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但凡有人敲響鳴冤鼓, 平城府衙內必然會興師動眾一番,平日裏不開的中門得大大地敞開著,不太愛管雞零狗碎之事的府尊大人也必須得親自升堂斷案。
胡小河因為守鼓的功勞, 今日終於有了進衙門大堂內聽候府尊吩咐的機會,他立在問審堂大門右側, 將裏裏外外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左右兩排是腰佩彎刀,身穿牛皮甲的一品衙差,又被稱作為捕快,專門負責緝捕罪犯、傳喚被告和證人、調差罪證。
北疆捕快入的是軍籍,功勞足夠大的時候還能被提拔到軍中擔任旗官甚至校尉,從此便有了晉升之路,能夠成為捕快是胡小河這等底層衙役、有誌青年的踏板級目標, 他做夢都夢見了自己能夠脫下一身青黑色皂衣,換上那身威武帥氣的牛皮甲!
大堂之上,府尊大人身著朱紅色官府, 正經威嚴地坐在檀木桌案後,沉聲問:“堂下何人?有何冤情要訴?”
擊鼓的小娃娃神色緊張,可也不見慌亂,他恭敬知禮地跪在地上, 條理清晰地作答,與他一起的另外的幾名小娃娃則有些擔憂等在大堂門外,周圍還圍著不少閑著沒事,聽見鼓聲後跑來瞧熱鬧的百姓。
能不能成為捕快就看今朝,自那小娃娃開口後,胡小河的一顆心就幾乎是懸在了半空中, 等到那小娃娃陳說冤情時,胡小河那懸在半空的心又急速落了下去, 狠狠地摔了個七零八落。
什麽祖父托夢?什麽冤鬼鳴冤?又是什麽陰魂指證凶手?這都是什麽荒唐事啊?這小娃娃到底是哪兒來的?!怎麽就調皮搗蛋地跑到衙門裏胡鬧消遣來了!
胡小河灰心喪氣地聽完了那小娃娃看似十分真實,仔細琢磨卻又有些荒誕的冤情陳述,心想這下好了,以府尊大人的脾性,怕非得揍這小娃娃的屁股不可,自己想要升級為捕快的夢想,怕是也還得再熬上個一、二年才有可能實現了。
府尊大人其實隻有三十歲左右,可卻長得十分老成,下巴上蓄了半尺長的墨黑色胡須,打理得十分油亮順滑。
府尊大人的反應完全出乎了胡小河的預料,他非但沒有斥責那小娃娃胡鬧,反倒是撫著胡須一臉感慨道:“前朝《沉冤錄》裏曾有記載,言說明德公回鄉祭祖時路過一亂葬崗,夜裏被埋骨山崗的冤魂托夢鳴冤,明德公心善正直,按照夢中冤鬼提供的線索探查求證,最終為那亡魂洗刷了冤屈。”
府尊大人宋懷章眼露精光,驚堂木拍案,煞有其事地嗬道:“我當冤魂托夢乃奇異怪誕,卻原來真有其事!堂下衙差聽令,速速前往興和縣緝拿嫌犯霍威,並傳證越氏族人!”
胡小河:“……”果然不愧是榜眼出身的府尊大人,實在是見多識廣!古籍裏都有冤魂托夢鳴冤的記載,那這小娃娃所言之事說不定也是真的!
胡小河七零八落的心又重新化成了整,等到趙捕頭使眼色讓他也一起跟著去興和縣的時候,他那剛剛歸位的心又瞬間飛揚了起來。
十八名衙差騎著快馬在興和縣與平城之間跑個來回也就隻花了大半個時辰的功夫,中間還要跟霍家的護衛對峙扯皮,除了要抓捕霍威之外,還要帶上幾名跟受害人藍舽直相熟的越氏族人。
胡小河等人不敢耽誤功夫,忙得連午飯都沒工夫吃,隻在路邊買了一兜子大肉包子,騎在馬上囫圇啃完就算是填了肚子。
胡小河不敢多問多說,隻老實跟在前輩們後邊,讓幹什麽就幹什麽。
霍家養的護衛和打手原先都是地痞流氓,態度瞧著十分囂張,胡小河原本有些怯場,可趙捕頭卻半點也不怕,帶著兄弟們直接拿人,那幫地痞流氓不過是虛張聲勢,真到抽刀的時候,卻也不敢跟官差動手。
*
平城府衙外,頭一批看熱鬧的百姓抓緊時間趕回家吃了午飯後,又呼朋引伴地招來了更多看熱鬧的人,人山人海的就跟看大戲似的,擠得林歲晚幾個小娃娃都險些沒地兒站了。
胡小河氣兒都沒來得及歇上一口,就又立在問審堂大門右側維持秩序,位置雖然還是一樣,可他卻莫名覺得自己的身份已經不一樣了。
嫌犯霍威跪在大堂之下,府尊大人複述過案情後,喝問道:“霍威,你入贅藍家卻與外人勾結,殘害藍氏家主藍舽直,你可認罪?”
霍威打扮得人模狗樣,長得更是俊逸非凡,這種無憑無據緊靠托夢的罪名他自然是不肯認的,喊冤喊得非常情真意切,還失望又痛心將親兒子給數落了一頓。
那小娃娃被親爹指著鼻子罵不孝,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子告父,確實不孝啊。”
“即便托夢是真,可畢竟是親爹麽……”這話說得十分含蓄。
胡小河甚至還聽見有人在低聲嘟囔道:“都是血脈親人,為了已經去世的祖父,將還活著的親爹給坑進衙門裏來,這小娃娃實在有些拎不清,也不是個懂事孝順的。”
胡小河瞄了一眼說這話的那名婦人,隻見她菱形臉上長著一對三角眼,邊邊角角地瞧著十分刻薄尖利,周遭之人聽了她的話,大多都露出了幾分鄙夷之色。
胡小河心想,攤上霍威這種拋棄發妻,謀害嶽父,又企圖滅口兒子的親爹,無論是出於己身安全,還是為伸張道義,這小娃娃都可謂是相當有魄力了!
藍舶錚神色鎮定,看著自己親爹的目光十分冰冷,他年紀小不比霍威會做戲,可同樣也勝在年紀小,他說出來話聽著更顯得真摯:“敬愛父母是孝,替祖父伸冤也是孝,為人子不敢狀告親父,可祖父托我陳述冤情,小子也同樣不敢違逆,今日便要代祖父,問上父親幾句……”
藍舶錚神態陡然一肅,目光變得銳利,他學著祖父的語調和神態,沉聲道:“霍威,你當初欲入我藍氏之門,老夫不同意,你跪在老夫麵前就差剖心挖肝,還寫了份表明心跡的承諾書,到如今你可還記得你那承諾書裏一共有幾條嗎?”
“第一條,我霍威自願入贅藍家,絕不貪圖藍家一分一厘,並以越氏榮辱興衰為己任……”
“第二條,我霍威發誓視藍氏怡舟為生命,今生絕不背棄,視其父為吾之生父,恪守孝道……”
“……”
“第六條:……若違背以上誓言,便叫我天打五雷轟!”
藍舶錚將那除了藍舽直和霍威之外,明顯不會有第三人知道的承諾書上的六條誓言隻字不差地背了出來。
莫說圍觀百姓神情恍惚,就連霍威也猶如見了鬼一樣,驚駭懼怕的同時還隱隱藏著幾分屈辱。
藍舶錚替祖父發聲,繼續斥責道:“你暗地裏算計鑽營,與梁王府幕僚沈茂勾結,請沈茂幫忙牽線搭頭,花銀子找了青州漕幫的殺手出麵,於驚濤涯邊上害我性命,那漕幫舵主害怕被冤鬼孽債纏身,在取我性命之前便多說了幾句,沒叫我做個糊塗鬼!”
“你請漕幫殺手花了一千八百兩銀子的傭金,那銀子是分作兩次付清的,定金九百兩,尾款九百兩,給錢時雙方不見人,銀子用魚皮袋裝著,拴在水漂子上,從喇叭灣三岔口沿著青龍江順流而下,自有接頭人負責撈起,是也不是?老夫不怕你嘴硬做戲,即便今日叫你躲了過去,等到來日你下了地府,到了閻君麵前也由不得你狡辯!”
人物、地點、時間、邏輯順序、銀錢數量,就算是編故事都編不了這般詳細。
胡小河自詡一身肝膽正氣,不懼鬼祟陰邪,可此時看著那小娃娃擺出一副陰森又冷厲的神情,依舊被嚇得悄悄打了個機靈,圍觀的百姓不比他鎮定多少,竟然齊刷刷往後退了一大步遠。
胡小河身側,一名被傳喚的越氏族人不顧府尊威嚴,閃身便衝了出去,像眥睚必報的狼一樣將霍威撲倒,掐著他的脖子,咬著牙發自肺腑般狠辣道:“不必等到來日,今日老夫就送你去地府,為我大哥報仇!”
“大膽!不得放肆!”
“攔住他!”
“魚三叔!您不要衝動!”
魚老三衝出去得太快,才不過兩息的功夫就險些擰斷了霍威的脖子,趙捕頭撲上去將人拉開的時候,霍威已經像死狗一樣攤在了地上,脖頸青紫,麵色漲紅,咽喉嘶啞,頸椎也被扭傷。
魚老三的胳膊被兩名捕快用力扭在身後,其中一名捕快用膝蓋頂著他的腰,“撲通”一聲將人給押著跪在了地上。
酒壇渡上帶著兒子以賣為生的越氏疍民此時麵上不複往日的嬉笑肆意,他滿目滄桑,聲音悲戚道:“錚哥兒,你祖父給你托夢的時候,可有讓你帶話給我?”
藍舶錚刻意模仿的祖父身上的肅穆氣勢瞬間就散了幹淨,他稚嫩的臉上似哭似笑道:“三叔公,祖父說您年輕時候為了報複欺負過您族兄,大冬天的在河水裏泡著埋伏了兩日,專門在人家小夫妻親熱的時候,將人家那小船給掀翻了。”
“祖父說您年輕時候脾氣大,還小心眼,活該到了歲數就得風濕痛,他讓您以後悠著點,沒事少在酒壇渡上飄著,那兒水汽太大。”
這種缺德事除了當事人之外,也就隻有專門負責調停族人矛盾的越氏領頭人才知道。
魚老三目光怔怔,布滿風霜的麵上全是懷念,隨後又變作悲慟。
他胸口沉悶得彎下身子,跪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低聲嘶吼道:“大哥!”
藍弘舟試探著上前兩步,一臉期盼道:“錚哥兒,大伯父,有、有話帶給我麽?”
高堂之上,被忽視的府尊大人險些要翻個白眼,這一個個的,當他這府衙大堂是敘舊的茶館不成!
“啪”驚堂木重重拍在桌案上。
宋懷章沉聲斷案道:“霍威□□一案,原告證人雖身份特殊,但其所言卻有理有據!來人,將霍威押入大牢,待本府親自審問過後,再作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