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張弛再次去找了蔡經理。初次見麵時蔡經理還對他保持著客套,這回就顯得很無奈了,“張總,你們公司管理混亂,股東之間關係又太複雜,後麵再貸款逾期,我在領導麵前也沒法交代。其實我很不明白,就你們公司情況,你花這麽大的代價把項目贖回來,也不見得有利可圖呀,難道彭總還有辦法把這個爛攤子轉虧為盈嗎?”

張弛說:“蔡經理,這兩年商業地產還很有活力。我們這棟樓有位置優勢,客流量大,我們最近一直在招商,已經有品牌商同意入駐了。”他把文件袋裏的備忘錄推到蔡經理麵前,“這次貸款絕不會逾期,我可以拿我名下公司的股份跟你擔保。”

蔡經理笑了,“你擔保?你多大年紀?”語氣又一轉,“不過,比你彭總來,我倒更相信你一點。這些招商都是你談的?聽說彭總一發脾氣就炒人,公司現在招商這一塊根本就沒人管了嘛。”

“是我談的。”張弛明白對方的心理, “蔡經理,你的傭金我可以付雙倍。”

蔡經理把文件袋拿在手裏掂了掂,總算鬆了口,“這些材料我拿回去,給領導看一看。”他目光在張弛臉上一盤旋,笑哈哈道:“能做到這一步,不容易啊,小夥子。我兒子比你小幾歲,剛二十,還天天在家裏打遊戲呢。”

和蔡經理分手後,張弛回到公司。因為各種物業費糾紛,樓下的商場早已人去樓空,跟外頭熱鬧的街景比起來,更顯得凋零。整整兩年,彭瑜都對此視若無睹,她的口頭禪是:別人都不管,憑什麽我管?張弛雙手插兜,在空曠的大廳裏佇立了一刻,通過電梯來到樓上,而蔡經理的電話已經過來了,他表態說:預批信有辦法開出來,但恐怕額度不高。張弛問額度多少,蔡經理故作為難地說:隻有百分之五十。不等張弛答複,蔡經理又頗為體貼地說:我估計是不夠,等投標到手,那些雜七雜八的支出不會少,我再想想辦法。張弛表示感謝,當即叫財務打了十萬塊給蔡經理的私人賬戶。

這段時間彭瑜對公司的財務尤其謹慎,款才出去幾分鍾,彭瑜的電話便追了過來,“是你讓財務打錢給姓蔡的?”張弛把情況略微解釋了,彭瑜當場便發火了,“事情還沒辦成,就打錢給他?我看這人根本就不靠譜。”

“餘行長介紹的人,應該沒問題。”

“姓餘的又是什麽好人嗎?見死不救,還說是你爸的老同學?再說,你真想讓姓蔡的出力,就得吊著他的胃口,像你這樣,隨便十萬塊給了,他還會幫你嗎?你以為他扯額度的事是為什麽?就是找借口騙你的錢呀。”

張弛很冷靜,“媽,生意場上就是這樣,無利不起早,用不著說一個騙字。我隻要結果,就算姓蔡的中間耍一點心思,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彭瑜愕然,“你才多大,教我做生意?我告訴你,做生意第一條,要有防心,尤其是老餘、老蔡這種人。”

張弛忍無可忍,“老餘、老蔡他們並不欠你的,沒人有義務要幫你。你對所有人都提防,對誰都不放心,為什麽不提防身邊的人?”

“你說什麽,我身邊有誰要提防?”

張弛說: “媽,公司的事你不要再管了。十萬塊錢而已,我們還虧得起。如果因為這點錢喪失了最後的機會,你我都會遺憾。”

彭瑜依舊滿腹怨言,“你以為我願意管嗎?我隻是告訴你,明天就拍賣了,這事根本就沒戲,咱們還折騰個什麽勁呢?”

手機微微一震,張弛立即翻開郵箱,看見蔡經理傳過來的郵件,附件正是一封銀行蓋章的《意向性授信函》,並且對大樓的估值為1.2億,還要略高於正常市價。張弛說:“我剛收到蔡經理的授信函。”彭瑜聞言也有些懵,“這麽快,是假的吧?”張弛說:“是真的,額度是百分之六十。”彭瑜始終對這事持懷疑態度,她覺得一切都太巧了,怎麽自己兩年辦不成的事,張弛短短十來天就辦到了呢?就在拍賣的前一天。她警告張弛,“你還是防著點,這隻是意向書,過兩天他隨便找個借口,說審核不通過,最後批不下款,還是勞民傷財。”張弛說:“批款的事情再說,現在有這個就夠了。”當即把郵件轉發給助理,提交了完整的投標申請。

次日,彭瑜和張弛很早來到公司,其餘一些小股東也陸續到了。大家的臉上都略見緊張,送了咖啡來,也沒有人去接。彭瑜的鞋跟在地板上輕輕地叩著,她扭頭一看,見張弛站在落地玻璃前,手指滑動著手機屏幕。窗口微敞,風把他的頭發吹動,他的臉隱沒在光影裏。

彭瑜在他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張民輝。她恍了一回神,走過去,對張弛說:“媽媽覺得你做的很對。這個樓我們無論如何都要買回來。”張弛抬眼看向彭瑜,彭瑜背對著眾人,聲音很輕,“沒關係的,如果最後標得太高,我還會想辦法。”這時手機震了,張弛沒顧得上彭瑜,走出了會議室。

是竇方發過來一張一萬塊錢的轉賬截圖,“還差九十九萬。”伴隨一個揚眉瞪眼、奮然握拳的表情。張弛知道她剛從馬躍那裏領到一筆錢,大概也就是一萬塊這個數。他沒拒絕,隻是關切地問:“你還有錢吃飯嗎?”

“那當然。你猜猜我一會去吃什麽?”她發過來一張在餐館自拍,從那土洋結合的裝修、門可羅雀的場景,張弛立即猜出來,“鐵板牛排。”雖然竇方這個人盲目追捧時尚,對美食的口味卻如小學生一樣簡單。彭樂曾吐槽說那玩意簡直不能稱之為牛排,根本就是醃製了太多天的合成肉。張弛也深有同感,他說:“這餐館看起來像要倒閉了。”竇方頗為傷感,“這可是我們縣城的第一家牛排館,以前誰來這吃飯,要吹好幾天的牛。”張弛記得曾在哪裏看過一句話,人一生中唯一不會消退的感覺是味覺,這話在竇方身上得到了驗證。竇方又說:“所以我得多來幾次,興許就不會倒閉了。改天你回來,我請你吃牛排怎麽樣?然後我們再一起去山上拜拜。”張弛說好,“明天吧。”

之後竇方有幾分鍾都沒發言。張弛看見對話框幾次編輯中斷,最後她沒頭沒腦地說:“張老師請我吃過牛排,他人很好的。”

背後突然玻璃門被敲得砰砰響,張弛轉頭一ᴊsɢ看, 見彭瑜衝他怒目而視,他收起手機,回到會議室,大家臉上表情都不好,彭瑜的語氣很衝,表情極度失望,“我們的授信函被取消了。你給人騙了!”

張弛看著彭瑜,好一會,他問:“拍賣怎麽樣?”

“被拍走了。一家沒聽說過的公司,”彭瑜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從開始投標到得知失敗的一瞬間,她的牙關都在打顫,“不到七千萬,便宜他們了!”室內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如喪考妣,之後有人出主意,“跟對方聯係一下,加點價,看能不能買回來?我們這招商已經有眉目了,後麵估價肯定會漲,不管是再轉手還是融資,都遠不止這個數呐。”

張弛說:“沒有用,他不會同意的。”

彭瑜忽然狠狠瞪他一眼,“你還自作聰明?”

張弛起身往外走,他腳步很快,到了車上,蔡經理的電話已經來了,張弛一邊開車,接通了藍牙,蔡經理也很懊惱,一再跟他道歉,“本來好好的,今天早上突然行長一個電話過來取消了,說定向降準是為了扶持小微企業,你們的貸款違反政策。這事有點古怪的,可能跟你們的拍賣有關係。”蔡經理堅持要把十萬塊退回來,張弛說:“蔡經理,這件事再說吧。”到了彭樂樓下,他把車子停在道邊,徑直上樓。

彭樂來開的門,他一手拎著西裝外套,拿了車鑰匙,“你來的不巧,我正要出門。”

張弛把文件袋拍到彭樂胸前,彭樂抽出文件看了一眼,是他用關聯子公司投標保利大樓的登記表。公司登記的法人並不是他,他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幹嘛?”

張弛連質問也沒有,隻說:“你把投標取消吧。”

彭樂低頭琢磨了一會,他沒再否認,反問他:“取消?一千萬的押金,你在開玩笑嗎?”

“我們公司的投標比你高,也有意願買,你的押金會退回來。”

“拿什麽買?你們的授信函都取消了。”

張弛定定地看著彭樂,彭樂不想跟他對視,他聳了聳肩,把鑰匙和外套又丟至玄關,走回客廳坐下,隨手把遙控器抄起來,臉上擺出一副漠然的表情。張弛說:“你不取消,我會舉報,另外兩家投標的公司各收了你一百萬,配合你串通投假標,壓低標價,這次拍賣取消,你損失的就不止兩百萬。”

彭樂的臉色突然變了,在一瞬間的狼狽、疑惑、慌亂之後,他緊攥著遙控器,站起身來,冷笑著,“你不就認識一些搞國安的人嘛,濫用職權是不是?是竊聽還是跟蹤?兄弟,這種手段用到家裏人身上了?”他提起拳頭,到了張弛麵前,“怎麽,你覺得我們彭家還不夠倒黴,想把我也弄進去你才高興?你他媽失心瘋了吧!我告訴你,我買這個項目是在幫你們,要是項目留在三姑手裏,遲早得玩完!你爸去世時我幫過你多少,以前我爸又幫過你爸多少?”他氣急敗壞,“給狗一口吃的,狗都知道搖尾巴,你他媽還不如一條狗!”

張弛對彭樂的咒罵置若罔聞,他冷淡地說:“不踢寡婦門,不挖絕戶墳,坑自己家人這種缺德的事,你比我能幹得出來。我今天來找你,是好心跟你商量,你自己不取消投標,我說到做到,你不用擔心我沒有證據。”

張弛轉身離開,推開門的同時,彭樂默默地望著他,忽然笑了一聲,說:“我真是沒想到……”

“為什麽?”張弛回眸,“不是你說的嗎?這世上沒有童話。”

張弛啟動車子,他沒有回公司,也沒有去見彭瑜。他在熙攘的車流中緩緩移動,寸步難移,離開了市區,視線裏豁然開朗,張弛踩下油門。在他沉思之時,有數個未接電話,張弛趁隙瞥了一眼手機,看見蔡經理的一條信息:行長這邊鬆口了,拍賣還有戲嗎?在日落之前張弛回到了縣城,他走進家門,看見餘暉投進空寂的客廳,竇方不見蹤影,應該是還沒下班。他看見筆記本電腦還攤開放在沙發上,畫麵停在偶像劇的一幕。

張弛在客廳裏站了一會,他返回臥室,把抽屜裏的硬盤拿出來,連接上電腦。

硬盤是屬於張民輝的遺物,裏麵保存了他自出生以來的所有照片,大多數是獨照,有的是和張民輝及彭瑜的合影。張民輝熱衷於整理照片,還打算等張弛有了孩子,把寶寶的照片也放進去,“等老了再看,是不是很有意義?你一生投射的倒影都被珍藏在這裏。一幀一幀,你忘記了,它都不會忘。”

張弛一張張地看過去,他的目光忽然停駐在了屏幕上。

竇方今天沒有去利馬竇上班。吃完牛排和一大杯冰淇淋,她到大學學校裏溜了會彎。這期間她在籃球場旁欣賞了一會男大學生的英姿,有個男生投球的動作很帥,讓她想起了張弛。還有個穿製服的校警一邊啜奶茶,一邊給道邊的汽車貼罰單,那畫麵也讓竇方遐想了一會。最後她被一夥大學生抓進了溜冰場,這裏正在舉行一場聲勢浩大的求愛儀式,為了營造氣氛,整場熄燈,伸手不見五指,竇方在觀眾席舉起手機,充當了英文字母LOVE中一個渺小的點兒。等場館的頂光打開時,男女主角正在玫瑰花圍成的愛心中擁抱,燈光傾灑在他們周圍。

男主角還在跟女主霸氣表白:“寶貝,知道我為什麽選擇溜冰場嗎?因為你膽小,一上冰場就隻會傻傻站著,這樣我跟你表白,你就沒法逃走,要摔也隻能摔在我懷裏。”女主角則一臉嬌羞地用拳頭捶他胸口。

竇方心想:真是把無聊當有趣。另一方麵又覺得有點浪漫,她在場館裏傻坐了半晌,起身時,她發現自己手裏也獲贈了一支怒放的玫瑰。竇方如夢初醒,順著人流往外走。

剛下台階,她看見了張弛。兩人都一怔,然後加快腳步,在路燈的光下相遇了。

張弛平複著激動的心情,他一雙極亮的眼睛看著竇方,“我想起來了。”

“噓,”竇方止住張弛的話頭,她伸出雙手,把玫瑰送到他麵前,“送你一朵玫瑰花。”張弛接了過來,竇方又有點不好意思,這樣怎麽感覺她在跟他求愛?她投進張弛的懷裏,把腦袋靠在他肩頭,閉上眼睛, “我剛才在夢裏看見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