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

青霧與花葉如有生命地開始流動,像被一隻蘸了墨的筆牽引著形神與色彩。天空明晦交替,雲卷雲舒,蕭雪一點點長大,變高,褪去孩童時的稚氣,漸而變成青澀的少年。

他獨自穿行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少年們背著書包三兩成群從他身邊經過,他一個人走出山中的村鎮,走進城市,坐在教室聽課,一個人上學,下課,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背著書包回宿舍,睡覺前躺在宿舍的木板**,看著熄燈後黑漆漆的牆頂。

凡人的生命短短數十載,他已孤獨地度過了最初的十幾年。凡間如此之大,大到他走了這麽久,都遇不到一條與自己的人生相交的道路線。

蕭雪坐在吵鬧的教室裏,他正在安靜地寫作業。

他低頭從課桌抽屜裏拿出一本參考書,把書拿出來的時候,卻聽很輕的啪沙一聲,一朵花從他的抽屜裏掉在了地上。

蕭雪愣住了,看著地上的白花。他正要去撿,卻有一個人走過來,彎腰撿起了那朵花。

蕭雪抬起頭,望進那雙黑色的眼睛。

崇蘇直起身,把花放在他的桌角。紙疊的蓮花,精致漂亮,就像一朵真的在水上生長的潔白花朵。

“要看魔術嗎?”崇蘇說。

蕭雪怔怔地抬頭望著他,下意識點頭:“要。”

崇蘇把那朵紙作的花一握,抬起手伸開五指,細碎柔軟的白色花瓣從他的手心飛出,落在蕭雪的作業本上。花瓣被風吹散,飄來淡淡的香氣。

崇蘇低聲說:“很高興認識你。”

好像是從他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裏走出來的一個身影,又一次在他渾渾噩噩如流浪般的人生中定下一個清晰的錨點。

盡管此刻在蕭雪的記憶裏,蕭雪是陌生的,可當他看見崇蘇的時候,心中卻難掩重逢的喜悅。好像等待了很久的一個約定,終於得以實現。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崇蘇。”

永遠盤積在他頭頂的迷霧陰雲終於散開了。

那些小雪聽說過的好吃好玩的小店,電影院裏上映的新電影,書店進的新書,他都能拉著崇蘇一起去探個究竟。就像其他普通的學生一樣,時而在清晨上學的路上遇到,而後披著夕陽和星光同行回家。

那些流動的、新奇的、為人所津津樂道或被忽略的事物,第一次在蕭雪的眼中變得鮮亮起來。即使在路邊看到一隻小貓小狗,蕭雪也要在課間和崇蘇分享。

崇蘇個子高,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課間休息的時候,他朝蕭雪一招手,示意他過去。

蕭雪跑過去,崇蘇的校服鼓起一點,蕭雪好奇坐下來,崇蘇拉開衣鏈,從衣服裏掏出一隻小貓。

蕭雪驚喜喚:“這不是我前兩天在草叢裏看到的小貓嗎?”

“被我逮到了。”

小貓老實被崇蘇握在手裏,蕭雪忍不住摸它,問:“你要養它嗎?”

“這是別人家養的貓,喜歡跑出來而已。”崇蘇說:“抓來給你玩會兒,之後還要給人送回去。”

蕭雪哭笑不得:“那你還是快給人送回去吧,別把主人急壞了。”

崇蘇無所謂的樣子:“你喜歡就先玩。”

貓很乖,在崇蘇懷裏睡覺,午間休息的時候,崇蘇和蕭雪溜出學校,把貓給送回到它的主人家門口。

貓熟門熟路順著牆根跳上窗戶,鑽進窗縫裏回家了。回學校的路上,蕭雪問崇蘇:“你沒有想過養小貓小狗嗎?”

崇蘇答:“養動物要分心思給它們,到時你又會吃醋,還是不養了。”

蕭雪一下鬧了大紅臉:“我,我怎麽可能和寵物吃醋?不不,我是說,我為什麽要吃醋!”

“好,那就養。你喜歡貓還是狗?”

蕭雪別扭地悶頭走在他旁邊,崇蘇停下腳步,好整以暇看著他。

“……算了。”蕭雪小聲沒底氣地說:“還是別養了。”

崇蘇一笑。蕭雪在他的麵前就像個孩子,連笨拙的掩飾都被看得一清二楚,隻是蕭雪要藏,他就從不去探問。

蕭雪知道自己一定是在長久的孤獨中滋生出了這種扭曲的心理,不想把崇蘇分享給任何人的心情無時無刻不在揉捏他的心髒。他不願讓自己的黑暗麵傷害崇蘇,但他又實在無法選擇離開崇蘇,隻好小心翼翼地藏著,努力地裝作正常。

夏天總在下雨。

起風的陰天,大雨欲來。體育館外風聲陣陣,伴隨葉片沙沙聲響。下體育課的學生們陸續離開體育館,蕭雪整理好器材出來,天空布滿灰色流雲,空氣中盡是水潮的氣息。

一滴雨落到蕭雪的臉上,蕭雪望著沉沉的天空:“下雨了。”

雨來得很快,幾分鍾便下大了。水汽浸濕了樹木和草地,學生紛紛跑回教學樓躲雨,也有人仍在玩樂,在塑膠跑道上跑得不亦樂乎。

崇蘇從館內出來,走進雨裏。蕭雪跟上他,後麵的人從他們身邊跑過,蕭雪抬起手,雨落進他的手心,濕潤點滴的觸感。

“崇蘇,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嗯。”

“高中畢業以後,你想做什麽?”

天空灰藍遙遠,風吹散了流雲,吹走夏日悶熱的氣息,挾裹雨水帶來涼爽的濕意。他們並肩而行,葉子彈走雨滴,在雨中連成一片綠色的牆。

“想和你一起走在雨裏,雨天看雨,晴天看花。你想看海,我們就去看海,你想看山,我們就去爬山。晚上睡在**看星星和月亮,你要是困了,我們就睡覺,你要是還想玩,我們就去看夜景,吃夜宵。”

崇蘇看向怔愣的蕭雪,說:“這就是我現在和以後想做的事情。”

雨打濕蕭雪的臉頰,他一時說不出話,隻看著崇蘇,他的眼睛明亮而懵懂,帶著一絲茫然,一點慌亂和羞澀。

“你這麽一說,聽起來……很有趣的樣子。”蕭雪磕磕絆絆,聲音越來越小:“我也……很想。特別想。”

一個又一個人從他們身邊笑鬧著跑過,雨越下越大,雨中所有人都濕透了,蕭雪的心中卻如撥雲見日,空前地晴朗起來。

他開心地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梯,轉身麵對崇蘇。

“崇蘇,那我們以後也會再見麵的吧?”

崇蘇答:“會。”

“見麵以後,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是。”

崇蘇走下樓梯,清澈的眼睛看著蕭雪。

“無論是夢非夢,真實虛幻,我都在你身邊。”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雨靜止了。

流淌的風停止,奔跑的學生們變成一幅靜止的畫像,時間停止了流動。

“你已經穿過了地獄的大門,這裏是你親手構築的最後一輪幻象。”

崇蘇的身影仿佛融入了停滯的雨幕,他的周身煥發出青色的虛影,那虛影如一輪神明的輪廓,發出淡淡的光芒。

光芒溫柔地落在蕭雪的身上,照出他身後長長的、巨大的黑影。那黑影如他身體裏混沌的諸多靈魂,充斥著死亡的氣息,又充滿悲傷的情緒。

一重地獄,是為亡靈憎恨與怒火。滿含怨屈,恐懼與憤恨的迷途,死去的靈魂困於其中,不得解脫。

二重幻象,是為生靈孤苦與失落。怨靈藏匿人間,化而為人,卻無法真正成為人,流落人群之外,嚐盡孤獨的苦澀。

黑影如一座高山騰空而起,籠罩蕭雪的身體,像無數隻手抓住了他。雨停在蕭雪的眼前,千萬雨珠如同一個個輪轉不息的世界,折射崇蘇身上流水的光華。

“幻象……不好嗎。”蕭雪出神地望著崇蘇,喃喃:“我們會一直在一起,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

“真實麵前,幻象終會破碎。幻象破碎的那一天,你也會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到了那時候,我又該如何找到你?”

蕭雪露出迷茫的神情:“可離開幻境以後,我也會消失的。我隻是一團怨念,無論再強大的怨念,最終都會消散。”

“蕭雪,你早就不是了。”

崇蘇抬起一手,隨著他的身上神明之相的亮起,他的眼眸變成淡金色,停止的時間開始流動,萬千雨滴刷然朝天空倒流而去,樹連接成一片綠色的海,風掀起嘩然的浪潮。

一朵雪白的花從蕭雪的胸口綻放,花朵伸展開潔白的花瓣,在金色的光芒中旋轉,一行行符文如蝌蚪從花中飛出,飛向他身後巨大的黑影。

“世間的悲苦和喜樂,你都有體會。從中誕生的諸多願望,早已讓你擁有了靈魂的種子。”

這枚種子在蕭雪落進崇蘇的意識時被種進了他的神念。當他一念之間看完它們的人生,接納它們全部的悲與恨,他的神念也成為了它們的一部分。

可憐的亡魂向沉睡的神明許下了願望,於是神明蘇醒,為亡魂應願。

雪白的花綻放細密的光芒,從蕭雪的心髒裏幻化出純白的靈魂。純粹無垢的靈魂是蕭雪的模樣,“他”閉著雙眼,溫柔地懸浮在蕭雪的頭頂,光芒令他腳下的黑影都黯淡。

這靈魂是他的嗎?

黑影飄**搖晃,從中能聽到無數個孩子們哀傷的哭泣。從花中飛出的符文一點點消散著黑影,那些從過去的亡魂中匯聚而來的意誌,正在與蕭雪對未來的心願和夢境抵抗。

悲傷還是喜悅,痛恨抑或釋懷。

都在催促他在這一刻做出選擇。

蕭雪低聲問:“我的未來還是黑暗和混沌嗎?”

崇蘇的目光總是淡然,此刻卻溫暖地看著蕭雪。

“還記得在第一重地獄裏,我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嗎?”

無盡的大雨朝向天空倒流,幻境震**如風波,蒼穹之上,大魚與青龍從天而至,在烏雲之間盤旋飛翔,帶走天地間的烏雲與灰暗。

[可是我愛你,蕭雪。]

[我不想放你走。]

蕭雪怔愣地落下眼淚。他的手被崇蘇牽住,崇蘇的手心依舊溫暖,驅散了他的冰冷和虛無。背後抓緊他的無數隻手與在他腦海裏日夜嗡鳴的哭泣和悲號終於開始鬆開他的靈魂,令他從沉重的地獄裏一步一步走出來,脫出黑色的深淵,走進天地之間磅礴的大雨。

[崇蘇,你,你喜歡我嗎?]

[感謝天上的神明,讓崇蘇來到我的身邊。]

他所來自的無底的深淵,將永遠是他靈魂的底色,無法抹消的記憶正是任何人都無法為他帶走的痛苦,罪業不能除盡,過往的一切永遠在時間的長河中流淌。

[師父,我想一輩子和你住在山上的院子裏,不分開好不好?]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數百年前的那場大雪,如落進了蕭雪的眼眸,一個小小的院子,一碗熱騰的長壽麵。即使失去了所有珍貴的記憶,他的命運仍從雪落下的那一刻起徹底改變了。

純白的靈魂散落成花,伴隨這場冰冷的大雨,終於一點點衝去蕭雪身上厚重的黑色凝液。

“我記得,崇蘇,我也……愛你。”

蕭雪流著淚,雨砸在他的身上,像無數把無形的利劍穿透他的身體,灼燒他靈魂深處的血與淚,要他去看清未來的一角。

他被崇蘇抱進懷裏。他望著漫天的雨,風吹透了他疲憊的身軀,樹木的枝葉蔓延攀升,織起鮮亮的綠色屏障。

黑色的影子在雨和綠浪中消散了。崇蘇撫過蕭雪濕漉的臉龐,在淡金的光芒中低頭吻他眼角的淚水。

我在舊日亡靈的灰燼裏愛你。

所以從此以後,別讓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