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茫然

◎一定是當今陛下失德。◎

兩天兩夜, 秦瑨幾乎都沒合眼,下頜生出了青色的胡茬。

見姬瑤終於醒過來,他疲憊的眼眸有了精神,溫聲安撫著她:“說什麽傻話, 我們現在在賑災營, 昨晚你頭受了傷, 還嗆了水,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醒來就好了。”

話到末尾,他心裏徘徊著一股失而複得的感覺,幾分慶幸,幾分悵然。

姬瑤扶著秦瑨坐直身, 迷離的眼眸看向四周,隻見寬大的帳篷裏躺著一排排的傷員, 男女老少,皆是衣衫襤褸。

空氣裏徘徊著一股渾濁的氣息, 像是傷口發炎的腐臭味, 還像反複熬煮的藥湯味。

時而有人痛苦尖叫,時而有人傷心哭泣。

他們的傷口或輕或重的流著血,有的甚至沒有包紮, **在外,血腥可怖。

這裏簡直就是人間煉獄……

姬瑤一向養尊處優, 鮮少見過這種場麵,小臉浮出驚駭之色,本能的抱緊了秦瑨。

秦瑨見她這般模樣, 不免擔憂:“可有哪裏難受?”

“不……”姬瑤聲音發顫:“這些人是怎麽回事……”

秦瑨低下頭, 與她小聲耳語:“他們都是附近的災民, 在這裏接受救濟。這次山洪造成的影響很大,想來朝廷很快就就會派人過來,等你再好一些,我們就趕緊離開,我已經想辦法讓人去請梁州刺史前來接應了。”

梁州刺史穆庭之。

姬瑤對這個人印象深刻,那年在梁州官員的任命上,她和秦瑨可是沒少打嘴仗。

眼下她耳暈目眩,整個人呈現著高燒後的虛弱狀態,每每呼吸都感覺上氣不接下氣的。

她無力再去管以後的事,也不敢看麵前的慘象,頭深深埋在秦瑨懷裏。

昨晚的記憶逐漸清晰,洪水凶如猛獸,想起來都讓人後怕。

這大概是她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姬瑤心裏憋屈極了,她以為長安之外俱是自由美麗的好地方,誰曾想到外麵竟是凶險頻出。

空氣中的味道讓她作嘔,她難受的蹭了蹭秦瑨,眼尾滑下晶瑩的淚珠,鼻音嗡噥道:“我想回長安……”

秦瑨一聽,臉色迅速黯下來,隻覺有什麽東西塞進了他的心窩,堵得極其難受。

“好,我一定帶你回去。”

他的手環過姬瑤的肩,撫上她的麵靨,輕輕抹去了那道淚痕。

在賑災蓬裏生活對姬瑤來說無疑是令一場折磨,先前她以為夜宿荒山破宅已經夠艱苦的了,沒想到與現在相比,那都是小巫見大巫。

這裏的環境可以用惡劣來形容,每天都會有人在她麵前咽氣,又會有新的流民擠進來。

他們身上的傷口很多都在潰爛,不過是倚仗著求生的欲望,在這裏等死罷了。

姬瑤每時每刻都要看著生死離別,聽著悲愴慘痛的叫聲,再加上湯藥很苦,她每次都要忍著幹嘔灌下去,因此整個人的精神極度萎靡。

秦瑨不敢涉險將她帶走,最起碼這邊還有藥,隻能在她瀕臨崩潰的時候耐心安撫她。

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渾渾噩噩熬了三日,這邊突然開始物資匱缺,難民們開始食不果腹。

重壓之下,群情激憤。

他們流離失所,甚至失去至親,每個人都不再顧忌禮法,不再顧忌尊卑,高聲咒罵著,用惡毒的語言發泄著心頭的不滿。

“老天爺無眼啊!我們一家勤勤懇懇,為什麽要遭此天災啊!我的兒,我的兒都沒了!”

“什麽天災,我看就是人禍!古往今來,就沒有女人當皇帝的先例,一定是當今陛下失德,行事不仁,這才惹怒了上蒼,給我們降下了災禍!”

“說的對!一個十幾歲的女子,毛都沒長齊呢,拿什麽治理國家?老天爺一定是看不下去了!”

一句句忤逆的話惹怒了秦瑨。

山南西道崇山巍峨,水係繁多,內澇乃是常有之事。隻不過這次雨季綿長,又突降暴雨,這才引發了嚴重的山洪。

天災難控,何能加罪到君主身上?

成何體統?!

秦瑨剛要起身訓斥,一截藕白的手臂忽然箍緊了他的脖子。

他順勢睇望,隻見姬瑤雙瞳泛紅,抿著嘴巴,含憂帶怨地對他搖搖頭。

秦瑨一怔,訝然失聲。

若放在以往,麵對這種大逆不道的賤民,姬瑤早就龍顏震怒了,拉下去亂棍打死是輕,誅滅九族也不為過。

可今日她卻不想讓他出頭……

這倒讓秦瑨有些意外。

他斟酌些許,盡管心裏憤憤不滿,還是聽話的坐了回去。

一個天之驕子,一個朝廷重臣,就這樣沉默的所在角落裏,聽著災民們對朝廷的謾罵。

上到皇帝,下到權臣,甚至還提到了先皇,先太子……

姬瑤蜷縮在秦瑨懷裏,整張臉埋進他的胸膛。

她不言不語,像是睡著了,什麽事都沒有。

而秦瑨卻敏銳的察覺到了異常,她的身子在抖,呼吸也愈發淩亂。

他什麽都沒說,抬起手,緊緊捂住了她的耳朵……

這一晚,姬瑤失眠了。

篷子裏太悶,她偷偷拿開秦瑨搭在自己腰間的手臂,躡手躡腳的走了出去。

外麵月上中天,星辰密布。

姬瑤沒敢走遠,就在附近找了一塊空地站著,背倚靠著樹幹,眼神掠過那些難民。

篷裏住不開,他們就躺在露天的地上,有老人,有孩子,經過多天的銼磨,很多人都瘦的皮包骨。

白天嘈雜的聲音少了很多,隻有少數傷重的人在低聲嗚咽。

饒是如此,場麵依舊令人不適。

姬瑤還是皇太女時,她阿耶曾告訴過她,皇家之人不必過於善良,要心狠,要手辣。所以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擁有佛性的人,但這些天耳濡目染,她竟生出幾分悲天憫人的姿態。

這些都是她的子民,她想救救他們,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

回想到這些流民的咒罵,她覺得他們既可憐又可恨……

“你怎麽出來了?”

恍惚間,一道低沉的聲線從姬瑤背後傳出,嚇得她肩膀一顫。

她還沒來得及回頭,秦瑨就已經抓住了她的手腕,對她說道:“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離開我半步嗎?”

他一臉苛責,姬瑤並沒有生氣。

這些天秦瑨對她的照顧,她都看在眼裏。那天她撞頭暈厥,若不是秦瑨救他,她恐怕已經葬身在洪水之中了。

救命之恩,還是得給上幾分薄麵的……

如是想著,姬瑤回身正對秦瑨,低頭看地,足靴搓了搓地麵,緩聲道:“我睡不著,想出來透透氣。”

秦瑨滯了滯,鬆開了對她的鉗製,“下次再出來,一定得告訴我。”

“知道了。”姬瑤低眉順眼的應了一聲,十分乖巧。

夜風拂過,吹的兩人衣袍獵獵作響。

姬瑤病氣未消,秦瑨不由擔心,想喚她進去休息。可看她愁容滿麵,他也跟著胸口發悶,不禁問道:“怎麽了,有心事?”

姬瑤雙手交握在身前,柔白的十指絞在一起,斟酌半天,緩慢道出心頭困惑:“你說……真是我失德嗎?才得到這些報應……”

自從南巡路上遇到反黨,她就沒有順利過,一下子從雲端墜入泥中。

她一向自信,不知是不是被那些流民洗了腦,竟開始自我懷疑起來……

秦瑨就知她在猜思這件事,歎氣道:“身居高位者不能輕易被別人的言論左右,反黨是人禍,洪水是天災,這些都跟你沒關係,不怪你。你的病還沒好,別胡思亂想。”

姬瑤本以為秦瑨會借此機會給她灌一些大道理,沒想到他隻是輕描淡寫的安慰了一番。

他說不怪她。

這讓她冰冷的心變得暖起來,那麽難得。

姬瑤唇角勾起笑弧,月光映照的她那張臉蛋甚是清晰,少了往日的嬌矜傲慢,顯出一股小意溫柔的神態。

她小聲道:“你應該知道,我做到這個位置上並不情願。當初阿耶寵我,阿兄疼我,他們隻希望我做全天下最恣意快活的女郎,不被任何紛爭侵擾,我隻需要好好享受每天的陽光雨露就好。可他們卻食言了,一個個把我拋棄,把我推上了風口浪尖,把這世上最難最累的活全都留給我了……”

“我平日不說,但心裏清楚的很,我並非統籌天下的料子,坐到這個位置上,怕是難以服眾,所以阿耶才讓你們幾個老臣幫我處理朝政。如今在外麵走了這一遭,我真的不知道以後該怎麽坐那個位置了……”

外麵沒有她想象中的歌舞升平,世家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麽聽話。

似乎每個地方都有隱藏的另一麵。

這讓她真的好累,好累……

姬瑤不再說話,眉眼間蘊著一股淡淡的哀淒。

秦瑨曾經總是期盼她能好好反省一番,但當他真的聽到她自怨自艾時,他竟開始於心不忍。

為何會有這種感覺?

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沒有人生來就會掌控天下,隻要能看清自己的短處,潛心研習,慢慢都會好的。”

今晚的月色很好,秦瑨隻稍稍提點了一句,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深邃的眼眸望向眼前的小人兒。

姬瑤還穿著那件朱紅圓領衫,月華如紗霧一般灑落在她身上,給她嬌小的身軀鍍上了一層朦朧光邊,平生萬眾柔情,悉數堆砌在她的眼角眉梢。

隻是那道紗布太過紮眼,讓秦瑨不知不覺又想到了那天她血流滿麵的光景。

他輕抿薄唇,抬手解開了那道紗布,仔細觀察著傷口。

“好多了。”秦瑨鬆口氣,把紗布扔在地上,“已經結痂了,別帶這個了,悶著傷口反而不好。”

姬瑤摸了摸額頭,“會留疤嗎?”

秦瑨搖頭,“不會,到了隴右我會給你找最好的郎中過來,讓她重新給你診治。”

“嗯?你不嫌我事多嗎?”

“女郎的臉麵比什麽都重要,當然得想辦法給你治好了,要不然等回到長安你還不得夜夜罵我?”秦瑨低聲揶揄,眼神攜出幾分揣度。

姬瑤被他盯的不自在,悶聲悶氣道:“我才沒那麽閑呢……”

秦瑨笑笑,“你是沒那麽閑,可你讓你那些玩意兒罵我啊。”

“那都是誤會。”姬瑤忙不迭往外潑髒水,“都是那些賤婢媚主,聽風就是雨,不關我的事……”

秦瑨眉峰一揚,似有幾分驚奇,“哦,原來你也知道那些人諂媚惑主?”

姬瑤訕訕一笑,嗔他道:“哎呀,別提這些糟心事了,你若不喜歡,回去我把他們遣了便……”

她話還沒說完,秦瑨就拍手道好,“君無戲言。”

姬瑤一愣,睨著他燦然的笑臉,忽而覺得自己好像上套了。

她張開嘴巴,還想在說什麽。

可秦瑨不給她反悔的機會,話鋒一轉道:“這裏條件的確艱苦,再忍忍,不出意外的話,明日我們就能離開這裏了,穆庭之差不多也該到了。”

“真的嗎?”

姬瑤立時將宮裏那些鶯鶯燕燕拋之腦後,圓溜溜的眼睛裏華光隱現,沒多久又黯淡下來,“若是他沒來呢?”

“不用害怕,就算是豁出這條命,我也會把你送回長安。”秦瑨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唇畔浮著清淺笑意,“放心吧,往後不會再讓你受傷了。”

誠懇的保證,聲音很是好聽。

姬瑤一瞬不瞬地盯著秦瑨,月色下的他身影欣長,寬肩窄腰,笑起來少了幾分冷峻,委實是個豐神俊逸的郎君。

也不知是不是習慣了,站在他身邊,她就感覺特別安全。

兩人的目光揉雜在一起,姬瑤的耳尖突然熱起來,趕緊把臉扭向別處,“那就多謝你了……”

兩人在夜色下站了一會,很快又回到賑災篷裏休息。

想到明天就能離開這鬼地方了,姬瑤慶幸不已,終於睡了個好覺。

誰知第二天醒來,差點氣到七竅生煙。

固縣賑災短缺,但好歹前兩天還是米豆粥,誰曾想今日官府發放的粥裏米少的可憐,大部分竟都是粟米殼!

姬瑤拿著瓷碗,擰著眉頭嚐了一口,簡直難以下咽,噗一口吐在地上,怒道:“這是什麽?豬都不吃!”

秦瑨神色凜然,道:“這是糠,比糧便宜多了。”

“糠?”姬瑤愣了愣。

這東西她聽說過,據說是喂牲口用的。

這下姬瑤更生氣了。朝廷撥放的的賑災款可都是戶部按照各地戶籍人數發放的,標準糧價,隻多不少。

如今糧食換成糠,那這裏麵的水分可就大了……

姬瑤把碗一扔,斥道:“這是哪個狗官,竟敢偷梁換柱,貪汙賑災款!”

她的情緒太過激動,喉嚨一癢,捂著嘴咳嗽起來。

秦瑨見狀,手撫她的後背,替她順氣,“稍安勿躁,待會我來——”

他話沒說,周圍的災民已經怒發衝冠了。

“大家快看!這就是女皇掌管下的朝廷,給我們吃的竟是糟糠!”

“簡直是不把我們當人看!走,我們去找縣令要個說法!”

“走!”

但凡是能動的,俱是氣勢洶洶的衝了出去。

姬瑤見這架勢,完全顧不得自己的身子尚還虛弱,拔腿就往外追。

“回來!”秦瑨攥住她的腕子,一把將她拽回,箍在身前,“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去湊什麽熱鬧?”

“不是,你沒聽到他們剛才說的嗎?他們說,女皇掌管下的朝廷。”姬瑤肅穆擰眉,倔強道:“這個鍋我才不背呢,我倒要看看究竟怎麽回事!”

說完,她不知哪來的邪勁,一把甩開秦瑨的束縛,轉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