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哥有難

沈硯在敘述這件事的時候, 沒有任何感情波動。

他坐在那裏,似乎就隻是單純的,將鄭姨娘一層遮羞布揭開, 讓她真正的心思暴露在光線下,僅此而已。

甚至於,他的態度如此坦然, 像是在說, 他早便知道, 他隻是到這種時候, 才特意來確認一遍。

如果沈硯表現的憤怒一些, 語氣中不這樣平靜如死水,而是帶著些質疑與憤怒, 那麽鄭姨娘可能還會歇斯底裏的與他鬧騰一番,或是告訴他, 自己是他的親娘,自己是一心為他好,又或是譴責他, 說他對親娘如此, 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他日後必然會被戳著脊梁骨罵。

可沒有,一點沒有。

他坐在小榻上,平靜的同鄭姨娘說話, 那樣的姿態像是一個陌生人在看戲,任憑鄭姨娘如何發瘋尖叫, 失去從前柔美的模樣, 與他有什麽關係呢?

鄭姨娘覺得害怕。

她擠滿了胸腔的憤怒,在洞察到沈硯這種不同的時候, 像是一大團泡沫,頃刻間便化開,消失的無影無蹤,隻剩下惴惴不安的空虛。

她的底氣一下子消散的一幹二淨。

以至於……她有一點後悔,她先前或許該收斂一些,不該接二連三的鬧騰,不該過分強硬。

哪個孩子能對母親如此絕情呢?

如果她態度放得軟一些,興許……

“姨娘,”沈硯平靜的像是陌生人的聲音響起,幽暗的眸子直視鄭姨娘的雙眼,看得她想要躲閃,“你很清楚你想要什麽,你也清楚你過得很好,你想要的,是額外的,不屬於你的東西……”

鄭姨娘忍不住打斷他,咬牙道:“是,你是我的親兒子,打我肚皮中爬出來的,今日咱們母子便敞開了說。我要的那些,難道對你沒有益處?你便甘心一輩子被人壓一頭,便甘心眼看著自己本能得到的東西,被旁人拿走?你在京城,旁人是如何看你的,可有一個人拿你與沈禾同等對待?他們對沈禾,是對國公府嫡出的小公子,各個捧著,對你這個庶長子是什麽態度!”

沈硯打斷她:“是你想要,你在意,不是我想要,我在意。”

他說:“我從不在意這些,我也不需要這些,我胸無大誌,隻想安居一隅。姨娘,不必拿我做筏子。”

鄭姨娘氣得渾身發抖,她覺得沈硯分明是從她肚皮中爬出來的,怎能如此不知上進?

她張口要再說什麽,沈硯似乎覺得該說的話說的差不多。

他站起身:“姨娘,你日後便待在此處,我會奉養你到老。”

鄭姨娘聞言,先是愣怔,隨後一喜,這話的意思是會好好養她,仍舊那她當母親孝敬?

她喜色沒來得及在眼底蔓延開,就聽沈硯說:“至於我,我永遠不會與小禾爭搶什麽。若是他日後繼承國公府,我便是他的輔助,助他將國公府門楣發揚。若是他另起爐灶,我也會助他,隻要他想,他是我唯一的弟弟,若幹年後,祖母祖母逝去,他便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我們互為依靠。”

“我執刀戈,為他所用。”

“我會過得很好,不勞姨娘費心。”

時時作痛,常年複發的病灶早該切掉。

人總是不忍,不舍,覺得或許還有餘地,還有挽留的機會。

直到走到最後,發現病灶便是病灶,無法變成好肉,幹脆利落,才能徹底解脫。

他要切掉病灶,不願再受這種苦痛。

鄭姨娘瞧著闔上的房門。

門外雪地上,腳步聲嘎吱作響,一步比一步聲音輕微,漸漸遠去。

她渾身顫抖,掀開被子自床榻上爬下來,一日多未吃飯,雙腳虛軟的跌倒在地。

鄭姨娘扶著床榻爬起身,步伐匆匆到門邊,打開房門衝著院門口的方向聲嘶力竭:“沈硯!你這混賬東西!你以為沈禾那小畜生會記你的好嗎!你巴巴湊上去拿他當兄弟,你也配!你不瞧瞧你是從誰的肚子裏爬出來的!你當他真會拿你做兄弟……!”

鄭姨娘哆嗦著,扶著門框口中不住地罵著,身體裏的力氣像是一下子便被抽得一幹二淨。

怎麽行?

她的兒子,做沈禾的刀劍?

做他的工具!?

自甘下賤!

他分明可以繼承國公府,做國公爺,日後光耀門楣,他放著好好的坦途不走,要去給沈禾那個小賤種墊腳!他……

“鄭姨娘!鄭姨娘!哎呀,快去叫個大夫來,姨娘撅過去了!”

*

沈禾的卡通小彩人畫框送給幾個親人後,有沈硯給的一部分顏料製作方法,以後可以繼續折騰。

不好的就是,有幾個很難調的顏色,沈硯說對麵不願意將配方給出來,如果他要,可以送成品給他。

沈禾覺得也行,就是多找沈硯幾趟的事。到時候多給人家點銀子,好好感謝下。

沈禾在外頭,拜完年回東宮,先前留下的侍衛遇見他,道:“小公子,早前您吩咐送去醫館那人,說是醒之後得知是您搭救,跟醫館的人留了句謝,便先行離開了。”

沈禾驚喜:“呀,好了?那就好,他是乞丐還是做什麽的?如果是乞丐,沒病沒殘的,幹什麽不找個營生過活?還是有什麽事?”

侍衛道:“聽醫館的人說,不是京城人士,是北上來尋親的,一路艱難,沒能尋到人,身無分文才病倒在巷中。”

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沈禾有點唏噓:“他沒有留信說他要找誰?”

人要是在京城,這裏高低算是他的地盤,說不定還能幫個小忙。

侍衛搖頭。

沈禾隻好歇下心思。

不過話說回來。

北上尋親,聽起來怎麽那麽耳熟……

他一路往裏走,埋頭思索,下頜整個埋進毛絨絨的披風領子中。

走到主殿,戚拙蘊不在。

沈禾繞到殿後,去瞧那開的擠擠挨挨一樹茂盛的山茶。

長到廊外的部分,花枝被白雪壓得低低的,沈禾手癢,湊過去晃花枝,將上麵的雪全部搖落。一撒手,花枝立刻彈回去。

等等。

沈禾腦子裏的弦忽然搭上。

靠,他想起來為什麽會覺得北上尋親耳熟了。

原著裏不就是有個反派,在二皇子陣營,幫著他當秋後螞蚱,在戚拙蘊登基前擺了戚拙蘊一道。

沈禾一下沒能想起來,是因為書裏麵那個謀士出場的時候,是個殘疾,坐在輪椅上,膝蓋以下都不能動。

他連名字都記不得,就記得這個謀士的腿是因為北上尋親,被活生生凍到壞死才成了殘疾人。

沈禾頓時顧不上玩。

一溜煙原路返回,找到方才的侍衛,問:“你曉得那人去哪裏了嗎?他有沒有跟醫館的人說?”

侍衛搖頭:“小公子,那人就留了聲謝,旁的什麽都沒說。”

侍衛見沈禾有些著急的樣子,問:“小公子可是有什麽事?若是您要尋此人,吩咐下去,他還未出京城便不難。”

沈禾哽住。

他找到人幹嘛?

說,兄弟你別跟著二皇子幹了,沒前途,還是跟著我哥幹,以後能夠當大官。

沈禾:……

想想都覺得神經病的程度。

倒也不是不行,問題在於,沈禾隱約記得,二皇子是對那位謀士有恩情,還是拿捏住他什麽人,才讓他盡心盡力的賣命。

沈禾忍不住懊悔。

煩死,早知道全文背誦了!

他焦躁著,回到殿中,晚間戚拙蘊來找他的時候,沈禾靠在小榻上,兩眼望橫梁的扣手指。

戚拙蘊揭開披風,好笑的拍他腳:“挪挪。”

沈禾於是往裏挪,給戚拙蘊騰個位置。

他扣著手指,指骨的位置很快浮上紅痕。

戚拙蘊看了,總忍不住將將他安分不下來的手抓住,讓他動彈不得。

他呷口茶,正要說話,沈禾先出聲:“哥哥,最近朝中有沒有什麽事?”

少年從另一頭靠著的布老虎上撅起身。

他抱著自己的老虎,放到了小幾邊上,朝著戚拙蘊這方向趴著,仰著腦袋,雙手托腮。

下巴與腮幫子上雪白的軟肉被他擠的堆著,看起來圓圓胖胖。

他忽閃著眼睫,左右飄著,口中問:“嗯……今年雪這麽大,比之前幾年都大,北方很容易發生雪災吧?”

戚拙蘊放下茶杯:“是,怎麽了?禾禾往日不是最煩聽這些事,如今怎麽忽然有了興趣?”

沈禾迅速給自己找了個理由:“那是往日,現今我也是功名在身的人了,老大不小的,總得關心一下國家大事!”

義正言辭,並且這個理由應該很符合雞娃家長的期望。

戚拙蘊:“……嗬。”他笑得很輕。

沈禾:“?”嘲笑他?

沈禾覺得自己受到了鄙視。

他繃著腮幫:“不說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感興趣。”

戚拙蘊哪裏會不說?

他說:“哥哥隻是笑一聲,怎麽這樣小氣?我可沒說不告訴你。”

他解釋:“哥哥隻是笑禾禾長大了,連政事都願意關心,日後哥哥的狀元郎有指望。”

“北方確實大雪,朝中近來正在為此爭議。去歲天熱大旱,國庫不豐,強征南方糧倉容易引起民怨,正在集資眾捐。”

沈禾兩隻手撐累了,撒開手整個人趴在老虎腦袋上,臉蛋子擠在老虎的兩隻耳朵中間。

他黑眸圓潤,兩眼發直,像是在思考。

戚拙蘊忍不住好笑,他問:“禾大人有什麽見解?可是要將你那小荷包裏的金珠子捐些給哥哥?”

沈禾嘴角一抽:“什麽小荷包!看不起我的私房錢是不是!我可多銀子了!”

戚拙蘊順毛捋:“是,禾大人私庫比我的都豐厚,幾粒金珠不足掛齒。”

沈禾有被嘲笑到。

沈禾決定不跟這個險惡的權謀人爭論。

他抱著自己布老虎爬起身,丟回床榻上,走回來,從戚拙蘊身邊頭也不回的路過,跑到連翹她們身邊,圍著火盆坐下來,撂戚拙蘊一個人在小榻上坐著。

戚拙蘊沒有急著過去。

他日日瞧著沈禾,自然看得出來少年在偷偷疏遠他。

說疏遠或許不恰當,確切而言,似乎是想要與他保持一些距離。

戚拙蘊拿不準,是不是少年發現了什麽,所以才這樣做。

可他對沈禾了如指掌,在他跟前,沈禾不是能夠藏住事的人。

如果沈禾真發現了什麽,態度應當不會這樣模糊。

……戚拙蘊不敢往另一個方向猜想。

他隻能揣摩,沈禾或許是發現了點蹤跡,但他自己也不確定,才如此態度模糊,想著與他不要過於親近。

戚拙蘊隻當自己不知道。

總歸每日夜裏,他還是會與少年睡在一處。

時常能夠將人抱在懷中。

他原本想著,一日日模糊掉他們的界限,卑鄙的引誘少年人對他產生綺念。

現在發現沈禾比他想象中的敏銳一些,卻在模糊察覺後仍舊願意住在東宮,對他沒有過於抗拒,他竟然覺得有些驚喜。

像是發現了一個更好的途徑。

他怕沈禾發現不了,又怕沈禾發現。

這種心思來回拉扯,分外折磨人。

戚拙蘊想,發現了,卻不避開,算是對他卑劣的縱容嗎?

戚拙蘊垂下眸子,扯著唇角,他能這麽想,本身就是種卑劣,他果然骨子裏便不是什麽好人。

因為這件事,戚拙蘊每日都有些心緒不寧。

是以退朝之後,對上戚樂詠的笑臉,他才思緒凝頓,意識到點什麽。

戚樂詠問:“皇兄知此次朝中官員,捐金多少?捐糧幾何?”

戚拙蘊麵上掛著淺薄的笑,黑眸看不出情緒。

他不是個情緒外露的人,這副半半死不活的樣子,戚樂詠看了多少年,早便看慣了。

他譏諷的扯著嘴角,臨走前忽然轉過頭來,提著嗓音道:“啊……對了,勞煩皇兄替拙弟同沈小公子帶聲謝。若是有空,下回請沈小公子好生酬謝一番。”

戚拙蘊唇角那點掛著的冷淡弧度徹底消失。

他麵無表情,聽見戚樂詠這番近乎挑釁的話,也沒有多做理會:“孤會同他說。酬謝便不必。”

戚樂詠大笑:“皇兄,雖說小公子是在東宮長大,與你情同親兄弟,可到底不是親兄弟,你難不成連他與誰交際都要插手?沈小公子這般年歲,不是孩童,若是管的太多,恐怕不好,還是鬆些的好。”

戚拙蘊微微眯著眼,嗓音很淡:“他很乖。”

這話裏,畫界限圈地的意味簡直過分濃烈。

戚樂詠更是笑起來,樂不可支:“好好,皇兄與沈小公子還真是兄弟情深。”

戚拙蘊問:“我以為這個時辰,你該去瞧瞧容妃。”

戚樂詠臉上的笑一點點消失:“皇兄說的是。”

容妃前兩年忽然大病一場,至今在宮中養著,時時需要太醫候著。

誰也不知道容妃是為何,忽然生了那樣一場大病。

戚樂詠硬生生壓下這口氣。

真是想不到啊,戚拙蘊對沈禾在意到這個份上,不知道的,真要以為沈禾是從皇後肚子裏爬出來的同胞兄弟。

戚樂詠轉身大步離開,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

他要想個法子,若是能夠將沈禾拉入他這邊,恐怕對戚拙蘊的打擊,比做什麽都大。

戚樂詠冷笑。

沈禾不知道戚樂詠這狗東西暗地裏給他挖坑。

他還在忙著盡他的小弟職責。

旁的事,他幫不上忙的就算了,捐錢這種事,那簡直就是到了他最擅長的領域。

沈禾旁的不敢說,這麽幾年,他錢是賺得夠夠的!

盆滿缽滿絕對不是玩笑話。

他們幾人合夥賺錢,數沈禾與柳崢拿的比例最多。

沈禾提供點子,提供設計圖,柳崢這個手工大佬研發,鄭學則和戚厭病負責往外賣。

他們按三三二二分錢。

沈禾還有旁的進賬,從小到大各種長輩送的東西,莊子鋪子寶貝不計其數,私庫滿當當。

如果說他們四個人裏,單論個人,不論家裏的產業,沈禾絕對是小金庫最多的那個。

沈禾的銀子存在鄭學則他家的錢莊裏。

另外還放了幾個有名號的大錢莊。

知道朝中募捐賑災,戚拙蘊缺錢,沈禾第二日一大早便出宮。

他還偷偷去拉了鄭學則一個人,讓他陪自己去錢莊兌換銀通。

鄭學則無奈:“你真以為朝臣們拿不出錢來?他們私底下產業不止在京城內,各處是他們置辦的田產莊子鋪子,哪裏要你出這個錢?”

沈禾趴在馬車窗口,深沉歎口氣:“我知道呀,可他們死活不拿錢,能有什麽辦法?到時候籌的錢不夠多,還得太子哥哥填窟窿。他要是不填,陛下鐵定要罵他,天下百姓也要罵他,他可是儲君。”

沈禾腰間掛著自己的錢袋,上麵繡著個瞪眼老虎,橘色黑紋的毛發看起來栩栩如生,似乎觸感是溫暖毛絨絨的。

沈禾扣著自己癟癟的錢包,在心裏安慰自己,多大點事兒!捐出去既幫了戚拙蘊,又救了受雪災的百姓,是大好事呢!

雖說這是他的養老錢吧,但他還有幾年才退休,抓緊時間還是能夠賺回來的!

等戚拙蘊登基,萬一真願意封他個閑散外姓王做做,那每年工資躺著拿啊!

沈禾安慰好自己,瞧見馬車在錢莊門口停下。

他攏著自己的披風,跳下馬車,朝著馬車裏的鄭學則喊:“哥哥你別勸了,快下來,反正我日後能賺回來不是?”

鄭學則默然。

他下馬車,帶著沈禾往裏走,嗓音平淡的問:“你要捐多少?”

沈禾掰著手指算:“具體差了多少我沒敢問,怕露餡……”畢竟他無緣無故去問,然後戚拙蘊那頭正好多了一大筆錢,傻子用腳趾頭都能猜到他身上來。

沈禾可是偷偷賺錢,瞞著戚拙蘊呢。

他沉吟三秒,咬咬牙下狠心:“我捐八百兩……黃金,要是有多的,就當給那些百姓了!”

鄭學則說:“好。”

他應聲後,對著迎上來笑容滿麵的錢莊管事道:“從我賬上支四百兩黃金,再從別莊調四百兩支給沈公子,另外遣人送去官府。”

他說:“不要走漏風聲。”

沈禾張大嘴巴。

沈禾萬臉震驚!

他指指鄭學則,又指指自己,瞧著鄭學則用平靜的眸子看他,那副“兄弟之間少說廢話”的樣子。

沈禾感動的不行,熱淚盈眶,一個熊抱摟住鄭學則:“哥!嗚嗚你真好!你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哥!”

鄭學則:“……”他嘴角扯了一下。

笑容短暫出現,然後被他壓下去,一副平靜的樣子。

還有閑心回抱一下沈禾,拍拍他後背:“我不幫著捐錢就不是了?”

沈禾鬆開手吸吸鼻子:“哪有,捐不捐都是我異父異母的哥哥!”

鄭學則說:“嗯,那比柳崢跟戚厭病親吧?”

沈禾:“……”

感動頓時變成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