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景林苑今日人聲鼎沸。

四月初六是是當今聖上第七子河陽王孟衝誕日,河陽王的好兄長,太子殿下孟紹於景林苑設宴為其慶賀。

杜擎從馬上下來,甩著酸痛的手臂,徑自往元衍處走去。

元衍坐在火堆旁,侍從正在為他烤一隻鹿。

杜擎將弓同披風遞給身後侍從,坐下後忍不住抱怨:“我真不明白,怎會有人喜歡行獵這等又累又損天德的事?太子要討好河陽王,他自己作陪便是,拉上咱們做什麽?”

元衍不搭理他。

杜擎似是完全不知收斂二字為何意,繼續道:“有時候我真覺著太子殿下可憐,幼年便失了母親,父親眼裏沒有他,嫡長子又如何?才能出眾又如何?能當上太子不過是因為同他最受父親疼寵的兄弟親近,選他不過為了保障自己兄弟日後的富貴安生日子,你說他是怎麽忍下來的?”

“太子是儲君,將來是皇帝,用得著你可憐?”元衍似笑非笑,“你嫌命太長?”

杜擎哂笑一聲,“人盡皆知的事,有什麽好藏著掖著的?”

元衍道:“人人心知肚明的事,偏就你說了出來。”

杜擎望向人群中的孟紹,“太子待河陽王,真誠不似作偽,我真好奇,將來陛下有了什麽不可言之事後,到時又該是何等情景?倘若能一如今日,我是佩服的。”

“陛下何日有這一天我是不知道的,但我想若你今日這話傳出去了,恐你明日就該入土了。”

杜擎無絲毫懼色,“你我皆知這是不可能的。”元衍笑道:“那可不好說。”杜擎跟著笑,“要真這樣的話,那也一定是你告的密,你放心,我死了做鬼也不放過你。”

元衍笑得超然,“三郎,若不是你我相識得早,頗有一番情誼,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隻為自保。”

杜擎嘖一聲,“元二,我早看出來你是這樣的人了,所以我才把我後半生的富貴都托付在你身上,你可千萬別辜負了我。”說完又正了神色,“好了,我現在同你講正事,你前些天叫我辦的事,我是用了心的,但是當真一點眉目都沒有,叫我好奇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過。”

元衍正思慮間,側前方忽然一陣喧嘩,擾亂了他的思考,同旁人一道朝熱鬧處望過去。

元衍這地方高,往下看正好看的清楚,熱鬧地方已圍了大片人,最裏頭是河陽王孟衝,及北軍校尉楊琢,他在人群裏找孟紹,果然見人已提步過去了。

既已是人盡皆知的事,孟紹如何會不知道呢?是的,一點沒錯,可那又怎麽樣呢?他已經是太子了。他就是為了太子的位置才與他那好弟弟親善,他不過付出了微不足道的包容忍耐,叫人看到他的仁慈友悌,便如願以償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了。

這件事情裏,真假不重要,得到才是最重要的。

孟紹不能失去孟衝這個弟弟,他沒有有力的親族,這個弟弟才是他的倚仗。

人群讓出一條路,孟紹快步走到孟衝麵前,見孟衝雖有些木訥但也安然無事,先放下了心,接著便問孟衝身後侍奉的內官,“怎麽回事?”

內官飛快望了眼青著臉的楊琢,低聲答複孟紹:“殿下方才行獵時稍有恍神,箭矢射中了楊校尉的衣角。”

孟紹側眼望去,見楊琢衣角果有破損,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

孟紹與楊圻不和。

他必須要與楊圻不和。楊圻位高權重,門生故吏遍布軍中,權柄之重已經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而孟紹是太子,現今的他是一麵旗幟,那些反對楊圻的臣工聚在他這麵旗幟下,共力維護著孟氏飄搖欲墜的統治。

楊圻雖功高震主位極人臣,為人處世倒還謙卑,可他這個兒子卻是個十足的驕橫跋扈之人。

這場麵不是很好收拾。

今日之宴是孟紹一手操辦,出了事自是要由他解決,況還牽扯到孟衝,不能有半點的怠慢。

孟紹臉上露出一個和氣的笑,對楊琢道:“良玉,此事是七弟的不是,隻他絕非有意,我代他向你賠個不是,些許小事,良玉不要放在心上。”

孟紹乃是副君,如此態度,已給足了楊琢麵子,為的是息事寧人。可楊琢卻不是好打發的。

楊琢出生時,楊圻已是實際上的北境之主,統禦著大魏北方邊境二十萬大軍抵禦外族入侵。楊琢生於邊境長於邊境,以他的父親為天,眼裏沒有別人,待他更大了些,眼裏便更沒有別人了。

對於要向除卻父親以外的人行禮一事,楊琢十分不滿。他覺得不公,甚至不滿。明明他的父親才是當世最勞苦功高之人,其他人算什麽東西呢?

楊琢看著孟紹,嘴角緩緩彎出一個頗有意味的笑,在他一旁的從兄弟李雍扯了扯他衣袖,眉目間多是憂慮神色,微微朝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挑起事端。

此時確實該有人出來勸,但這個人不該是李雍。在場眾人,要論楊琢最厭惡誰,孟紹還隻能排第二,排第一的當屬李雍。

楊琢厭惡孟紹,無非是因他的身份,因他對楊圻的“不尊敬”,楊琢厭惡李雍,則是因為他的父親是他此生最崇敬的人,可他卻不是他父親最愛的孩子。楊寶珠之外,楊圻最疼愛的兒輩,不是楊琢這個親子,而是李雍這個內侄。

李雍是楊圻妻子李清的侄兒,李氏全族為楊圻效力,男子悉數戰死,隻留李雍一個遺孤,李清後又為救楊圻而死,楊圻功成名就,最感念的便是李氏一族的恩情,對於撫育李雍一事絲毫不留餘力,以至於到了讓楊琢憤恨的程度。

今日景林苑之宴,楊琢並不想來,還是李雍在楊圻麵前多嘴,說什麽天家不可得罪。笑話,天底下還有他楊氏不能得罪的?可他這樣說了出來,得到的確實一頓訓斥。而楊圻聽了李雍的話,於是楊琢不得不來。

楊琢本就有怨氣,又被孟衝一箭射中衣角,若不是他躲避及時,被射中的又豈是一片衣角?他是無意?

姓孟的還能坐穩天下,不過是因為他父親不願意做皇帝罷了,如此這般,卻還要叫他忍?

楊琢一把甩開李雍手臂,大步走到孟紹身前,與孟紹四目相對,眼神放肆。

孟紹是太子,是君,楊琢是臣,便是楊圻亦不能以此種目光直視孟紹,此為僭越,是以下犯上。

孟紹已皺起了眉。

楊琢猛然回顧,看向孟衝的雙眼厲如鷹隼,說話卻帶著笑音,“太子殿下講玩笑話,聽說河陽王殿下的射術乃是陛下親自教授,豈有失手射偏的道理?”

此話一出,孟紹眉頭皺得更緊。

楊琢接著道:“不若叫河陽王殿下同我比試一番,我得親自見識了河陽王的射術,才能知河陽王是否是無心。”

河陽王孟衝作為當今聖上孟愷最疼寵的兒子,自幼一直是由孟愷親自教養,孟愷母家勢微,最後卻能登上皇位,絕非泛泛之輩,孟衝由他精心養育,詩書禮樂雖不過平庸,可禦射卻很是精通,這也是為何孟紹舉今日之宴為孟衝慶祝的緣由。

若真要比試,孟紹倒不擔憂孟衝會輸,隻是,這番比試,贏了,楊琢便可說孟衝先前是有心施為,做一做文章,勢必引得楊氏不滿,輸了,不僅孟衝的臉,連帶著孟愷的麵子也要一並丟一丟。楊琢又是這番不依不饒的架勢,想善了怕是很難。

孟紹權衡一番利弊,丟麵子也還隻是小事,孟衝如今又是這幅魂不守舍的模樣,屆時也好找補。如此,他便笑著應準了這場比試。

場地快速地被清理出來,一個靶子擺到了正中央。

比試內容由楊琢來定,一人三支箭,孟衝白羽,楊琢玄羽,二十步之外,一決勝負。

宴上眾人全都圍攏過來。

孟紹想囑咐兩句孟衝,叫他不要與楊琢爭鋒,將此事輕巧揭過為要,可看到孟衝此時神態,不由得長歎。明明是旋渦的中心,卻是一副無精打采到仿佛世事與他無關的模樣,倒也不必費心囑咐了。

比試開始,除卻弓弦聲,箭羽破空聲,箭矢入靶聲,在場鴉雀無聲,氣氛冷凝無比。

楊琢麵色得意,孟衝從頭到尾雲淡風輕,而孟紹已要繃不住神情。

杜擎看著熱鬧,偏了頭很小聲地對元衍道:“這過了吧?”元衍沒有回應,杜擎這時才發現,此刻他竟然戴著笑,眼中光芒跳躍。

正經比起來,以孟衝的箭術,他絕不會輸,可他今日狀態不對,心思全不在這場比試上,輸是必然的,隻是楊琢未免欺人太甚。

楊琢總在孟衝之後放弦,孟衝射出的箭本就綿軟無力,而楊琢的箭矢總要在後挾千鈞之力猛力撞擊,白羽箭根本不能撞靶。

這已是明晃晃的挑釁,饒是孟紹想要息事寧人,也不能任由事態繼續發展,楊琢有意羞辱,若是忍了下去,孟愷那裏便不好交代,遑論眾多看著孟紹的臣工。

孟衝楊琢皆是隻剩最後一箭。

孟衝四箭脫靶,楊琢因前番著意幹擾之故,雖四箭在靶,卻也離靶心甚遠。

楊琢此刻心情已大好,他已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還想要贏的更漂亮些,於是一轉策略,在孟衝之前射出最後一箭,穩穩正中靶心。

場上無人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