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彭樂替竇方約到了一家進口商品的供貨商。在見麵時彭樂也參加了,他跟對方介紹說竇方是他的“朋友”,顯然在大家的眼裏,更似是“女朋友”,竇方沒有否認。她並沒有那麽清高,知道彭樂女朋友的身份對公司的生意來說大有裨益。在會議結束後,馬躍和秦棟林說要回賓館房間睡覺——他們是開著馬躍朋友借的車來的,天不亮就出了門。竇方則上了彭樂的車。彭樂說:“你可以多待幾天,我還打聽了兩家供貨商,順便見一見好了。”

竇方對別人的殷勤向來都是理所當然地接受,但嘴上還是要撇清一下的,“不耽誤你上班嗎?總是讓你幫忙,不好吧?”

“沒事,我不忙。”彭樂語氣變得陰陽怪氣,“人之間,本來就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係。”竇方莫名其妙地睃了他一眼,彭樂車子停在一棟大樓下,話頭一轉,“張弛公司就在樓上,想去參觀一下嗎?”

竇方有點心動,她對張弛現在的工作很好奇。彭樂降下了車窗,竇方看見有人自玻璃的旋轉門走進去,外牆上張貼著出租和出售的巨幅廣告。“這個樓是我姑父名下最值錢的一個物業了。商鋪入住率還可以,路段也不錯,頂樓就是保利。”彭樂目光在那旋轉門上停留了一會,“我三姑最近一直在找買主。”

竇方留神聽他的話,“能找到嗎?”

“難。這行的人大多數迷信,他們都覺得我三姑父有點倒黴。”彭樂說,“現在公司主要在變賣物業,破產清算,情況還是比較棘手。張弛對這種事沒什麽經驗。”

竇方改了主意,她想先回賓館。彭樂沒有異議,還沒發動車子,他瞧見了從樓裏出來的彭瑜,他的車牌號彭瑜是很熟悉的,彭樂隻好下車,叫聲三姑。“車裏那是誰呀?”彭瑜手裏拿著墨鏡和遮陽傘,對彭樂微笑。“朋友,”彭樂說,他突然有種惡意的念頭,想要把竇方介紹給彭瑜,他很好奇竇方會是什麽反應。結果在他回頭的瞬間,竇方的腦袋自車窗一閃而過,副駕駛的人不見了。彭樂暗自發笑:“沒什麽,三姑,我先走了。”

繞回車裏,彭樂看見蹲在作為座位下的竇方,他扯了下嘴巴,徑直發動了車子,開出這條街道後,才說:“坐好係上安全帶,攝像頭拍到要罰款的。”竇方回到座位上,臉上顯然還有些不自在。

“怎麽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因為她是張弛的媽嗎?”彭樂諷刺她,“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竇方把腦袋轉到一旁,沒有吭聲。剛才在偶遇彭瑜的瞬間,她的確有種難以言喻的窘迫。

“你在裝睡嗎?”彭樂不時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最後他不再搭理竇方,扭開了車載音樂。

到了賓館門口,不待彭樂揶揄,竇方跳下車,一口氣跑回房間。躺在**,她翻個身,窗簾未拉,她看見外頭路燈有種霧蒙蒙的黃色,這讓竇方想起了和張弛在電影院偶遇的那個秋夜。至今她還難以相信自己徹底擺脫了孫江滔和吳萍夫妻,她仿佛剛剛自一場噩夢中逃離,懶洋洋地在迷霧裏徜徉,不知前路。她從口袋裏把手機摸出來,打字給張弛,“我今天看見你媽了。”

張弛不是那種整天盯著手機的人,可他回複她的信息總是很快,這讓竇方懷疑他是否真的像彭樂講得那麽忙。他問:“都說了什麽?”

“沒說話,我跑了。”竇方一邊想著,逐字輸入,“你媽看上去很不好惹。”

張弛有一會沒回複,竇方有點後悔,覺得自己說話造次了。結果他說:“我一直想給你看這個。”幾秒鍾後,有張圖片加載出來,竇方看見張弛的手指,捏著一張膠卷的老照片。她辨認了一會,“這是你小時候嗎?”

“是我七八歲的時候吧。”

“那個男的是你爸?”竇方用手指戳了戳小男孩的腦袋,盯了他好一陣,然後留意到照片裏的男人,他比竇方記憶中的張民輝還要年輕一點,她又看見旁邊穿著入時的年輕女子,“女的是你媽?你媽那時候真漂亮。”

“你看見我媽的發型了嗎?”

竇方驚訝地發現彭瑜年輕時居然是俗氣的爆炸頭,而且滿腦袋栗紅色的卷兒。“我媽以前也是紅頭發,跟你一樣。”張弛說,“她會喜歡你的,你不用懷疑自己。”

竇方嘴角彎起來。夜風把窗紗吹起來,這讓她心裏也有點蠢蠢欲動。“你現在在哪?”

“我在環海路上。”

“你回縣裏了?”竇方有點失望,“我這兩天在市裏。”

張弛說怪不得,“我剛才到你樓下,看見你家的燈沒有亮。”

“去我家樓下幹嘛?”

“沒幹什麽,就在車裏待了一會。”

竇方感覺那夜風透過窗簾,把她的心扉也拂動了。她的聲音輕了一點,“太不巧了。”

張弛說:“沒事,我在海邊待了一會,又在街上轉了轉。我想,你把自己的記憶分成了許多小碎片,就藏在那些角落裏,也許我隨便挖一挖,會挖出寶藏也說不定。”

竇方想起了那些被時光掩藏的秘密。她不禁笑開來,“你知道嗎?小時候我有一枚塑料戒指,我把它埋在海邊的沙子裏,我想,也許會有人把它挖出來,然後拿著它跟我求婚。可是後來我把整片海灘挖了個遍,再也沒有找回那枚戒指,也沒有王子來跟我求婚。我想它可能真的被人撿走了,然後又隨手丟進了大海,塑料戒指不值錢的。”

“興許是被蚌殼吞了,以後吐一枚珍珠給你。”

竇方覺得他的話真動人。她滿懷期望,“那你要仔細一點找啊。”

張弛在回程中接到了彭瑜的電話。彭瑜張嘴就說:“保利的辦公樓有一個買家。”彭瑜毫不掩飾語氣裏的興奮勁,張弛把車停在道邊,熄了火,他問:“是什麽人?”彭瑜還有點糊裏糊塗的,但她一再強調對方“非常有實力”,據說在銀行信譽也很好,這個交易應該能順利完成。張弛明白彭瑜的急切,因為公司資不抵債,保利的辦公樓已經被下達通知,要擇期強製拍賣了,到時彭瑜的損失會很慘重。張弛說:“還是要做一下盡調。”彭瑜說:“已經催法務和財務在做了,主要是價錢合適,他們也想要盡快過戶。這件事你替我盯著一點。”

張弛說知道了。然後他輕描淡寫地跟彭瑜提起了竇方。而彭瑜早把這個名字忘到了腦後,她饒有興致地問:“漂亮嗎?”張弛說:“漂亮。”彭瑜也就沒了意見,“改天我請她吃飯。”張弛說:“等有空再說吧。”他知道竇方的出現可能會在家裏引起軒然大波,決定等到保利這件事結束之後。而彭瑜對這件事也持著可有可無的態度。與其他父母的那種殷切不同,彭瑜對於張弛的戀情並不怎麽上心,因為對曾經漂亮熱情的她來說,感情總是來的很容易,而結束得同樣迅速,一段無關緊要的戀情不會在她心裏引起太多波瀾。彭瑜反倒對彭樂的ᴊsɢ感情生活更關注一點,那是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態,“我今天遇到樂樂了,跟一個女孩在一起,但沒看清正臉,鬼鬼祟祟的——肯定又換人了。”

張弛心裏一動,他想起了之前竇方的信息。張弛心裏有點不舒服,他說:“我還要開車,晚點再說。”

彭瑜囑咐他開車小心,“盡調的資料你抓緊時間看一看。”

張弛回到市區時已經深夜了,竇方和馬躍、秦棟林跑到賓館樓下吃了燒烤當宵夜,然後躺在**打手遊,這時張弛打了電話,問她在哪裏,竇方隨口說出賓館的名字,張弛說:“你先不要睡,我三十分鍾後過來。”竇方猛地從**坐起來,她遲疑地問:“你不回家嗎?”

“我忘記帶鑰匙了。”張弛說,“我媽這會肯定也睡了。”

竇方有點舉棋不定,她知道他是借口,但又不想戳穿他。她嘴上說:“那你去找別的賓館住吧。”

“我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不想再折騰了。”張弛的語氣顯得一本正經,“我以前還收留過你,你不會這麽小氣吧?”

竇方幾乎頃刻間就妥協了,“你到了發信息,別打電話。”她有點扭捏,“馬躍他們住在隔壁。”

竇方再次收到張弛的信息來開門時,臉上還有點紅,這剛好掩飾了她其實毫無睡意的事實。但張弛看出她把房間收拾過了,這房間是標間,另一張空置的**鋪得很平整。竇方穿著寬鬆的T恤和短褲。她本來要洗澡的,在接到張弛的電話後又被迫打消了這個主意——那樣好像她已經預備好了要投懷送抱似的。竇方故意打個哈欠,說:“我好困,先睡覺了。”便甩掉拖鞋,爬上自己的床。

張弛洗了把臉出來,燈都已經滅了,借著洗手間的光,他看見被窩裏隆起一個人形,是竇方背對著他,手機也收了起來。

張弛在地上站了一會,打破了平靜,“我還有點事,開一會台燈,影響你嗎?”

“不影響啊。”

張弛坐在另外一張**,背靠著床頭,他把電腦打開。竇方本來以為他在打遊戲,她簡直給他搞糊塗了,心想:這家夥是裝的吧?很久之後她又聽見紙頁被翻動的聲音,竇方終於忍不住,轉身坐起來。張弛真的在看資料。竇方很納悶,“不是說沒家裏鑰匙,隨便找個地方睡覺嗎?”

張弛解釋說:“的確沒家裏鑰匙,電腦是我剛才去公司拿過來的。”

竇方嘀咕,“那你怎麽不在公司睡覺?”

“公司裏隻有沙發。”張弛看了看她,有點歉意,“是不是太亮了?”他說聲對不起,“我馬上就睡。”

“你看吧。”竇方靸上拖鞋,啪的一聲把房間的燈都打開,然後又跑回**,她摸出手機,心不在焉地擺弄了一會,又不禁轉過臉去,望著張弛發呆。張弛的側臉格外有種凝重的神態,她始終無法把他和一個生意場上的人聯係到一起,這一刻她覺得他倆的距離忽然變遠了。她又想起彭樂說公司的事情很棘手,而張弛對此毫無經驗。“你討厭上班嗎?”竇方冷不丁地問。

張弛說:“還行。”竇方從表情上看不出他有多麽感興趣,她感覺他是個責任心很強的人。

竇方有點佩服他。她常在畢業之後還夢見自己坐在高中教室裏,麵對著一厚摞的試卷,醒來後還心有餘悸。竇方說:“就算沒經驗,你應該也很快就能學會了。你以前不是學習很好的哈?”

“你們一無所有地開店,你覺得難嗎?”

竇方認真想了想,先是點頭,繼而搖頭,“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張馳也看著她,她的臉頰光潔,眼神明亮,素不相識的人大概都會以為她的人生順風順水,從無煩惱。他有點想親她,不過他沒有輕舉妄動,“你不困了嗎?”竇方被他一提醒,忙閉上眼睛。她本以為自己會心神**漾徹夜難眠,但眼前陡然暗下來,周遭也寂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