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林歲的指尖針紮似地蜷了一下。
她像是有點沒了解鍾強的邏輯:“人、人死在了這裏,不用賠錢嗎?”
“和我們沒關係的事情,幹嘛要當這個冤大頭?”
方如琴看著她茫然的表情,就知道她完全不懂這裏的道道,“你還小,不懂。她這就是敲詐,要是被她敲詐成功了,以後其他人有樣學樣,我們難道還真就一個個發錢不成?”
“你以為她是真的心疼她老公嗎?”
“家裏死個人對他們來說沒什麽大不了的,能用他的死撈點好處才是真的。”
她語氣裏帶笑,眼神卻冷而輕蔑。
“這種人,我見多了。”
林歲抿了下唇,說:“那也不能——”
“那也不能這樣啊。”
鍾堯先一步開口。
他移開看向那女人的目光,嘀咕道,“她這麽做,多丟臉啊。”
林歲有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丟臉?”
“你看這大庭廣眾之下,所有人都在圍觀,不丟臉嗎?”
鍾堯說,“就算是為了要錢?這也太不體麵了吧。”
“沒素質的人是這樣的。”
鍾強的語氣老練,“讓你們見見也好。以後你們就知道了。”
因為的鍾強示意,林歲看著那位女人被保安拖去了更遠的地方,沒再礙眼,也沒再影響鍾總的心情。
他們一行人繼續往寫字樓裏走。
“鍾總好!”
“鍾太太好!”
“少爺、小姐們好!”
大約是助理提前通報了消息,全公司的員工站成兩排,中氣十足地向他們問好,一副十分歡迎蒞臨指導的樣子。
透明玻璃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關閉。
屋內打著恒溫的空調,仿佛外麵那個刮著風的寒冷世界已經和他們無關。
林歲的手卻還是冷的。
她對於參觀公司毫無興趣。鍾強和方如琴或許會享受這種萬人景仰的感覺,她隻覺得打工人無端被拉出來歡迎領導真是增加工作量。
她跟著他們走近電梯,在踏入前卻往後退了一步。
“你們先去吧。我去上個洗手間。”
沒等其他人反應過來,電梯門緩緩關閉上。
鍾意看著她背影消失在視線裏,瞳孔陡然放大,平靜了一天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瞬波動。
叮。
電梯門在五樓打開。
鍾意剛想出去,卻被方如琴攔下,“小意。去找一下心心。”
“她第一次來,不認識路。”
“別讓她走丟了。”
—
林歲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那個女人已經不在了。
她四處張望了下,去找剛剛趕人的保安:“之前那個女人,你們把她趕到哪兒去了?”
保安看著她剛剛和鍾強一起進來,知道她是鍾家千金之一,還以為是鍾強派她來問的,滿臉堆著笑:“放心,王助說鍾總不想看到她,我們當然知道分寸,已經趕到那邊街上,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了。”
林歲立刻快步奔了過去。
她今天穿了一雙有高跟的新皮鞋,尺碼偏小,有點磨腳,走的時候還好,跑起來的時候簡直鑽骨的疼。
林歲倒吸一口冷氣,忍著疼繼續往街上跑。
這邊是繁華的購物街,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根本沒有那個女人的影子。
她應該走了。
林歲站在街邊,寒風吹得她臉和心髒都抽疼。
有必要嗎?
她想。你也不知道原委。你也不一定能幫上忙。就算找到她又怎麽樣呢?
這個念頭隻出現了一秒。下一秒,林歲繼續沿著街道跑了起來。
寒風灌入喉嚨,她跑得喉管裏都是一股鐵鏽血味。
林歲一路跑到街道尾,終於在一個沒什麽人的垃圾桶旁看到了那個女人。
大概是被趕走的時候掙紮了一下,她的頭發和衣服都亂糟糟的,跪在垃圾桶旁邊捂著臉哭,還真的像個精神錯亂的瘋子。
街上依舊人來人往,隻是沒人會去問她怎麽了。
她在熱鬧的街上,活得像在單人世界。
沒素質。
林歲苦笑了下。
當一個人連生存都艱難的時候,誰還會在乎素質問題。
“沒有用的。”
林歲走近她,開口道,“隻在他們公司門口喊是最無濟於事的方法,完全威脅不了他們。”
那女人猝然抬頭,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欣喜若狂,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也知道?!你知道是不是!!”
然而下一秒,她又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
林歲今天化了妝,穿了裙子,看起來不像是十七歲的高中生,但依舊能看出她很年輕。
這麽年輕的一個小姑娘,能做什麽?
她的表情變得不信任:“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我是來幫你的人。”
林歲從包裏翻出手機,說,“我的時間不多。如果你還願意相信我,告訴我你的號碼,我之後會聯係你。”
—
“沒事吧?”
林歲回去的時候,方如琴關切地看向她,“你去洗手間去了這麽久,我們還以為你出什麽事了。”
“還好小意回來說你隻是肚子有點不舒服。一會兒就會跟上來。”
“哪裏不舒服?需要去看嗎?”
林歲愣了愣,卻接得很快:“現在沒事了。可能是中午的牛排我有點吃不慣。”
“……”
方如琴掩住一瞬流露出的諷色,笑了笑,“沒事就好。走吧。”
林歲跟著走了兩步,忍不住看了鍾意一眼。
鍾意隻朝著她輕微地搖了搖頭,示意沒事。
她什麽都沒說,也什麽都沒問。仿佛對自己消失的這段時間一點也不好奇。
但她一瞬間的讓林歲卻忍不住想,她是不是猜到了?並且為了給自己爭取時間,甚至冒著風險說了一個謊。
—
他們今天安排了一整天的行程,等晚上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林歲沒來得及換衣服,先拿出爸媽送給她的那個手機。
如果用鍾家給自己的新手機,說不定會暴露身份,還是用這個號碼更隱蔽一點。
林歲坐好,給那個手機號發消息。
【姐姐好,我是你今天和你說過話的人。如果你信任我,把你的情況全部告訴我可以嗎?】
那個號碼像一直在等她發消息,回得非常快。
【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的事情?你能怎麽幫我?】
林歲想了想,回複道。
【我是從今天保安那裏聽說了這件事的人。放心,我沒有惡意。我隻是想聽聽你身上發生了什麽,才能知道怎麽幫你。】
消息發出去後,她又覺得自己的措辭太簡單了。
萬一對方覺得她是鍾家派來套話的怎麽辦。
幸好對方的思路更為單純一點。
【你不是騙子吧?】
林歲笑了下:【放心,我不會要你打錢,也不會要你輸驗證碼。】
對方沉默了很久,回了一條。
【那加微信詳聊。】
林歲添加上她的微信。
她的頭像是一男一女的合照。
林歲看了幾秒,認出其中的女人就是今天見到的。
這是她和她丈夫。
那女人加好微信後,就連發了好幾條語音過來。
林歲帶上耳機播放。
“我和我老公都是外地來的。我老公是在那個公司上班的電工,平時就負責維修一下電路。按理來說每天上班八個小時就行。但因為他們公司加班的人多,萬一出個什麽事情他也需要負責。所以每天下班都越來越晚。”
“我一直想勸他換個離家近的地方幹。電工在哪兒不能幹活?他說這是大公司,有保障,給錢也不少。”
她說話時還帶著哭腔,“結果,就兩周前晚上十一點,人不明不白地就死在公司裏了!我半夜睡得熟,沒接電話,醒過來的時候,人拉到醫院都僵了。”
她哭了好一會,才繼續說:“我那個時候真不知道怎麽回事,人還是懵的。等後來才反應過來,人死在公司裏了,那得賠錢啊。我要看監控,我要證明人是在這死的。”
“但是他們說,說我老公的合同沒有簽在這裏,不歸他們管。他是什麽,什麽外包的員工,要我去找我老公真正的公司。”
“他就在這上班啊,他怎麽可能不是這裏的員工!”
外包。
林歲歎了口氣。
爸媽後來找工作的時候她有了解過,這是一些企業規避責任,降低成本,加劇剝削的常見手段。不僅同工不同酬,而且就算出事了也找不上他們。
難怪鍾家人的態度這麽無所謂。合著是有恃無恐。
“我也去找他們說的那個公司。但人家那公司根本沒人。門都不開,像是跑了。”
“我感覺我老公是被騙了,要不然我為什麽找不到那個和他簽合同的公司?但我真的沒辦法,隻能來這裏討個說法。他就在這裏上班了這麽久了,連門口保安都認得他。就沒有一個人能幫我證明一下,我老公就是這裏的員工嗎?”
“我朋友讓我找律師,打官司。我問過了,律師費我根本出不起。而且我怎麽打官司打贏他們?”
林歲大概弄清楚了情況。
外包的第三方公司人間蒸發,她在這裏人生地不熟,沒有親人,法律意識也淡薄,所以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林歲問:【社保呢?】
“他沒交啊。他說是自願放棄,每個月到手多一千,交那玩意不合算。”
“……”
林歲沉思了很久,接著慢慢打字。
【情況我大致了解了。現在首先我得告訴你,在他們公司門口試圖討要說法是沒有用的。負責人不會理你,其他員工也不會管。而且如果他們真的報警,你是有可能被拘留的。】
【接著,先把和外包公司的合同給我看一眼。它就算逃了,但也逃避不了法律責任。我們還是可以試圖找到它,然後起訴它。】
【如果我們找不到外包公司,那就讓鍾氏集團找。】
對方回了條語音:“他們怎麽可能幫我們找。他們都不想管我!”
【我剛剛搜了一下,這件事情都沒有被報道。我們可以把你的事情整理一下發到網上。就算網友無法為你聲張正義,至少對他們來說是個壓力。】
林歲想了一下,又補充了一條。
【鍾氏集團最近大規模在炒作另一件事情建立自己的企業形象,所以這個關頭他們肯定很害怕有什麽負麵傳聞。】
【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以把事情經過細節從頭到尾寫給我,我再看看怎麽潤色。】
對麵這次沉默了很久,顯然在慢慢消化大量信息。
最後她問:“妹妹,我知道你是好心人了。可是你為啥要幫我?”
為什麽呢?
林歲想了很久,最終慢吞吞打字道:【因為我和你經曆過相似的事情。】
十年前。
她也跪過別人的公司門口,哭得比誰都要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