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之後張弛沒有再見到竇方。這個城市非常小,絕大多數人口都在單位和家之間兩點一線地生活,一個人的突然出現和消失,都絕非偶然。那段時間彭樂也忽然沒了動靜,當時張弛並沒有意識到這兩者間的聯係。他每周還去學校裏打一兩次球,在冬天的晚上,球場人跡罕至,通常隻有路燈下屬於他自己的那道影子,還在沉默而忠誠地給他捧場。甚至有兩次他還憑借著警察證,進那個破爛圖書館裏借了兩本老掉牙、恐怕已經絕版了的台灣武俠小說。不過都沒有遇到竇方。
天氣轉冷後,遊泳池歇業了。體育館入口處掛的價目表,原來寫著遊泳一次,二十五元,憑本校學生證八折,也改成了溜冰十五塊,限兩小時。張弛記得在五六年前,那個牌子上寫的是五塊錢,並且不限時間。但總歸這個價格對還處於眉來眼去階段的青年男女而言,仍然算的上實惠。所以在傍晚吃過飯後,總能看見戴著護膝護肘,把自己裹得像狗熊似的情侶手挽手走進體育館,在門口等著領冰鞋。
有一次張弛在體育館外看見了邢佳。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羽絨服,紫色毛線帽子,算是個比較顯眼的漂亮女孩,有個不認識的男的,胳膊搭在她肩膀上,一瘸一拐地下台階,大概在冰場上摔得不輕,邢佳正在小聲埋怨他。顯然兩個人絕非普通的同學關係。
這種狀況對張弛來說,屬於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隨即邢佳也看見了他,她有些冷淡地跟張弛打了個招呼,瘸腿男立即充滿敵意地瞅了張弛一眼,“誰啊?”邢佳說,是個認識的人,“你那胯好了?好了自己走。”瘸腿男忙把邢佳往自己胸前一摟,“興許一輩子都好不了,你可得對我負責喲。”兩人打情罵俏地走遠了。
張弛沒有把這事告訴彭樂,一來他不願意像個無聊的大媽,對別人的感情問題多嘴多舌,二來嘛,他覺得即便彭樂給人在背後戴了綠帽子,也純屬活該。當彭樂在電話上問起他的春節放假安排時,張弛不經意地問他,最近挺好的?彭樂得意洋洋,說的確有幾件好事,但為了避免張弛嫉妒,就不一一分享了。張弛便心安理得地掛了電話。
在聖誕節當天,因為單位裏強調不過洋節,張弛到晚上還在值班,並且一整天他的電話和微信都無人問津。張弛正對著電腦打字時,手機響了,上頭顯示的是一個外國的手機號,這個號碼他是有印象的,曾在剛和胡可雯分手時,他接過數個這樣的越洋電話,當時他對胡可雯在微信、QQ和郵箱裏的短信息置之不理。
他盯了一會閃動的屏幕,把電話接起來。經過一年半,他覺得胡可雯的聲音有點陌生,“你猜我在哪?”
張弛納悶,“你在哪?”
“我現在離你大ᴊsɢ約不超過兩公裏。”胡可雯仿佛在電話那頭看見了張弛錯愕的表情,她咯咯地笑起來,“你別生氣,也別問我問題,我的手機隻能打電話,不能上網,你能來找我嗎?”她給了張弛一個餐廳的名字,那是她臨行前在網上搜索到的,唯一在遊客當中有些名氣的海景餐廳。
張弛放下電話後,定了定神。這時該值班的小董早偷偷溜走了,辦公室裏鴉雀無聲。於是他也關了電腦,離開辦公大樓。聖誕節夜的海景餐廳比平時稍微熱鬧些,大堂立了一棵假聖誕樹,玻璃上裝飾著一些小雪花。大多數是年輕的男女湊在一起咕咕噥噥。張弛剛看到胡可雯,就明白她這趟來完全屬於突發奇想,因為她兩手空空,身上還穿著不合宜的薄襯衫,抖抖索索地在看菜單,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他在不遠處觀察她時,胡可雯也站了起來,二人對視了一會。在胡可雯的想象中,張弛可能是驚喜交加,給她一個熱烈的擁抱,也可能一臉冷漠,叫她馬上滾回去,但無論如何,都不該是這樣平淡的反應。她手足無措了一會後,對張弛扯開一個笑容,“不坐嗎?”
張弛在對麵落座,隨便點了幾個菜。張弛對胡可雯曾經是熟悉的,隔了一年半,不至於形同陌路,但也話題寥寥。他問對方,怎麽突然從國外回來?胡可雯說,考完試後,本來打算和朋友去旅遊,在打包時,忽然有種無比強烈的念頭,想要回來,所以當場訂票,隔日出發,行李也沒有帶。在機場落地後,又直奔張弛所在的這個海濱小城。“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有點瘋?”
張弛笑了笑,沒有接話。
這讓胡可雯越發失望。她扭頭朝左右看,叫服務員,“這裏暖氣是不是不好使?”
服務員說,暖氣已經開到最大了,並且靠裏麵的位子都已經被人占了。張弛說,你披著我的外套吧。他裏頭是一件黑色的薄毛衣,看上去也不怎麽暖和。胡可雯被凍僵的臉上有了點溫暖的感覺,她披上張弛的外套後,心裏盤算起複合的計劃。她此刻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魯莽,感情在短暫的破裂後,想要恢複如初,仍需要一段適應的過程。當然她也非常自信,她和張弛很快便會複合,並且較之曾經愛得更加深沉堅定,不論這世間多少男女故事最終以令人失望的方式結局,他們兩人之間所擁有的感情極其獨特,時間和空間絕不會對其造成任何阻礙。
“我接個電話。”張弛看了一眼手機。胡可雯點頭,見他走到一旁,在正對著海的那扇落地玻璃前打電話。胡可雯注視著他,她覺得他一點也沒有變,她不禁想起了更多甜蜜的往事。他走回來時,她對他微微地一笑,用一種表麵若無其事,其實帶著試探的語氣,“女朋友?”
張弛看她一眼,“對。”沒多做解釋,拿起筷子吃飯。
胡可雯愣愣地看他一會,“你真的有女朋友了,不開玩笑吧?”
張弛很平靜,“沒開玩笑。”
“才一年多,是不是太快了?”
“一年多了,也不算快。”男人仍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
胡可雯仿佛被一桶冷水從頭上澆下來,這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期待和暗喜都顯得無比可笑。這個美好的日子她本該和朋友在加勒比海灘上沐浴陽光,或是坐著狗拉的雪橇在北歐看極光。而她為了這個男人風塵仆仆地奔波了兩天,以為對方和自己一樣,會為這段感情的失而複得而欣喜落淚。
“我沒有打擾你們倆今晚的約會吧?”胡可雯勉強笑著說。
張弛剛才在和廖靜打電話時,告訴了她自己在和胡可雯見麵,廖靜開玩笑地說:聖誕夜見前女友,是不是有點不合適?隨即很堅定地表示要她也要來為胡可雯接風。“其實我一直都很好奇,跟你相愛六年的女孩是什麽樣子。”張弛有點後悔自己的誠實,他很無奈地跟胡可雯說,沒關係,“她一會也就到了。”
廖靜到了之後,三人間的氣氛反而活躍了一點。兩個女人客氣地進行了談話,交流了彼此的工作、學習,以及小縣城和國外的日常生活,“哪裏的化妝品便宜”、“大學有哪些趣事”之類的。話題頗為分散,但彼此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張弛這唯一的男人自始至終都遊離於這場談話之外,並感到這頓飯味同嚼蠟。他腦子裏冒出來一個念頭,禁止過洋節的確是個英明的決定,唯一的遺憾是它沒能在全國強製實施,落實到每個男人和跟女人身上。
他漫無目的的視線撞到了竇方。
今天餐廳打烊晚,過了八點,竇方來換晚班。為了迎合節日氣氛,她的旗袍又換成了紅色,頭發剪短了,挑染成酒紅色,亂糟糟的劉海,整個人主打的就是喜氣。這讓張弛又想到了一些遊戲和動漫形象,比如生化危機裏的艾達·王,或是銀魂裏的夜兔神樂(成人版的)。總之她和周圍的人都格格不入。如前所說:這兩個月來,竇方在張弛腦海中本已經褪色到形象模糊,而此刻這種豔麗的紅色就格外觸目驚心,有種爆炸性的視覺效果。
張弛拿起杯子喝水,不禁又瞥了她一眼。
竇方兩手交疊在背後,懶洋洋地靠在前台的櫃台上,也在衝他笑。她的笑裏帶了點嘲笑的意思。顯然她已經在旁邊看了好一會熱鬧,並且對於張弛的窘境深感同情。多少男人做夢都想穿越回古代當皇帝,享有三宮六院,左擁右抱,換做這個家夥去,後宮的娘娘們估計得夜夜在枕頭上流眼淚,不給他十七八頂綠帽戴,都說不過去吧?有人在喊買單,竇方對張弛做個鬼臉,踩著高跟鞋跑了。
張弛心情很糟糕,他寧願加一晚上的班,也好過坐在這裏當個愣頭愣腦的木頭樁子。兩個女人倒是相談甚歡,越發依依不舍。廖靜建議胡可雯在縣城的旅館休息一晚。胡可雯則堅持要回外省的家。“沒有機票了吧?”“可能有高鐵票,或者還有大巴。”總之她一分鍾也不願意在這個地方多待。而剛才廖靜到的時候,胡可雯就悄悄地把張弛的外套脫了下來,這會她站起來,身上衣服單薄的可憐,張弛有點替她難受——他明白她的心思,但是故意對其視若不見。他把廖靜攔住了,“打車送你去高鐵站?”他問胡可雯,“你穿我的衣服吧,注意保暖。”
胡可雯不耐煩地點頭,“服務員,買單。”
竇方立即走了過來,把賬單擺在桌上,看看胡可雯,又看看廖靜。這時廖靜尚不知道自己在竇方嘴裏是個無聊透頂的“老女人”,她頗為驚訝地認出了竇方,“你在這裏上班嗎?”竇方把賬單點了點,“你們誰買單啊?”胡可雯和張弛都把銀行卡拿了出來,可以想見,胡可雯和廖靜又為誰來買單而發生了爭執。竇方眼尖手快,把胡可雯的卡抓在手裏,“等著啊。”她一扭身,噔噔蹬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