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好熱——”
彭絳子把折好的花燈籠放在一邊,熱得受不了了:“佳怡姐,空調溫度開低一點嘛。”
一旁埋頭折燈籠的趙佳怡頭也不抬:“單位的空調太老了,你怎麽按它都是這個溫度,忍忍吧。”
長桌上鋪滿了燈籠紙片,地上全是折好的燈籠。陳心卷著短袖,起身把地上的燈籠都撿起來小心放進推車簍子裏,然後坐下繼續忙活。
“姐,下周就七夕了,咱們真的趕得贏嗎?”
“趕不贏也得趕,會場的燈籠訂少了,這還是我拖私人關係去趕出來的一批新燈籠,這兩天必須折完,不然領導要罵死我啦!”
長桌另一邊,蕭雪正剪開紙片,崇蘇坐他旁邊,無丁點趕工的**,慢條斯理把燈籠的一角與另一角扣在一起,提起來看看。
一桌人都是被趙佳怡喊來幫忙的,奈何空調不給力,隻有崇蘇沒怎麽出汗,其他人都熱得汗直流。
連天的暴雨過後,逼近警戒線的江水退去,天又變得異常炎熱起來。
彭絳子奄奄一息:“我好想吃雪糕。”
趙佳怡安慰她:“下班姐請你吃。”
蕭雪一抹額頭的汗,聞聲說:“佳怡姐,我也想吃。”
“好好,都請都請。”
崇蘇開口:“想吃雪糕,我給你做。”
蕭雪:“你還會做雪糕!”
彭絳子和趙佳怡湊熱鬧說也要,崇蘇答:“先給他做試試,做好了再給你們做。”
晚上七點,五人做完了幾車燈籠,趙佳怡請三位弟弟妹妹吃火鍋,火鍋店離單位不遠,彭絳子提議走過去,趙佳怡便沒有開車。
陳心和蕭雪肩膀走在最前麵,與後麵三人拉開點距離。陳心似乎有話與他說的樣子,蕭雪卻在他開口前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他之前答應了陳心過七夕,後來又答應了崇蘇過七夕,怎麽辦?
陳心說:“小雪哥,之前你答應和我們一起參加七夕會……“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蕭雪正思考該如何回答,陳心卻衝他狡黠一笑:”如果那天有其他的事也沒關係,隻是如果你能有空,我還是期待你可以來我攤位看看。“
蕭雪卻忽然冷靜了下來。
他與崇蘇的關係是否太親密了?如果雙方隻是單純的好友,他們的日常相處方式倒無可置疑,但他既然對崇蘇有著不一般的情感,怎麽能放縱自己沉浸在崇蘇對他的好裏?
“哥,你不用有心理負擔。我隻是希望你來集會逛逛,四處玩玩。”陳心轉過頭對蕭雪認真道:“你才來芙蓉塘一個月,我知道你有點怕生,你也從來不主動約我們出來玩。我隻是不想你總是一個人,畢竟一個人待太久了,就會覺得寂寞。”
蕭雪從未想過陳心邀請自己參加七夕會竟然是在擔心他。他歉意道:“我不是不想找你們玩,我隻是沒有想過平時可以主動約你們見麵,我以為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都有自己的朋友和家庭。”
“你不也是我們的朋友嗎?無論再忙,和朋友見麵也是一定有空的。”
陳心笑時很溫暖,儼然是個陽光的大男孩。
蕭雪聽到陳心的話,心中有些感動。他半開玩笑說:“從前我的人緣可沒像現在這麽好,不過我會慢慢習慣的。”
“烏雲會遮擋天空,黑暗會吞噬靈魂。而當光明降臨,一切原本自現。”
陳心看向蕭雪,他的眼眸幹淨清澈:“這是我的母親告訴過我的一句話,我一直相信這一點。”
蕭雪思考著這句話,點頭:“嗯,我也相信。”
陳心一笑,自然地退到後麵去,與彭絳子和趙佳怡走一排。如此又成了崇蘇與蕭雪並排走。兩人些微有身高差距,崇蘇常要低頭與蕭雪說話。
崇蘇說:“你和陳心話很投機。”
“他給我的感覺很親切。”蕭雪說:“不過他偶爾說的話還挺深奧的,嗯……和你有點像。”
蕭雪又在想以後他要怎麽和崇蘇相處呢?仔細一想,他都快與崇蘇形影不離了,也不知道崇蘇在學校有沒有其他朋友。
蕭雪主動問:“崇蘇,你在學校有沒有喜歡的女孩?”
崇蘇答:“沒有。為什麽這麽問?”
“我就是覺得,你長得這麽好看,不在青春時期談個戀愛還挺可惜。”蕭雪心想自己在胡言亂語些什麽,到底能不能在崇蘇麵前正常點,一邊稀裏糊塗說:“你看,要是能邀請心儀的女孩一起過七夕,肯定很浪漫。”
崇蘇反而問他:“我不是已經邀請你了嗎?”
蕭雪的腦子又宕機了。
“兩個男生過七夕……應該挺無聊的。”
他的肩膀忽而被一手攬過。崇蘇與他拉近距離,低頭在他耳邊冷淡開口:“你已經答應我了。”
他的聲音帶著天然的冷感,令蕭雪的耳根迅速發麻。
“我是答應了……”
“答應了就不許反悔。”
身後彭絳子跑上前叫喚:“你們在說什麽悄悄話?快幫我看看哪件漢服好看,我七夕晚上要穿!”
蕭雪忙接過彭絳子的手機,崇蘇退到一邊,目光落在蕭雪的側臉。
蕭雪的耳根紅得驚人。
火鍋店生意很好,五人點了一桌菜。八點時,彭絳子正與陳心大聊古代曆朝漢服製式,接到母親的電話,似乎是叮囑她盡早回家。
彭絳子與母親通完電話,哭笑不得掛掉。趙佳怡說:“你老媽這麽早就催你回家了?”
彭絳子:“哎呀我真是服氣啦,我媽說什麽今天是農曆七月初一,是什麽鬼節?還是鬼門打開的日子?讓我不要晚上待在外麵。她可信這些了。但是現在街上都是人,就算真有鬼跑出來也不怕的好吧。”
陳心邊吃涮肉邊煞有介事道:“七月十五中元節,確實有七月初一鬼門開的說法。”
趙佳怡說:“還是早點送你回去吧,不能讓你媽媽擔心。”
彭絳子發幾句牢騷,還是答應了。幾人結束晚餐,趙佳怡開車送彭絳子和陳心回家,蕭雪住在反方向,崇蘇說:“我送他回家。”
趙佳怡打趣道:“那就拜托騎士弟弟啦。”
車開走了,留下兩人在單位大門口。蕭雪看一天色,今晚星月暗淡,雲層厚重,夜格外黑。雖然街上還燈火通明,但蕭雪聽了彭絳子的那番話後也有點害怕,對崇蘇說:“你別送我了,回家去吧。”
崇蘇:“怎麽?”
蕭雪認真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走夜路真撞鬼了呢?”
崇蘇麵無表情道:“鬼見了我都要繞道走。”
蕭雪忍不住笑起來。崇蘇解鎖自行車推上坡,蕭雪自覺要去坐後座,才發現崇蘇的自行車後座不見了。
蕭雪茫然看著光禿禿的車屁股:“座呢?”
“舊換新,明天到。”崇蘇淡定答。
今天周六,趙佳怡開車去接蕭雪來單位幫忙加班,蕭雪沒騎自己的車。他有種不祥的預感:“那我坐哪?”
崇蘇分開腿坐在車座上,一手鬆開車把,示意自己麵前的車橫杆。
“我不!”蕭雪難以想象地嚷。
“你隻能坐這裏。”
“不可能。”蕭雪快臉紅了:“太擠了,我坐不下。”
蕭雪要溜,崇蘇將他一攔,把人抱過去提車上,蕭雪被迫坐在車橫杆上,崇蘇握住手把,半身前傾,蕭雪幾乎被他整個摟在懷裏,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正要鬧騰,崇蘇一踩踏板,自行車便風一般飛出去,蕭雪被慣性拉得往崇蘇懷裏一栽:“啊!慢點——!”
夏日的夜風鼓起兩人的衣角,風吹亂了頭發。街上人來車往,縣城的晚燈閃爍,光影被拋至兩人的身後。崇蘇完全不減速,任車在大路上急速奔馳,車載著兩個男生在人群和車輛之間遊魚般絲滑穿梭,蕭雪嚇得抓緊崇蘇的衣服大叫慢點,崇蘇卻似乎覺得很有趣,他鬆開了踏板,讓車在路上噠噠地向前滑。
“怕什麽?”崇蘇說。
蕭雪心髒都要嚇飛出來:“差點撞到人了!”
崇蘇的身體溫暖,氣息清爽幹淨,平穩的心跳就貼在蕭雪的耳邊。靠近崇蘇時,燥熱的風與光感似乎都淡去了,空氣都變得清涼舒適。蕭雪提心吊膽了一路,冷靜下來後忙與崇蘇拉開距離,有些別扭地扶著車頭坐在橫杆上。
崇蘇忽然問他:“你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嗎?”
蕭雪沒料到他這麽問,愣了下。他本想說不相信,但崇蘇的話令他忽然想到他最初來到芙蓉塘的時候,那位僅僅隻有一麵之緣的婆婆。
他記憶裏那晚見到的老婆婆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一個視覺錯覺的虛影,抑或隻是個日有所思的夢?
蕭雪早已忘了第一眼的恐懼感。也是難得,他膽子這麽小,竟然在想起這件事的時候都不覺得害怕。
“我更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蕭雪想了半天,對崇蘇說:“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魂,那不就意味著死去的人沒有完全死去了嗎?可如果沒有真正的死亡,就沒有真正的新生,人間就隻是重複的輪回,不會有前進。”
“靈魂牽連人的七情六欲,有時肉體消亡,強烈的情感卻無法散去,靈魂也就留在了原地。”崇蘇說:“意識永遠留在時間的間隙裏,不會感到快樂,也不再有新的痛苦。”
微涼的夜風拂過蕭雪的臉龐,仿佛有一絲熟悉的潮意。他想了想,說:“那樣的話,鬼應該是與人完全無關的另一種存在吧。因為無論痛苦還是快樂,都是人的情感,這些情感是構成人的一部分。”
“這世上有許多人,俱是行屍走肉。”
崇蘇載著蕭雪,說話時低冷的氣息緩緩蔓延。蕭雪抬頭看他,崇蘇像融進了無邊的黑夜,麵容如無情的畫中人。他注意到蕭雪的目光,垂眸看向他。
那目光卻是專注的。
蕭雪笑著說:“或許在你看來,很多人的人生都已經了無希望或枯燥無味。但如果不讓自己往前走,又怎麽會知道希望是否在前方等待呢?過往已無法追及,未來還可期待,或許有的人等了很久都等不到想要的,但如果因為得不到希望就放棄一切,還是太可惜了。”
崇蘇說:“如果這其中的折磨、煎熬和痛苦多到難以想象,已經超出了人的精神能承受的極限呢?”
蕭雪冥思苦想。有時候崇蘇提出的話題實在太難討論了。
“好吧,如果死亡真的是一種解脫。”蕭雪隻好說:“如果隻剩這一個辦法,那也隻能這麽選擇了。”
他問崇蘇:“為什麽這樣問?”
“我想了解你。”崇蘇騎著車下坡。神奇的是,他騎車速度飛快,卻很穩,讓一開始緊張的蕭雪也漸漸放鬆下來,安心坐在崇蘇環住他的一小方世界裏。
“你覺得死亡就是停留在過去,生命就是不斷前進嗎?”
蕭雪認真答:“我認為死亡是生命的一環,過去和未來都是時間的腳步。我想要前進,是因為我期待明天的到來。”
他說著又有些害羞了,聲音變小一些,如自言自語:“……現在我覺得每一天都很好。”
自行車停在員工宿舍的院門前。蕭雪跳下車,他忽而感到手腕一熱,是崇蘇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
兩人手腕與手心相貼的地方,無形的水波化成一道淡青的水環,在蕭雪的手腕上遊離旋轉。
崇蘇說:“那我們明天見。”
蕭雪想把手抽出來,又貪戀這一點溫暖,站在原地不敢看崇蘇:“好。”
“好夢。”
崇蘇鬆開蕭雪的手。蕭雪與他說晚安,背起包轉身跑進了院子。崇蘇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道裏,手垂在身側,手心仍有餘熱。
蕭雪回到宿舍,忙碌洗衣服晾衣服,打掃衛生,洗頭洗澡,一通瑣事忙完,夜色已深。
今晚涼快,電扇擺在床邊嗚嗚吹,蕭雪關燈準備睡覺,等房裏暗下來時,他卻感到窗外光亮,抬頭看去。
沒想到今晚的月亮這麽大。蕭雪望著天上一輪圓月,他幾乎沒見過月亮這麽近過,重重烏雲纏繞上空,繁星隱去,月暈染紅,那景象已有些奇異了。
蕭雪賞了會兒月,拍幾張照,最終抵不住困意,打著哈欠爬上床。
他很快睡熟了。小區院中靜謐,月的光輝灑滿角落,照得一切無所遁形。但片刻之間,浮雲便擋去了月亮,陰影再次覆蓋大地。
午夜,一棟老式居民樓的樓頂,通往樓頂的出入口多年前已封閉,那破敗的水泥圍牆上此時卻坐著一個人。
崇蘇依舊穿一身簡單的學生裝。今晚的氣溫很涼,風吹過他的短發,他漫不經心坐在牆上,腳懸在樓頂外。他低頭玩著手機,點進和蕭雪的聊天框,翻看兩人的聊天記錄。
蕭雪很少主動和他發消息,反倒顯得他主動,三五不時問他在哪,下班沒,要不要來他家吃飯。
但隻要他開口,蕭雪就會秒回複,並對他表現出更加的關心。
崇蘇點進蕭雪的朋友圈。蕭雪的動態少之又少,他快對蕭雪的每一條朋友圈倒背如流了。蕭雪曾說他在上大學後才開始用朋友圈,即使如此,他的大學期間也幾乎沒有發表過任何動態。照蕭雪的原話是,實在是沒什麽有趣的事情可分享。
倒是他來芙蓉塘以後,一個月的時間發了好些動態。打掃布置一新的宿舍,宿舍院裏散養的貓,新買的玻璃杯,何大哥和廣姐做的餃子,幾人一起拚的滿桌燈籠,崇蘇做的飯,江邊落日,連天的水芙蓉……
今晚回家後又發了一條動態。
[今晚的月亮好大。]配一張照片。
崇蘇點開照片看了眼,退出去,關掉手機屏幕。
風拂過他的全身,如陣陣低語。月光傾瀉,落在崇蘇的手心。他攤開手,那月色竟是一片赤紅。
崇蘇抬起頭。
天空流雲飛散,短暫地露出月亮。天與地的交匯之處,月光如紅漫野,大地之上,一道巨大的門矗立。
門如一張巨獸的血口,染紅大半天際,吞噬流雲和星光。門的左右各一道頂天立地的巨大虛影,虛影既似人形,又如巨獸,持長戟把守,門上掛一漆黑牌匾,成千上萬的符文掛滿牌匾,在夜風中咧咧飛揚。
紅門大開著,一條長長的隊伍貫穿內外。門中紅光大盛,如混沌旋轉的異世界入口,伴隨震**天際的魂鈴聲響。遠遠看去,幽冥的光點如一條長河流入人間的大地,再如螢火散開,飛入大地的角落。
它們是重返人間的魂靈。
七月初一,月滿星稀。午夜天地輪替,陰陽相交,亡靈世界的大門降臨生界,死去的魂靈循著生前的記憶和情感尋找上一世的歸處,來到人間漫步探尋。鬼門洞開,生死重疊,過去與未來的意義在現在的時空統一。燈火通明的街市上,昏暗寂靜的小巷裏,田野,河畔,俱是生人與亡魂同行。
那道門懸立蒼野之上,無數靈魂的光點從門中飛向四麵八方,流星般密密劃過夜空。紅月如魔,月色落在蕭雪的枕邊。
他睡得很熟,垂在床邊的手腕上青光閃爍,仿佛一種牢不可破的力量壓製了漫天攝人心魄的流星光芒,守護著他的夢境。
陳心下了車,對車上的趙佳怡說:“姐,回家發消息啊。”
趙佳怡笑眯眯衝他一揮手:“好。今天謝謝你們啦,改天姐還請你們吃飯!”
“那我也不和姐姐客氣了。”
“拜拜!”
趙佳怡開車走了。陳心站在街邊,路兩旁的廣告牌紛紛亮著,行人穿行,車流不斷。各商鋪已提前給七夕節商業活動預熱,夜間的縣城依舊繁華熱鬧。
陳心看向大地上的那扇門。那扇門如時空之流破開的一道裂縫,門兩旁守護的神明虛影巋然不動。來自亡靈世界的光飛過他的身側,如有炙熱的星點灑落,若靈魂生前殘餘的情感和記憶的溫度。
陳心戴上耳機,耳機裏開始播放音樂。他走進自己居住的小區,如漫步在一片螢火蟲飛舞的世界,人們或談笑、或匆匆從他身邊經過,幽光穿過他們的身體,向遠方流淌。
陳心隨手抓了一個停滯原地逡巡遲疑的光點,它似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陳心把它輕輕握在手心,然後張開手指,光點晃了幾圈,朝著一個方向飛去。
陳心跟著耳機裏的音樂哼歌,身影漸行漸遠,沒入黑夜的螢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