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次日張弛醒來的時候廖靜已經離開了,餐桌上有一杯溫熱的牛奶和兩個雞蛋,廖靜在家裏的確十指不沾陽春水,這樣的舉動已經算非常有心。除此之外家裏完全沒有她來過的痕跡,連個頭發絲也沒有。也許是前一段感情經曆太過慘痛,這個姑娘在內心深處對任何人都保持著極重的防心。張弛在喝牛奶的時候,覺得應該跟廖靜說點什麽,斟酌了一會而未果,就穿上羽絨服往單位去了。

張弛並沒有意識到在他家樓下發生了一點小插曲。那時廖靜剛剛下樓,接到她媽的電話,問她在閨蜜的家裏有沒有吃早飯,廖靜胡扯了一通,走進小區門口的藥店,叫店員拿一盒避孕藥。羅姐則在跟另一個店員打聽卵巢保養的藥方。“靜靜?”羅姐打量著廖靜,假裝沒看見她手裏的避孕藥,“身體不舒服啊?”廖靜把藥悄悄塞進包裏,敷衍了她幾句。“我們辦公室小張好像住在這。”羅姐往小區裏張望了一下,有點不確定的樣子。廖靜覺得這個羅姐簡直是討厭至極,“羅姐,不上班去?”“去呀。靜靜,身體不舒服就請假,別硬撐著。”

張弛到了辦公室,感覺羅姐不時往自己臉上一瞟,露出那種古怪的表情。但她向來如此,張弛早就習慣成自然了。沒過兩天張弛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廖靜的媽約他吃飯。張弛有些摸不著頭腦。廖母約的是離單位比較遠,屬於無人問津的一個小館子。張弛叫了聲阿姨,對方頗客氣,“小張,你坐。”張弛剛坐下來,廖母就發問了,“你和靜靜在談戀愛嗎?”

張弛聽到這個問題,已經不算意外了。他倆的事情廖靜是瞞著她媽的,但是這個縣城非常小,也許從這個館子一出門,就能撞到好幾個熟人。他沒有否認,“對,阿姨。”

“是好事,為什麽要瞞著大人呢?”

這個張弛也無從答起了。這時服務員走了過來,張弛沒有看菜單,他看廖母那挑剔的臉色,估計她也食難下咽,“兩杯茶,謝謝。”

“其實我和靜靜的爸爸本來不太看好你們兩個,因為你年紀比較輕,也不是本地人,你父母是做什麽的,經濟條件怎麽樣,我們都還不太了解。現在聽說你和靜靜的感情很好,那我們做大人的也不會幹涉。但第一次見麵我就講清楚了,靜靜以後要調去市裏的單位,你自己的工作調動,有什麽計劃嗎?我和靜靜的爸爸是很開明的,不講農村那一套,市裏的房子我們都看好了,但是要買的話,還是兩家一起選,一起交錢,男女平等,彼此分攤,也是應該的,對嗎?”

張弛盡量對廖母保持著一種尊敬的口吻,“阿姨,你說這些,廖靜知道嗎?”

“我約你吃飯,靜靜不知道。但我一個做媽媽的,過問一下女兒感情和婚姻的事情,不過分吧?”

張弛說:“我暫時還沒打算結婚。”

廖母愣了。張弛那種平靜中帶著滿不在乎的表情讓她非常憤怒。但她在機關內工作了一輩子,頗具涵養,還不至於衝著對方破口大罵。“沒打算長遠,為什麽要做那種事呢?靜靜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你這不是在玩弄她的感情和身體嗎?”廖母臉色很嚴肅,她從包裏把一盒避孕藥放在桌上,“這是我從靜靜的房間裏找到的。你覺得對於一個女孩子,算得上尊重嗎?”

張弛的人生中從未有過這樣難堪的時候。他沉默了一會,說:“對不起。”

“不必跟我說對不起,你對不起的人是靜靜。既然沒有結婚的打算,你們趁早分手吧。”廖靜的媽一定是習慣做領導的,在極度失望之下,還保持著禮貌,並且舉手投足間都有種發號施令的味道,“不過,小張,我作為長輩給你一點建議,在公檢法係統工作,你對自己的道德標準應該有較高的要求,否則遲早會出問題,到時候後悔莫及。”走到門口,她把那盒避孕藥扔進垃圾桶,露出很厭惡的表情。

張弛下午回到辦公室,臉上沒有顯出絲毫異樣。這段時間單位特別忙,白天上班,晚上開各級別總結會,還要加班寫年終報告,但大家行動間多少都帶著點雀躍。到快下班時,小董終於沉不住氣,有點不好意思地拿出幾盒巧克力分給張弛等人,說自己上個周末剛剛訂婚了,打算明年五一結婚。大家忙都恭喜她,羅姐跟小董興致勃勃地聊起了彩禮車子房子之類的話題,大家都沒有想到,平時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小董,竟然也如此健談,最後索性在自己的接待台上放了“很快回來”的牌子,跟羅姐跑到飲水機前竊竊私語。

“別說了別說了。”老梁把鼠標在桌子上砸得哐哐響,老羅和小董像被迫分開的連體嬰似的依依不舍,老梁在安排下周的值班,並且提前聲明,他因為元旦的時候比別人多值了一個整班,所以老許說下周值班他可以免了。小董被他一提醒,也忙來打報告,她要抓緊時間去看房子,免得結婚時還得跟公婆擠在一個房子裏住。“那就是老張,羅姐和小張,每人值兩個夜班,最後一天我來頂。”老梁很慷慨地說。

“不行啊,馬上期末考試了,我晚上得送我女兒上補習班。誰替我頂個班,等學校放假我再還。”羅姐家有點雞毛蒜皮的事就讓張弛幫忙頂班,頂完又不還。張弛沒有吭聲。老張立馬做出一副老而昏聵的樣子,捧起保溫杯吸溜吸溜地喝熱水。羅姐看向張弛,“小張幫我頂吧,你家也沒什麽急事吧?不像我們,上有老下有小的。”

張弛那性格,得過且過,這招一般好使。可這次張弛不樂意了,不僅不樂意,話裏還很不客氣,“我有事。”

羅姐頭一回被拒絕,怪不自在的,她笑笑,“你能有什麽事啊?是不是跟女朋友約會?”快下班了,辦公室沒有群眾造訪,羅姐拿著材料走來走去,嘴裏喋喋不休,“我聽說她們單位最近也挺忙的,天天晚上八九點才下班,還來得及幹嘛呀。”

大家都挺感興趣,忙問小張/張哥也有對象了嗎?哪個單位的?

“小張,能說不?”羅姐笑著乜張弛,嘴上說要保密,忍不住又透露,“還是我介紹的,人呢你們都見過。小張,到時候可別忘了謝媒人哈。”張弛對著電腦,麵無表情,大家隻當他是因為值班的事心裏不舒服,都沒有放在心上。等到下班,因為今天辦公室的人都在,小ᴊsɢ董稱要請吃飯,大家興致都挺高,各自關了電腦,有說有笑地起身,商量著要去哪個餐館,狠狠宰小董對象一頓。羅姐又想起來,慫恿張弛,“怎麽不叫上靜靜啊?”張弛仍無反應,羅姐心裏嘀咕:這小子脾氣還挺大。她倒是好意,怕把同事關係弄僵了,打算緩和一下氣氛。她手裏還拿著小董的巧克力——順便一提,剛才她已經把盒子掀開看了一下,認為這巧克力還算高檔,決定帶回家去,否則羅姐大概會以減肥為名,順手轉送給老張或是老梁。她一邊把巧克力往包裏放,轉過頭來張弛說:“我聽靜靜她媽說也想要你們明年結婚?小張,你這動作挺快的。”她憋著笑,“我那回介紹你們認識,兩個人一個比一個能裝,我還以為你們互相都沒看上呢,原來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你那張嘴能閉上嗎?”張弛突然間爆發了。

大家麵麵相覷,羅姐臉上也有些發紅,飛快地瞥張弛一眼,她低下頭收拾包,神色有點難看,“我說話也礙著你的事了?什麽臭脾氣……”剩下幾個人忙把話頭岔開,彼此仍覺得尷尬。“都想吃什麽,趕緊說呀。”老梁催著大家往外走,“小張,你別發脾氣了,今天是小董的好日子。羅姐,下周我多替你值一天班,你可記得還啊。要是沒時間,叫老王請我搓個澡也行。走走走,都吃飯去。”

張弛把老梁來拉他的手推開,臉上帶著冷漠的表情,他把一件深藍色的羽絨服套在警服外麵,沒有再理會任何人,徑自下樓去了。天上又飄起了雪花,臨近節日,政府辦公大樓前的裝飾燈徹夜不滅,人流也密集了,一對對青年男女,帶孩子的年輕父母,擠擠挨挨地自張弛麵前經過。他像個局外人,對人們臉上的喜怒哀樂都很漠然。

經過昏黑的樓道,張弛耳朵裏聽到一點微弱細小的叫聲,他回頭去找,見是一隻巴掌大的小奶狗,顫巍巍地站都站不穩,它怯生生地從車底盤下探出頭來。是附近的野狗下的崽,被物業看見要趕走的。張弛看了幾眼,一步步上樓,脫下羽絨服,他走到窗口,看見昏黃的路燈下,那隻小奶狗還在細雪中彷徨地四處張望。

本來想給廖靜打電話,他打消了這個主意,換上運動鞋,從冰箱裏倒了一碗奶,送到樓下,看著小狗喝完,然後離開小區,在路燈下,沿著馬路邊,繞城跑了一個多小時,累得渾身大汗,四肢沉重,倒在**就睡著了。

第二天他約廖靜見了一麵,和她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