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班主任薛穎走進教室的時候盛羅正被一群女生圍著, 麵前擺了一堆的蘆柑、薯片、妙脆角,她一會兒跟左邊兒倚著她桌子的女生說兩句,視線又被人用牛肉幹引到了右邊……身為一名人民教師, 雖然很不恰當, 但是薛穎看著這一幕還是忍不住想到了四個字——“酒池肉林”。
如果盛羅是個男生,就看她的這個女生緣,薛穎覺得自己得天天擔驚受怕少活十年。
教室裏的氛圍十分輕鬆,這次摸底考試九班的成績整體都不錯, 牢牢地把十一班摁在了理科班第四的位置上, 僅排在兩個尖子班的後麵。
薛穎本來應該是高興的——要是沒有那封舉報信就好了。
那封匿名的舉報信被放在了校長室, 校長讓陳主任在一天內查清這件事,僅靠之前惹是生非的盛羅當然不會讓校長這麽重視,可是這件事還牽累了陸序——淩城一中學生會主席, 理科班第一名。
陳主任找了她和七班班主任過去的時候, 薛穎眼睜睜看著七班班主任的頭發豎了起來。
“怒發衝冠”這四個字原來是真的會發生的。
當著陳主任的麵,七班的班主任就差對薛穎動手了,陸序是一中的門麵, 更是他的寶貝疙瘩, 且不說這事兒真假,被人一封舉報信送到校長的桌麵上給“陸序”這個寶貝上抹了一道灰七班的班主任就忍不了。
陳主任攔住了七班的班主任, 讓薛穎把盛羅叫過來, 薛穎很冷靜地答應了。
她相信她的學生。
走進教室,她敲了下盛羅的桌子:“盛羅,你和尹韶雪兩個人, 過來幫我幹點兒活兒。”
黑色的短發過了一個寒假又長了點兒, 有一點不馴地支棱出了一撮,女孩兒大概是知道的, 隨手擰了下力圖讓它服帖,跟在老師身後溜溜達達地走出了教室。
“有人給校長寫了匿名舉報信,說陸序幫你考試作弊,陳主任那邊會準備幾份卷子,你做一下……”
小聲又快速地說完了目前的情況,薛穎對路過去上課的老師點頭致意,又再次看向盛羅:
“這段時間你的努力我和各科老師都看在眼裏了……你放心,老師都相信你。”
眼睛的餘光看見尹韶雪急了,薛穎笑了笑,拍了拍盛羅的肩膀,她對尹韶雪說:“你回教室,把盛羅之前做的各科的練習冊都拿出來,馬上就要上課了估計也沒人問你,表情正常一點兒。”
尹韶雪都快氣死了,不光臉頰,連額頭上都冒出了青筋:“老師我可以寫保證書擔保,盛羅……”
“我知道我知道。”薛穎擺了擺手,對尹韶雪笑了笑:“‘誹謗是唯一能夠無中生有攻擊榮譽的武器,反擊此種攻擊的唯一方法便是用適當的輿論批駁此種誹謗,並且恰到好處地去揭開誹謗者的假麵具。’*我們現在要做的是麵對和戰勝,不是憤怒。”
尹韶雪終於稍微平複了情緒,快步走回教室,薛穎帶著盛羅繼續往陳主任的辦公室走。
“盛羅,你知道左宗棠吧?在晚清那種覆巢亂世,他收複了新疆,又在廣西打敗了法國人,他有過一句詩,‘能受天磨真鐵漢,不遭人嫉是庸才’,你的成績一直進步,自然會有人嫉妒你、猜疑你,可這些都不能阻擋你,你要明白這一點。”
到了樓梯的拐角,薛穎看了一眼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邊的女孩兒。
她……在吃牛肉幹,剛剛同學遞給她的那塊兒到底被她給藏在手裏拿出來了。
跟在班主任身後啃牛肉幹的盛羅察覺到了班主任的眼神,她看看手裏的牛肉幹:
“老師,我就一根兒,我這兒有班長上午給我的牛軋糖,您要麽?”
薛穎又想笑了,這次是氣的。
“不是……盛羅,是我讓你別緊張,可你也太不緊張了吧?”
“你不是說了麽,那啥……庸才……”
“我……”薛穎氣得用手指關節敲了下樓梯的扶手。
“老師您別著急了,您不是說了麽,陳主任要拿題考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沒事兒,放寬心。”
女孩兒竟然還反過來安慰她?!
薛穎深吸了一口氣,裝出來的那點兒大人的鎮定被她一把抹了扔在地上:
“你也別高興得太早,這個事兒也未必是隻針對你,今年省裏評選省級優秀學生,咱們學校想推薦陸序……”
話隻說了一半兒,薛穎再看盛羅,她已經把最後一口牛肉幹扔進了嘴裏。
太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帶著午後特有的華彩,照在了盛羅的身上。
盛羅低垂著眼睛,從窗邊走了過去。
她的手插在褲兜裏,脊背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直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薛穎覺得剛剛還懶懶散散的女孩兒突然氣勢十足。
辦公室裏很安靜,盛羅推門進去,就看見陳主任和七班的班主任都看著自己。
她笑了下:“老師好。”
陳主任的表情有些嚴肅,還是對她點了點頭:“盛羅,你們班主任跟你說了現在的情況了吧?我找了幾份題……”
盛羅接過了那些卷子看了一眼,一看就是辦公室打印機剛跑出來的,跟他們平時做的卷子不太一樣,上麵有各科的題目,還都是要寫步驟的大題。
盛羅眨了下眼睛,眨得很慢。
越過這幾張薄薄的紙,她的目光看向陳主任。
陳主任歎了口氣,如果是個普通的學生,學校也不至於因為一封匿名的舉報信就要盛羅做題自證。但是盛羅真的進步太快了。
快到讓人驚訝,也讓人嫉妒。
會有今天這一遭,說實話,陳主任一點都不意外。
“盛羅,我作為老師絕對沒有懷疑你的意思,薛老師也一直在強調你這半年來非常努力,但是有些人他看不見這些,他們……這次隻要你能夠證明自己,剩下的問題學校都會幫你解決。”
盛羅“嗯”了一聲,她的語氣慢悠悠的,一點都沒有陳主任以為的因為被冤枉而產生的急迫和憤怒。
“老師,我自證完了之後,你們也不會為難別人了吧?”
盛羅說的別人,當然就是被說成是她“同夥”的陸序。
陳主任點點頭:“那是肯定的。”
把手裏的題放在桌子上,盛羅拿過了陳主任遞給自己的筆。
突然,門外傳來了一陣轟轟烈烈的聲音,好像有千軍萬馬殺了過來,接著,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陳主任皺了下眉頭,聽見門外有人很響亮地說:“報告老師,我是高二(九)班的學生,我來證明盛羅沒有作弊!”
年輕的聲音回響在走廊裏,像是一陣午後的風,吹開了辦公室裏遮蔽了許久的窗簾。
薛穎連忙去開門,卻發現門外不止站了一個人。
是很多人。
帶頭的女孩兒懷裏抱著盛羅最近幾次測驗的卷子,頭仰得高高的。
是尹韶雪。
在她身旁是高二(九)班的學生們。
另一個女生也大聲說:“老師,我們都是盛羅的同學,我們都可以當人證,盛羅一直好好學習的,她沒有作弊!”
薛穎從這些年輕到稚嫩的臉龐上看過去,卻幾乎要被一種明亮的光給灼傷眼睛。
她想笑,又有點想落淚。
“你們不用這麽緊張,盛羅的成績老師也知道,她做幾個題,向陳老師證明一下自己的實力,這種誹謗就不攻自破了。”
從辦公桌後麵站起來的陳主任清了清嗓子,他知道薛穎也在生氣,“誹謗”兩個字是說給他聽的。
“老師,為什麽盛羅要證明自己呢?”說話的人換成了高二(九)班戴著眼鏡的班長,“如果被舉報作弊的人是我,我也需要來做題證明自己嗎?”
薛穎愣了下。
“對呀老師,我之前考試考了語文一百分,是不是也要自己證明自己一下?難道就因為別人沒有舉報我我就可以不需要自證了嗎?”尹韶雪說話的時候後腦勺的高馬尾辮子輕輕晃動。
像是一條憤怒的小尾巴。
“薛老師,據我所知,這次盛羅的考試成績是理科普通班第42名,如果學校需要她自己證明自己的成績,是不是排在前麵的同學也要證明自己的清白,還是說要以進步多少名作為自證清白的標準呢?”
薛穎的視線下移了幾厘米,看向了站在角落裏的女孩兒。
和其他人比,她很瘦小像是一顆沒有發育完全的小苗苗,可全校都知道她,今年已經升入高三打算衝刺清北的楚上青。
也許她剛聽到消息就從高三的教學樓衝來了這裏。
楚上青的話還沒有說完,她舉起手裏的筆:“老師,如果還需要一場額外的考試來證明自己上一場考試的成績,那就請從我開始吧。”
“還有我!”尹韶雪也舉起了手。
“還有我!”班長也舉起了手。
“老師,還有我!我這次也進步了十幾名呢!”
一隻隻手舉起來,像是一個過於年輕的叢林。
那些枝杈柔軟,那些葉子青嫩,那些小樹,像是剛剛在這個春天裏醒來,和著春風與這個世界打招呼。
它們沒有給世界以妥協,也沒有給以沉默,它們招展著,說:
“還有我!”
“還有我!”
走廊裏的門一扇扇打開,高一的小孩子們探出頭看著自己的學哥學姐。
尹韶雪大聲說:“老師,您說我們麵對誹謗應該麵對和戰勝,我們就是來和盛羅一起來麵對和戰勝的!”
麵對自己的學生,薛穎沉默了。
陳學正站在辦公室門口,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他知道這些學生們在向他、向學校索要什麽——他們要公平。
要求他們公平地對待盛羅,而一個普通的學生的成績不應該因為一封匿名舉報信就受到質疑。
凶名在外的盛羅,被她的同學們很小心地保護著。
站在辦公室裏,手裏還拿著那張紙,越過薛老師看著自己的那幫小動物同學,某隻獅子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距離學校並不遙遠的淩河上,一塊冰發出轟然的聲響。
在柔軟的春風裏,冰塊裂開了。
河邊擺攤的老人探頭看了一眼,笑了:“今年咱淩城的春風可起得真早啊。”
幾隻喜鵲被化冰的聲音驚動,撲棱著翅膀從樹上飛了起來。
它們飛過仿佛永遠洗不淨的紅磚牆,飛過冷灰色的廠房,飛過上個冬天最後的殘雪,飛過越來越溫暖的陽光,飛過了操場和成排的楊樹,隔著窗玻璃它們探頭看了看擠著很多年輕人類的走廊,又揮動翅膀繼續向上,飛到了另一邊的樹枝上。
“校長,我已經向您展示過了我和盛羅同學在答題思路上的不同,我相信這足以證明我們兩個人在考試中都沒有任何的作弊行為。”
淩城一中的校長點點頭,笑著說:“哎呀,我也是很多年沒被人這麽詳細地講高中數學題了,比我上學那時候難多了,你能講得這麽細致,難怪盛羅的成績提升這麽快。陸序啊,你放心,學校這邊是絕對信任你的,不管是你的學習成績還是在學生會的工作都是有目共睹的。”
被校長熱情誇獎,陸序的臉上隻有很淡的笑:“是我應該感謝學校一直信任我。”
校長擺了擺手:“咱們不說這些,這次送省裏的推優,你家裏……”
“校長,我覺得這種推選還是應該給更有需要的同學。”
“那你……”
“我一直都在做出國留學的準備。”
少年的語氣很堅決。
好像有勝利的歡呼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陸序聽見了,在一瞬間,他的臉上出現了真切的笑意。
然後,笑意又從他的眼睛裏漸漸消失。
距離盛羅救他的那一天越來越近了。
距離他離開盛羅的那一天,也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