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老陸啊老陸, 喜歡上盛羅你可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
看著堂堂陸氏董事長縮在角落裏坐著,宮原嘴裏嘖嘖聲不斷。
“你說你腿還沒好呢,怎麽還非要來……盛羅跟人約的三點過來, 這才兩點半。”
陸序沉著臉沒說話。
宮原也不以為意, 自從他告訴了陸序最近有人在追盛羅還把盛羅成功約出來吃飯,陸序這張帥臉就比臭豆腐還臭,都快擰出臭汁兒來了。
“我跟你說啊老陸,這事兒你可別讓盛羅知道是我告訴你的, 我認識那小姑娘費勁巴拉進去盛羅的武館當學員, 人家現在一口一個盛老師, 親得不得了,要是知道她不小心說漏嘴就招惹了你過來,哎喲, 我都不知道怎麽再跟人家說話了。”
“我知道。”
半晌, 陸序擠出來了三個字兒。
他的身上還沒好全,手臂上的夾板是卸了,動起來還是吃力, 路能走, 卻要拄著拐杖。
除了極個別的某幾天,深圳一整年的天氣隻有熱或者更熱, 飯店裏空調的溫度開得不算很低, 陸序卻規規整整地穿著長袖襯衣和長褲遮掩著身體上的傷痕,一雙眼睛不時地看向大門的方向。
自從盛羅上次離開,他們已經半個月沒有見麵了, 哪怕他低頭示弱, 說自己疼,展示了自己的脆弱, 盛羅還是離開了,走之前還建議他找醫生再拍個片兒看看。
那之後,就算陸序打電話過去,盛羅也隻接了說幾句又掛了。
仿佛他們很熟,不需要多說什麽。
又仿佛他們兩個人之間根本沒什麽可說的,隻會是越來越遠的陌生人。
越是這樣,陸序反而越發慌了,聽說盛羅要和別人“約會”,他才匆匆趕了過來。
“有酒麽。”
聽見陸序要喝酒,宮原連忙攔了下來:
“老陸啊,身體還沒好你就別作了……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那時候以為你們倆慢慢磨合著已經蜜裏調油了,結果呢,你呼啦啦就冷了。六月的時候我去找你,不是正好遇到了盛羅給你送飯?包的那個韭菜肉餡兒的大餃子,結果呢,你看都不看,都讓我吃了。”
說完,宮原還回味了下。
“手擀皮兒的三鮮大餃子,流著湯兒的,我在北京都沒吃著那麽好吃的,也就是你一點兒也不當東西。”
陸序沒吭聲。
宮原不讓他點酒,他用完好的那隻手端了茶杯喝了一口。
苦,特別苦。
其實宮原說的事兒他還記得。
那時候是他剛知道了盛羅其實沒有暗戀過他,他一直以來用來衡量自己愛情的那個框子碎了,他狼狽不堪地想把那些多出來的喜歡收回去,所以故作冷淡、假裝不在乎。
盛羅是個多通透的人呀,很快就察覺了他的不對勁,還以為他是不知道怎麽談感情,還給他做飯,用保溫盒裝了送到公司。
陸序借口忙不肯見她,隻見到了徐秘書拿上來的餃子。
正好宮原在,他就讓宮原吃了。
吃著宮原稀裏嘩啦地吃餃子,他還嘲笑宮原吃過多少好東西竟然還稀罕這幾個餃子,他還嫌棄韭菜味兒大……事實上他看都不敢看,隻敢背對著自己的發小兒,說著自己都覺得心虛的謊話。
宮原吃的是餃子。
他給自己灌的是醋。
明明從心裏到骨頭縫兒都酸透了,還要裝作不在意。
宮原吃完了,他還借口氣味兒不好又是讓人開了新風係統又是讓人把飯盒處理掉。
現在想想,他仿佛一個最蹩腳的演員,一個人演著最蹩腳的劇本,明明處處都引人發笑,卻自以為是什麽掌握了觀眾喜怒的影帝。
他什麽都沒掌握住。
“老陸啊,想起來這事兒我還是覺得得說你兩句,不管怎麽著,你以後可不能再糟踐人了,那餃子是真好吃,我吃完了之後回了北京還讓我媽給我包,我媽都嫌麻煩。盛羅她看不見,肉餡兒誰切?韭菜誰擇?麵怎麽和出來的?又是擀皮兒又是包又是煮,還得給你送過來,她是怎麽折騰出來的我都不敢想。我媽那老太太啥毛病沒有呢都願意動彈……要是不喜歡也就算了,你現在是真的喜歡人家,你……”
“別說了。”
陸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宮原說他不敢想。
他也不敢想。
可他也一遍遍地去想。
盛羅走了之後他一個人住在他們原本的家裏,蒙著眼睛,一點點地摸索,整個房子的裝修是他找了設計師為盛羅專門打造的無障礙裝修,他一直以為這是自己對盛羅的心意,這足以代表了他對盛羅的體貼和照顧,可等他真的閉上了眼睛,他才發現其實家裏處處都是障礙,盛羅手上的薄繭,腿上手臂上時常出現的淤青,在黑暗中無助摸索的時候,他才明白了它們的意義。
他也嚐試過在閉著眼的情況下在廚房裏做點兒什麽。
號稱可以聲控的智能鍋卻還要他摸索著把材料放進去,完事兒後再把做好的飯端起來,哪怕隻是煮一碗白水麵條,他都弄得極其狼狽。
可盛羅不僅能在家裏下廚做一點家常菜,在他們結婚之前,她甚至在蛋糕店當糕點師傅。
當他第無數次被燙到的時候,他想到了那份餃子。
他想到了盛羅就是這樣在黑暗中走到了廚房,找出麵粉,拿出器具,一點一點,把那些東西變成了被他扔給宮原的餃子。
手指上的疼瞬間密密麻麻地傳到了心上,讓他疼得都不敢動了。
距離那一份被辜負的餃子到盛羅提出離婚,隻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在那一個月裏,他做的“糟踐人”的事兒又何止那一件呢?
“老、老陸,來了來了,人來了!”
陸序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向外張望,接著又立刻縮回到了角落裏。
宮原看著他,仿佛看一個傻子:“你幹啥呀,她看不見!”
陸序沒說話,用完好的那隻手摁著宮原的腦袋不讓他一直盯著盛羅看,盛羅對眼神太敏感了。
她雖然看不見,但是別人的目光對她而言卻依然像是草原上亮起的燈火。
剛察覺這一點的時候,陸序想起了很久之前同學們給盛羅起的外號。
獅子。
盛獅子。
一隻獅子被剝奪了視覺,流放在鋼筋叢林之中,她也還是獅子。
穿著一件鐵灰色上衣搭配了牛仔短褲的盛羅沒有像往常一樣把長發梳起來,而是披散著頭發,眼睛和平時一樣綁著絲帶,大概是有人幫她特意配過色,絲帶和她的上衣顏色是一致的。
和平時一樣,她拒絕了別人的攙扶用導盲杖走進了飯店。
一個穿著T恤的年輕男人在前麵為她引導。
這家飯店是深圳比較有名的傳統廣式餐廳,開闊的餐廳裏有粗壯的柱子作為支撐,甚至還保留著在很多地方已經銷聲匿跡的推車仔,餐車上滿載了熱騰騰的蒸點,盛羅與他們擦肩而過,看得宮原心驚膽戰。
“臥槽,為什麽請盛羅來這種地方吃飯啊,萬一磕著碰著這咋辦。”
說話的時候他看向陸序,發現陸序繃著臉,手已經握了起來。
宮原閉上了嘴。
過了幾秒鍾,他幹巴巴地說:“這人長得一般啊,不如你好看。”
說完,他想起來盛羅看不見什麽醜俊,於是把嘴閉得更嚴實了。
不知道這個年輕人說了什麽,坐在現在這個角度,宮原隻能看見盛羅似乎是笑了,還笑得挺開心。
他嘖了一聲,小小聲地說:“老陸啊,你、你還行吧?”
“……我沒什麽不行的。”
陸序拿起水杯,看著盛羅的笑臉,她微微側著頭,這是她專注傾聽時的樣子。
突然,他端著杯子的手停住了。
宮原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就看見陸序猛地推開了椅子,拄著拐杖大步向盛羅那桌走了過去。
誒?說好的偷聽呢?
年輕的男人剛從包裏拿出錄音筆,一隻手猛地從一旁伸出來,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偷錄談話?”
抬起頭,年輕男人看見一個長相極為俊美的男人正用非常有壓迫性的目光盯著自己。
“啊?您……您是……?”
對方拄著拐杖,行動不便,卻還是要把他從位置上給拖走。
“我不管你是誰派來的,留下你的聯係方式,你和你背後的人24小時之內會收到熙恒石化的律師信。”
“等、等一下!”年輕男人茫然地看著陸序,又扭頭對桌子對麵說,“盛老師,這、這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確實有誤會。”
盛羅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了起來,她拍了拍陸序的肩膀:“陸序,別緊張,他是我找來的記者。”
陸序手上的力氣鬆了兩分,他看著盛羅,一點都沒有幾秒鍾前的狠厲樣子:
“你找了記者?”
盛羅的表情很輕鬆:“之前的武術表演有了點名氣,這位李記者想要采訪我,卓也就幫我安排了,今天楚上青也來了,她們接了方老師在隔壁東北菜館吃飯。”
順著陸序的肩膀,盛羅的手指滑到了他的手背上。
“別緊張,他不是我爸找來的記者,他們傷害不了我的。”
終於,陸序緩緩鬆開了手。
他聽見盛羅笑著說:“李記者,不好意思,他是我的好朋友,遇到我的一些問題他會比較緊張。”
“啊……啊,我、我理解。”
整了整自己的上衣,李記者的表情也慢慢恢複了正常。
“這、這樣啊,盛老師您的朋友很關心您啊。”
陸序看著盛羅,突然覺得很委屈。
就好像盛羅用輕飄飄的“朋友”兩個字斬斷了他們之間所有的過往,也摧毀了以後所有的可能。
盛羅卻仿佛沒有察覺到他的視線一樣,笑著說:
“你什麽時候喜歡上吃茶點了?身上的傷養好了嗎?還疼嗎?”
陸序的喉嚨裏發緊,他頓了兩秒,直到宮原站在他身後狂戳他,他才說:
“還是疼。”
宮原驚詫地瞪大了眼睛。
盛羅卻不為所動,語氣溫和地說:“那你多吃點兒好吃的安慰一下自己吧,我們這裏還要繼續采訪。”
高冷寡言的天之驕子此時卻像是個被奪去了珍寶的孩子,梗著脖子不肯動。
急得他身後的宮原幾乎想要把他抗走。
“你們不是要采訪嗎?”
他突然看向那個記者,
“我是她的高中同學,也是她多年的老朋友,我還是她的前夫,她現在的追求者,你有什麽想要了解的問我也可以,我什麽都知道。”
叮——在陸序身後忙忙碌碌抓耳撓腮想要做點兒什麽的宮原幾乎僵成了一隻被凍住的倉鼠。
救命!老陸他瘋了!
李記者也僵住了,他無助地看向了在對麵已經坐下的盛老師。
四個人裏唯一沒有什麽反應的就是盛羅,她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裏麵的果汁。
“李記者,我們繼續吧。”
“盛羅。”
陸序看著她,想要再說點什麽,卻被什麽東西抵住了脖子。
是盛羅的那根金屬導盲杖。
被絲帶遮掩了眼睛的臉龐微微抬起,盛羅“看”向他的方向。
“陸序,表演結束了,你可以走了。”
宮原立刻拉著陸序想帶他走,陸序卻還是不肯。
他到了這一刻終於明白了,他其實想讓盛羅恨他,鬧他,對他哭或者罵,而不是一直這樣好像很好說話,又好像很有距離,他寧肯像那天一樣被壓倒在地上,也不希望她笑著對別人說他們不過是朋友。
是的,他就是這麽賤。
從他卑微又卑鄙地想要把多出的愛收回來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是這麽一個賤人了。
或許,是更早的時候,是他對盛羅心動,又死死抓著當年的那點暗戀為自己的心動找理由的時候,是他開著車在台風天去蛋糕店找盛羅的時候,是他在即將出國留學的時候走進了那個小飯館的小院的瞬間……
又或者是那一天,盛羅頂著一頭黃色的頭發從他的眼前經過。
從那一刻開始他矯揉造作的秩序就成了粉塵,可他固守在廢墟裏,鄙視著又渴望著。
就像他對那一盒餃子。
那一盒餃子如何能說話,也會異口同聲地罵他是賤人吧。
“你采訪盛羅,隻會聽見她雲淡風輕地講一些小事,好像她一直過得很輕鬆,其實根本不是,不如你來聽我講,聽我給你講講她原本應該有的一生是怎麽被人一點點毀掉的。有人喪心病狂,有人恩將仇報,有人冷眼旁觀……最幸運的一個人和她結了婚,卻又傷害她。”
他說著這些話,卻沒有看向那個記者,他一直看著盛羅。
終於,在他的注視中,盛羅動了。
女人放下了自己的導盲杖。
“陸序,我上次去看你的時候,你說你疼。”
飯店裏帶著廣式茶樓特有的瑣碎嘈雜。
盛羅的聲音卻清晰地仿佛是趴在了他的耳邊低語:
“我卻在想,你蒙上了眼睛所受的苦才到哪兒?你瞪著眼珠子一點點看著的,你不也無視過麽。”
“我不需要有的人突然想起來我也是疼過的。你現在想起來了,好像特別了解我了似的,你早幹什麽去了?你說你要追我,你用什麽追我,那顆我根本看不上的心麽?”
很突兀地,此時的盛羅想起了不久之前的一個夜晚,那天,她中午的時候給陸序送去了餃子,夜裏她等到了十點,卻連對方的一個電話都沒等到。
她抱著太陽花的抱枕坐在**,卻隻能笑。
每當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有了新的希望和希冀,卻總是會被奪走,她讓自己習慣,也讓自己麵對。
“不過是又一次辜負……而已。”
她對自己說。
……
白胖胖的餃子縈著新麵粉的香氣,從大漏勺一個一個地跳進了盤子裏。
盛羅抓了一頭蒜攥在手心,端著兩大盤餃子走出了廚房。
“陸香香,你吃韭菜餃子是蘸蒜泥兒還是蘸醬油啊?”
“一點醋就行。”正在算賬收錢的少年抽空回了她一句。
盛羅哦了一聲,沒一會兒又端了兩碗餃子湯走了出來。
今天的餃子是姥姥調餡兒,姥爺和麵,大夥兒一塊兒包的,元旦好歹是個節,當然得吃頓餃子。
切成丁的肉用醬油和花生油鎖了底味兒,再拌上半個指甲那麽長的韭菜,還放了泡過水的海米,光是看著餡兒就讓人覺得能鮮掉了眉毛。
她姥爺做飯不行,力氣卻是有的,和出來的麵擀成皮子又軟又吃勁兒,包多大的餃子都不怕破了。
今天過節店裏人少,過了五點姥姥就讓兩個幫工都回家過節了,跟中秋那天一樣就剩了他們一家三口和陸香香。
陸序收好了錢,又收了一桌的空盤子,急忙忙地來端菜,卻隻剩一盆涼拌豬頭肉了。
“趕緊去吃飯嘍!”盛老爺子推著他。
陸序走出廚房,正碰上盛羅的一個笑砸了過來。
卻不是在笑他,而是美滋滋地跟他說:
“陸香香,這餃子一看就是你包的!哈哈哈!”
看著那個形狀奇異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的餃子,少年的耳朵微微有些泛紅。
放下涼菜盆,他看向門外,皺了皺眉頭。
透過玻璃窗他能看見門口有一個中年女人領著一個孩子,正認真打量著他們的小飯館。
陸序迎了出去:“您好,我們這是自助炒菜,十六個菜輪換的時候十塊錢,沒有十六個菜的時候八塊錢。包飯管夠。”
看著過分俊俏的少年郎,女人被嚇了一跳。
“啊……我……我就是看……”
手指瑟縮了下,女人支支吾吾地小聲說:“我看你們這牌子上寫,三歲以下孩子免費是吧?”
“對,您帶著這個孩子吃……”
陸序還沒說完話,一隻蒼老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小陸,去吃飯,這交給我。”
看著羅奶奶罕見地出來招呼客人,陸序後退了一步,棉布簾子落下,把冷風和人都擋在了外麵。
不一會兒,棉布簾子掀開,羅奶奶領著那個女人走了進來。
女人小心地看著裝滿了熱菜的架子,小心翼翼地盛了半碗飯,又舀了一點蒸蛋。
看著那個女人的不隻陸序一個。
已經往嘴裏塞了半盤餃子的盛羅站了起來,去後廚房盛了一碗熱水。
“不好意思啊,我們店今天人手不夠,沒有熱水了,隻有餃子湯,您別嫌棄。”
“不不不……”蹲在角落裏給孩子喂飯的女人連連擺手,又哪裏爭得過盛羅?看著麵前的一大碗餃子湯,看了好一會兒,她端起碗喂孩子喝了兩口又放下,又過了一會兒,她又看向那個裝了餃子湯的碗,終於又端起來放在了自己的嘴邊……
陸序不自覺地看向那個女人。
臉上卻突然多了一點溫暖。
是盛羅隨手扒拉了下他的臉。
“你再看餃子都讓我吃完了啊!”
少年連忙轉回頭去安心吃飯,白胖胖的餃子咬開一口就有鮮美的湯水進了喉嚨,讓人舒服得不得了。
等他吃完了飯再轉身去看,那個女人和那個孩子都已經不見了,隻剩下了被擦的幹幹淨淨的盤子碗。
“還剩兩個餃子。”
盛羅往自己嘴裏塞了一個,又把另一個填進了陸序的嘴裏。
菜肉和餃子皮兒都各有各的味道,合在一起就是最好的餃子的味道。
少年收起了被用過的盤子和碗送到了水池邊,突然覺得這頓餃子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餃子。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時,他的書包深處,被靜音的手機第無數次地亮起了屏幕。
數公裏之外,一個穿著羊絨大衣裹著灰色圍巾的時髦老人縮著脖子守著自己的行李箱子吸了吸被凍出了水的鼻子,第無數次給自己孫子打電話。
卻還是無人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