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回程的路不遠,但有許多紅綠燈,張弛說:“要不然走環海路吧。”那意味著他們要繞過大半個縣城,竇方說:“都行。”隨後又補充了一句, “反正我下午請假了。”其實在剛上車後,竇方就想起來,她的電瓶車還停在公證處外。但她沒有跟張弛提這一茬,她想:管他呢,大不了待會到家,再步行折返,把車騎回去。在途中她對這一程感到戀戀不舍,張弛車子開得也不快,竇方望著窗外的海景。她覺得這是海邊小鎮最美好的一個時節,天氣並不很熱,沙灘還暫時沒有被遊客和帳篷所攻占,海水和天空都是奇異得藍。竇方還看見有大學生模樣的人在沿海邊騎行,自行車後座的人手上拽著搖曳的氣球,那場景非常浪漫。
竇方收回羨慕的目光,又看到了手上的兩份公證聲明。這一刻來的太突然,竇方還沒有意識到她的生活有發生任何實際的改變,而未曾出現的吳萍始終還是個潛藏在她心底的陰影。她把臉轉向張弛,“你給孫江滔錢了吧?”
張弛未置可否,“這個你不用管了。”
“你給他多少?”
“沒多少。”
張弛的嘴巴撬不開。竇方記得曾經孫江滔放話,沒有一百萬,他不會放過張民輝。她餘光去觀察車裏,揣測著張弛的近況,她在錢的問題上從來不遮遮掩掩,“你現在很有錢嗎?”
張弛搖頭,“起碼以前隻有彭樂一個債主,每個月還能領一次工資,現在是債台高築,每天一睜眼都隻有賬單。”以前在單位,每天和報警的群眾扯皮,他還可以借機溜號,現在為公司的事和各路牛鬼蛇神扯ᴊsɢ皮,從早到晚都不停歇。張弛打心眼裏痛恨這份差事,他來見竇方時,把手機設置了靜音。他邊開車,瞥到了彭瑜的來電,張弛沒有理會。
竇方覺得她比他還慘,好歹她現在是個CFO,利馬竇沒有資不抵債,說不定還有天上掉餡餅的五萬塊。“沒錢你還充什麽大款?”她滿不高興,“反正我以後會還你錢的。”
“我不急。”
車子停在了紅綠燈前,張弛的煩躁也到達了頂點。他曾經自覺不是一個會強求的人,兩年的工作經曆也讓他習慣了得過且過、隨波逐流,但竇方出現後他的人生就徹底變質了。而這個罪魁禍首還懵懂無知,甚至想要拍拍屁股走人。張弛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說:“如果你覺得我們之前在一起太過草率了,想要靜下心來思考一下自己的事業和感情,我沒有意見。但你不要再拿馬躍來開玩笑。”
竇方一雙大眼睛直視著張弛,眼裏沒有神采,“對不起,”她頓了頓,誠實地說:“跟你在一起,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很壞的人。我不想以後在一起天天翻舊賬。”
“你那時候還小,是被他們強迫的。”
“剛開始是。”竇方聲音很小,“可是謊話講多了,好像真的有點分不清真假。後來我也真的有點討厭張民輝,不,是張老師。我覺得,如果不是因為他,我的生活不會被搞得亂七八糟。”她猶豫了一下,一股腦地說出來,“甚至在大學教導員那裏看見你時,我也有點討厭你。我討厭你們為什麽一直要出現在我的生活裏,吳萍和孫江滔總是把你們的名字掛在嘴上。我還想,要是你們全都死了,就好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惡毒?”
張弛沉默。得知自己曾經被人所厭惡,甚至對方希望他去死,換做誰也高興不起來。他的目光落在竇方臉上,有一陣,“那現在呢,你還討厭我嗎?”
竇方把低著的頭搖了搖。她起初對張弛的心情是很複雜的,有時候她對他挺好奇,有時候又對他的名字避之唯恐不及,她把自己生活中的煩惱遷怒於他,又時常對自己參與到了那個陰謀而感到慚愧不已。總之他在她腦海裏千變萬化,而真正的張弛出現在她的麵前時,又與她的想象南轅北轍,竇方立即決定把他當做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她有點高興,在他眼裏她也是完全陌生的。
“我第一次見你,其實知道你並不是幹那個的,” 張弛直言不諱, “但我覺得你長得還行,又顯得很隨便,對感情不怎麽在乎,玩過之後就可以甩掉,我有點看不起你。給你兩百那次,我事後很後悔,在水庫邊還假裝不認識你。你說我是不是很虛偽?”
竇方感覺臉開始發熱,她瞪著張弛,有點憤怒,還很沒麵子,“你之前怎麽說的?一見鍾情哈?全是鬼話。”
“有一點,也不全是。我能感覺你對我一直有意思,如果沒有把握,我不會背著彭樂去找你的。我不會做那種一廂情願的傻事。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我一直都這麽幹的。”他衝竇方勉強笑了笑,“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更討厭了?”
竇方用力咬著嘴唇,但她竭力作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嗤道:“男人嘛,都是這個傻逼樣。其實有段時間我老在心裏罵你是狗渣男。”
“你比大多數人都過得清醒,跟你比起來,我的確自私又傻逼。” 張弛看著竇方說,“後來我知道你誣陷過我爸,我第一個想法竟然不是為我爸抱不平,而是害怕你在錄音裏說的是真的,但我沒有勇氣問你。”
竇方屏住呼吸,“要是真的呢?”
張弛說:“我會後悔沒有早一點遇到你。”
“你會替我揍你爸嗎?比如,斷絕父子關係什麽的。”
“可能會報警抓他去坐牢。”
竇方有點想笑,她忍住了,堅定地搖頭,“不是真的,那些話都是吳萍編的,她寫在筆記本上,和孫江滔改了好幾遍。我發誓。我還把那個筆記本偷偷藏起來,想做證據,但後來都被孫江滔燒了。”
張弛在說出這話時,內心裏還是有些忐忑的,聞言他暗自地鬆口氣,心情也好了不少。“所以你沒那麽壞,另一方麵,我也沒那麽好。”
竇方望著前頭熙攘的人群,這些人麵目平庸,表情平淡,裏頭大概不乏好人,但她對他們毫無興趣。不過,張弛評價她“隨便”,讓她耿耿於懷,竇方嚇唬他說:“你知道吧,被我甩的男的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你是想說,惡人還得惡人磨嗎?”
“不是。”竇方又飛了他一眼,她一開心,就容易嘴上沒把門的,“這叫一個鍋配一個蓋,王八看綠豆,巧婦伴拙夫,烈女怕纏郎。”她忙收住了嘴。
張弛覺得好笑。竇方讀書不多,但是腦瓜和嘴皮都非常溜,也許是中學看了太多打打鬧鬧沒營養的言情小說,思維非常發散。他也接上一句,“或者說,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不過,我也認同你最後那句。”
“啊,哪句?”
“烈女怕纏郎。”張弛開玩笑地說完,後麵車子催促的喇叭聲此起彼伏,他踩下油門,又駛了出去。
竇方此刻的心情,仿佛心底有一蓬蓬煙花綻放,很快她腦子冷靜下來,她想,吳萍還是個定時炸彈,張弛的家庭也肯定不會接受她。竇方有點心煩,她以前從來不會考慮“未來”。不論是人生或愛情,一旦需要開始考慮未來,就都會變得索然無味。她說:“我也認同你的話,我們的開始是錯的,太草率了。”
“開始了就是開始了,沒有對和錯,不論是偶然,是必然,是草率,是慎重。你和我都隻有接受。”張弛說,“但我並不後悔。”頓了頓,他又說:“我覺得,我們那樣認識,並沒有什麽不好。”
竇方忍不住又想輕佻一下,“你是說身體先於心靈嗎?唉,果然是下半身做主的男人。”
“身體和心靈是分不開的。缺一不可。比如說,你不是那麽可愛的話,我一開始就不會踏進喬有紅的理發店。”
竇方再次切一聲。這表示她內心很得意。隨即她又糾正他:“你說的不對。我們認識比那要早很多。”
“你是說以前我爸和吳萍他們都住在宿舍樓的時候嗎?”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張弛搖頭。
竇方憤憤不平,“不公平,我認識你比你認識我的時間長得多。從來隻有別人暗戀我的份,那樣顯得我太掉價了。這樣吧,如果你哪天想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我就邀請你去我家,嗯,坐一會,喝杯茶什麽的。”竇方衝張弛一笑,語氣裏難免有點酸溜溜,她想起了昨晚麵對胡凱雯的情景,“不過我家可沒有賓館那麽豪華。”
張弛有點為難,“你確定嗎?”
“我確定,”竇方點頭,“而且你不能問別人。”她估計他也不會去問吳萍和孫江滔,但還是叮囑了一句。
張弛回頭看了竇方一眼,她雖然嘻嘻哈哈的,但表情很嚴肅,其實她一整天都顯得心事重重。張弛笑了笑,配合地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