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淩城的冬天很長, 淩城一中的寒假卻很短。
臘月二十六,期末考試終於結束,到了臘月二十八下午才算是放了寒假。
放假當然少不了山一樣的作業。
高二(九)班這次期末大考平均分全校理科班裏排第四, 比半年前剛分班的時候有進步, 班主任薛穎很高興,於是大筆一揮,又給他們加了點兒寒假作業,麵對同學們的喜極而泣(怨聲載道), 她還附贈了點思想教育:
“往年寒假一般是隻放七天, 正月初五晚上就要回來, 今年是第一次正月初十才開學,我希望同學們在家也不要浪費時間……你們看看高三那邊,正月初三就回來上課了, 再過一年, 你們就是他們。”
說話的時候,薛穎看向了幾個班裏有可能考上本科的學生,她還看向了盛羅。
這次期末考試的考試範圍涵蓋了他們上學期的部分知識, 在這樣的情況下盛羅考了年級第一百八十四名, 雖然說還沒到專科線,但是她這半年來進步巨大, 薛老師覺得她要是繼續努力下去考上大學的希望不是沒有。
看著一個孩子在自己的手裏逐漸變得更好, 任何一個老師都會覺得欣慰和充滿期待。
盛羅被她看得渾身不得勁。
她的分兒現在是越來越難壓了,數學語文英語三大主科有三位老師壓在她身上,每一個都對她的成績有要求, 盛羅隻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但是又沒有滿足太多, 畢竟她對考大學這件事本身並沒有什麽想法。
當然,語文的閱讀理解和寫作她完全沒有壓分, 不僅沒有壓分,她做卷子的時候還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象力,結果,頭發都快薅光了,出來的分數依舊讓她的雞蛋同桌氣成了紅雞蛋。
好在她前麵的常識部分答得比較紮實,讓語文的總成績堪堪突破了100分大關,不然的話,盛羅覺得她的這個同桌會在大年三十殺到她家逼著她做閱讀理解。
“我大概初三才回來,這兩本書,你這個寒假都要看完,另外這兩本屬於拓展閱讀,我覺得你看看說不定能提高寫作水平。”
尹韶雪從書包裏拿出了幾本書給她。
“不僅要看正文,還要看解析。”
盛羅拿過來翻了翻,要求她讀完的兩本書都類似於中學生讀本這種東西,都是一篇比較短的散文,下麵加上了所謂的名家解析,不要求讀完的書看起來就讓人愉快多了,一本是散文集,一本是雜文集。
看看桌上幾十張卷子和作業書,盛羅表情萎靡。
“咱這是回家過年啊,還是回家渡劫啊?”
尹韶雪看她這樣,皮笑肉不笑地反問:“有區別嗎?”
盛羅閉上了嘴。
尹韶雪的心情不是很好。
月考的時候她考了全班第一,語文更是考了148分,這次期中考試她卻沒能保持住第一的位置,回家是肯定要挨批的。
“唉,人呐,總是人心不足。”容貌秀麗的女孩兒長歎了一聲,“我以前一直是班裏前幾名,考班裏第二我爸媽都會鼓勵我繼續努力,自從我上次考了第一,他們就開始希望我能一直第一……壓力一下子就變得好噠,也不知道楚上青和陸序是怎麽做到那麽穩的。”
盛羅低下頭,從兜裏掏出了一卷山楂片給了自己同桌。
山楂片這種東西盛羅小時候常吃,長大了反而少見,前兩天從健身房出來的時候在一家超市看見了,她咬咬牙買了一包十卷。
這東西不能多吃,吃多了餓得快,不然早就被她給吃光了。
接過山楂片,尹韶雪默不作聲地打開。
吃了兩片,她歎了口氣,好像是要把一些沮喪都歎掉。
盛羅嚼著山楂片問她:“那你自己覺得自己考得怎麽樣?”
“我?”
尹韶雪愣了下,看向自己麵前寫著成績的卷子。
過了好一會兒,數學老師都進來讓她們拿出期末考試卷子開始講題了,尹韶雪小聲說:
“我也不知道。”
她不需要對自己的成績做出評價,因為毫無意義。
盛羅看了她一眼。
過了幾分鍾,尹韶雪的桌子上多了個小紙條。
女孩兒連忙把紙條壓在手心,抬頭觀察了一下老師的動向。
她打開紙條,看見上麵寫了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人兒,頭是個雞蛋的形狀,一隻手插在腰上:
“我,可厲害了!”
“噗呲!”尹韶雪差點兒笑出聲。
終於把笑憋了回去,她在盛羅的胳膊上輕輕掐了下。
……
這個寒假給盛羅加作業的可不止她同桌一個人,放學的時候盛羅看見了在教室門口等她的楚上青。
她心裏立刻有了不祥的預感。
“這是我的一些筆記,我初五的時候去你家找你,會檢查你的學習情況。”
“初五?”盛羅看著那大概有七八十頁厚的筆記,感覺自己眼前一黑。
黑色的卷曲的頭發有點長了,看起來有點淩亂,楚上青還是一如既往的表情嚴肅,好像自己在麵對非常要緊的事情:
“如果你有時間,我也可以明天先去給你上一節課,我初三晚上就要回學校上課了,那之後一直到正月十五應該都沒有時間,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重新安排一下上課時間。”
盛羅眨眨眼:“你是要幹啥呀?”
楚上青說:“我完成了和學校協議的學習目標,下學期我就要和高三一起進入高考複習了。放假時間也會調整。”
也就是說十三歲的楚上青已經榮升盛羅的學姐。
盛羅的手又癢了,她想把這個小孩兒頭上的卷毛兒都盤成懶羊羊的形狀。
看著她的表情,一臉正經的楚上青雙手捂住了自己的頭。
盛羅有點遺憾地放下了已經抬起的爪子:“那你明天還是來我家店裏一趟吧!要是方卓也沒事兒就把她也叫上。”
方卓也被她姑姑罰一個周都不能吃肉,每天靠煎雞蛋煮雞蛋來維持動物蛋白的攝入,盛羅給她偷渡過兩回肉,都被她拒絕了。
小虎崽超有骨氣的:“挨罰就是挨罰,姑姑覺得我做得不對,反省,我也覺得我應該反省。”
盛羅點點頭表示讚同,然後當著她的麵把帶來的肉自己吃了。
氣得方卓也立刻撲上來要跟盛羅決一死戰,接著又被盛羅給放倒在了地上。
現在一個周早過去了,盛羅尋思讓小虎崽來吃口肉。
“姥姥,我讓楚上青和方卓也明天中午來咱家吃飯,整點兒結實菜唄,不然我怕方卓也把咱家鍋都給啃沒了。”
放下書包脫了羽絨服係上圍裙進廚房,盛羅跟自己的姥姥說起了明天的安排。
“行啊,我本來就想明天做粘豆包,多做點兒讓你馮哥他們也都帶回家吃,那就再加幾斤粘米粉,三斤紅豆餡兒……燉個大棒骨?剩了湯再熬凍。”
挺好挺好挺好,盛羅點頭點得跟個小雞似的,然後一屁股把她姥姥從灶前給撅開了。
老太太笑著拍了自己這淘氣的外孫女一下,讓開地方去看解凍了的豆角絲。
明天臘月二十九也是他們這個店年前最後一天開門了,來吃飯的人很多都拎著箱子行禮,都是吃完了午飯就得去趕車回家的。
羅老太太也正好清理一下冰箱,夏天時候切成了絲曬幹的豆角一直都在冰箱深處,現在拿出來加肉燒了那味道也很好。
“對了,西西啊,小陸今天來不來?你蘭阿姨今年過年回山東,臨走前把這些凍的槐樹花和山野菜都給咱們留下了,我包了槐樹花的包子快出鍋了。”
盛羅想了想,說:“他下午應該就過來了,我走的時候他還在跟著檢查學校呢。”
學生放假了,學生會主席還要帶著人和學校的老師一起檢查學校的衛生和門窗安全。
事兒可多了,畢竟學校裏除了教學樓的教室之外還有幾百間宿舍得一個一個查過去呢。
午飯除了熱騰騰的大包子還有玉米碴和老南瓜一起熬的粥,用的是黑土地上特產的玉米碴,黏糊糊的一大碗,喝的時候得貼這邊兒轉圈兒喝才不燙嘴。
包子是添了熟醬醃出來的肉丁加上槐樹花拌的餡兒,咬一口湯水能順著手指縫流到手腕子上。
盛羅吃了三個包子喝了一大碗粥,又給自己添了半碗粥配著醬黃瓜菜一起吃了,陸序還沒回來。
她又進廚房炒了幾個菜,等到小飯館的人少了,她看一眼牆上的表,已經快到下午兩點了。
“這個點兒了小陸老師還沒吃上飯呀?”盛老爺子也抬頭看了看時間。
“算了,我給他送過去吧。”
盛羅摘了圍裙,重新穿上羽絨服,那條灰色的羊絨圍巾又被她隨隨便便地在脖子上繞了幾圈。
包子先放進塑料袋,再放進保溫桶裏,另一個小保溫桶裏放著玉米碴子粥,盛羅用筷子夾了點兒黃瓜鹹菜往塑料袋裏一丟,用手指轉了十幾個圈兒,直接放在了保溫桶旁邊。
“要是有其他同學也餓了你就領來家裏哦。”盛老爺子囑咐她。
“知道知道。”
盛羅點點頭,推開了厚重的棉布簾子走了出去。
她們期末考試的時候又下了一場雪,就是沒有之前那一場那麽大,屋簷上,樹根邊上,新雪蓋在舊雪上麵。
光禿禿的樹幹看著平平無奇,摸一下也能摸到薄薄又冰冷的一層,都是蒸騰的水汽又被低溫給逼成了冰。
下大雪的時候為了防止房屋倒塌都是得清理屋頂積雪的,尤其是磚瓦平房之類的。
走在路上能看見偶爾幾戶平房的頂上無人問津,大概是屋主早就去了遠方。
那些屋頂的雪還保持著沒有被人驚擾過的模樣,就好像蛋糕上被小孩子遺漏的沒有舔掉的奶油。
天是晴朗的,陽光照在那些積雪上,閃著光亮。
淩城沒有了煤,雪真的變白了很多。
盛羅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淩城的雪裏總是有黑色的小渣渣。
有放了假的小孩子咋咋呼呼地跑過去,手裏攥著從樹根旁邊摳的雪團子。
盛羅突然挺高興的。
這些小孩兒肯定不會像她一樣以為白雪公主臉上都是黑色的小麻子點兒。
以至於很長時間裏她都覺得西方是以麻子點兒為美。
學校的保安還在,看見盛羅提著保溫桶擺擺手就讓她進了學校。
空****的學校裏連自行車都沒剩幾輛了,盛羅左右看看,都沒看見哪裏有人影兒。
她幹脆提著保溫桶走進了教學樓,陸香香這種時候多半是把書包放在了學生會辦公室的,去那兒等著應該沒錯。
上到樓上,盛羅溜溜達達穿過長廊,剛走到學生會辦公室門口,她停了下來。
門是半開著的。
“陸序,還有半年我就要高考了,我不想再讓自己有遺憾,所以,我得告訴你,我喜歡你。不管你喜不喜歡我,從你剛來一中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你……”
“對不起……”
陸序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個時候收到表白。
表白的人還是學校的前任紀律部部長劉勝男。
無論時間、地點、還是人物,都讓他很意外。
“你不用跟我道歉,我就是喜歡你。”劉勝男看著自己暗戀了一年半的俊美少年,咬著牙讓自己不要因為害羞和難過哭出來,“我喜歡你,你沒有做錯什麽。”
陸序看著劉勝男,突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上有很多會吸引別人喜歡的特點,比如外表、家世,又或者學習成績。
如果用這些標準來衡量,他大概是個傳統意義上“值得被喜歡”的人。
他也早就習慣了被告白和拒絕告白。
可是這一次,他的感覺和之前都不太一樣。
轉頭看了一眼窗外,陸序看見了一隻喜鵲從窗前的樹杈上跳過。
他想起了一根被自己收藏起來的羽毛,此刻正躺在他書包的某本書裏。
也許,在某個夜晚,劉勝男和他一樣,都因為一份喜歡而輾轉難眠。
歡喜和悲傷,驕傲和自卑都是敲打窗戶的雪粒或者流淌進了下水道的雨。
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盛羅知道了他喜歡她,會跟他道歉麽?
他會想聽到一聲道歉麽?
學校的暖氣已經停了,空氣開始變得冰冷。
陸序突然覺得自己的胃部被人抓住,然後狠狠地擰了一下。
“謝謝。”他開口說道,“你很好,我希望你以後會遇到真正值得你喜歡,能夠給你回應的人。”
陸序認認真真地說。
劉勝男抬起眼睛看向他。
女孩兒突然笑了,眼淚也同時流了出來:“陸序,你這麽說話,可跟我想的不一樣。”
那應該是什麽樣子呢?
高冷寡言的陸校草,榮譽加身的學生會主席,在拒絕別人的時候應該更驕傲,更冷淡,還是更敷衍?
陸序苦笑:“劉同學,我真的很感謝你,我知道喜歡一個人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你能喜歡我,是對我的認可,但是我不能接受,也不能回應,因為真的很寶貴,所以我更不能接受。”
他下意識還是想道歉,卻忍住了。
劉勝男擦掉了眼淚:“我沒想過會被這麽拒絕。”
過了幾秒鍾,她讓自己鎮靜了一點:
“我知道了,謝謝你,我、我會努力準備高考,我要考大連海事,我今天跟你說了這件事也是因為我覺得我應該放下了。”
無望的、注定了不會被回應的暗戀,就像是一頁寫了太久的日記,絮絮叨叨的心情,羅裏吧嗦的細節,字疊著字,有開出的小花和酸澀的淚水,在急不可見的筆畫的縫隙之間,也被她用力塞滿了喜歡……這樣的一頁日記,也應該被撕掉了。
穿著藍色羽絨服的劉勝男快步走出了學生會辦公室。
走出了教學樓。
甚至走出了學校。
然後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都結束了!
陸序在辦公室裏站了好一會兒,終於,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至少,他盡自己所能地沒有傷害到別人。
睜開眼睛。
他看見盛羅的腦袋從外麵探了進來。
“陸香香,我來給你送包子了!”
“咳咳咳!”陸香香他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