的靈魂碎片被碎成無數片投入輪回。

那真是一件令人心生絕望的消息。

可絕處那一點微緲的希望又撕扯著他的心髒。

他在想,或許呢?

人總是被這種幻影一般的希望吊著。

他一世一世地找,陪她走過一場又一場的輪回,她真的太痛苦了,靈體被錘煉千百遍,無數次的迷失,他記得,有一世她輪回後,靈體太輕太破碎,找不到輪回的路,於是隻好附身在劍上,那把劍,長得同他的本體好像。

不知道她是不是模糊地在本能中想起了什麽。

他隻知道,她的靈魂困在劍中,被殺孽和血腥折磨了很久,又被暴雨和日曬摧殘。

他找到她的時候,她奄奄一息,靠著一點本能維持著意識。

他閉了下眼,悲傷地看著她,他那麽希望她活,可突然之間就釋懷了,隻忍不住在想: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你即便是要死,也應當死在萬花叢生,仙獸神鳥為你歌唱,草木親吻你的皮膚,被你庇佑過的萬物為你默哀。

你不該這樣被摧折。

可她始終沒有放棄。

於是他陪了她一世又一世,嚐遍了痛苦。

他靈體尚且完整,都覺得痛不欲生,而她應該比他痛千萬倍。

最後那一世過後,他找不到她了。

他幾乎把輪回鏡一寸一寸探尋了,可無論哪個世界,都沒有她。

是徹底消散了嗎?

恐慌,悲痛,到最後甚至說不清是悲傷更多一點,還是解脫更多一點。

這麽久,還是不行嗎?他悲哀地想。

可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他這樣勸自己。

他再次陷入沉睡,他選在了一塊兒L死地,青帝是在不周山達到圓滿身歸六道的,這個最開始器重春神的人給了春神父親一樣的關愛,可終究哪怕神生漫漫,離別也終是常態。

現在,他也要和她徹底說永別了吧!

他很想問一問青帝,天道究竟是什麽。

她生於萬物,心懷天地,又困於俗世。

是不是因他而獲的罪。

他真的,是個罪人嗎?

他陷入沉眠,在亙古的虛無中,他看到萬千虛幻的夢境,很多年裏,他每次陷入沉眠,都會嚐試在虛無中構建一個美好的結局。

可就連這虛無的幻境,他都想不到一個完美的結局。

也或許,是不相信會有美好的結局。

一顆心被苦水泡透了,快要分不清甜蜜究竟是什麽味道了。

有時甚至覺得,愛欲本就是煉獄。

他身囚苦海,早已經墮入深淵。

或許愛真的是假象,痛苦才是永恒的。

直到有一天……

那天大概是很尋常的一天,死地一片寂靜,周圍的植物都泛著沉寂的幽光,死氣沉沉的像是混沌虛無之境。

她提著裙擺,赤著腳踩過沼澤地,低矮脆弱的小花努力在死地盛開,為她鋪出一條幹淨的路,她仰著頭,抬手撫摸他筆直挺拔的枝幹,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大樹,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黑暗裏,植物悄無聲息抽著芽。

她的眼睛像是一簇煙花,點亮了他快要枯萎的靈魂。

他不敢觸碰她,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動一下。

像是被一隻蝴蝶光顧的小花,害怕驚走了自己的美夢。

她記不起他了,常常對著他喋喋不休,是從前不會有的樣子。

鮮活,明媚,像太陽。

可她的靈體殘破不堪,感覺並不能支撐太久。

她很努力地修煉,希望自己能變得強大一點。

可扶桑根本不敢告訴她,她不是因為神力低微才靈體虛弱的,她隻是靈體遺落在了輪回裏。

沒有輪回,她無論如何,也修不出完整的靈體了。

他是在一百五十七年後的某天,在她短暫回天宮述職的時候,去人界找桑洛的。

那不是扶桑第一次去人界,每次景春不在,他都會去一趟,盡管希望渺茫,沒有她的靈體做引,他很難找到其他的碎片。

但他向來習慣做那些本就不可能的事,品嚐過太過的無望,還有能嚐試的可能,總也不算太糟糕。

扶桑是意外發現桑洛的,他發現桑洛的時候,桑洛已經很糟糕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隻知道,他這個創造了這個生命的始作俑者,卻沒有能好好地護住她。

痛苦和無望幾乎要砸穿他,他在憤怒之中,險些被邪靈控製。

“你看,這一切多麽的糟糕。”

“你像一個笑話。”

“毀滅這一切不好嗎?”

“你完全有理由殺光所有人,他們都欠你的。”

他又聽到了祖神的聲音,他說:“孩子,我並不能插手這世間的一切,否則整個三界都是災難。但你的存在是因我一念之差,所以我不能放任不管,桑洛的存在並不是過錯,相反,她很了不起,她生來堅韌、不服輸,在天梯的無盡幻境裏,她絕路求生的勇氣,是你帶給她的。你是愛的本源,哪怕世間被背叛和謊言填滿,你還相信,她就不會失控。”

這大約,是天道某種維持平衡的程序。

略顯荒謬,但讓他獲得了短暫的安寧。

原來,他也不算毫無用處。

他靠著

那一點不知真假的安慰,獲得了短暫的理智。

他想把神相換給女兒L,可盡管兩個人同根同源,他依舊做不到。

於是隻好用自己的本體雕出一個桑洛的神像,以比為媒介,讓桑洛靈體暫時穩住。

可這當然不夠。

他需要一個合理的方式,讓桑洛重新擁有神相。

可那也不夠。

最好能讓她重新入六道。

給她換一具,新的身體。

她那累累的傷痕,都像是他的罪證。

桑雲生種下的因,結成的惡果最終降在了桑家的後輩身上。

桑家的後代,注定要還了桑洛的這個恩的。

扶桑遇到桑元正的那天,就看到了因果,他提醒桑元正要善待桑洛的時候,其實就已經看到了未來。

他那時是真的希望,桑元正能善待洛洛的。

那樣他轉世的時候,因果可以到來的慢一些。

或許他和景春,能度過一段美滿些的時光。

也算是為大家,畫上一個稍許圓滿的句號。

那是他的一點貪心。

因為,他根本沒想過讓桑元正來還這個因果。

這個因果,是他為自己準備的。

景春一直以為,她和扶桑轉世為人是巧合。

扶桑受傷了,他的靈體需要放到人界吸收天地靈氣。

可它是神樹,神樹怎麽會需要到人間才能吸收天地靈氣呢?

景春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為何從來沒有質疑過,大概是因為,這想法是他故意植入她的意識裏的。

原來就連他變成桑尋,都是計算好的。

桑尋變成桑家的後代,這個因果他來替桑家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