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開蒙院就在立著石碑的廣場旁邊, 溜溜達達走個幾分鍾就到,中途還不用爬台階,登山道。
林歲晚琢磨著開蒙院之所以能占據這麽好的地勢, 大概也是書院為照拂蒙童們人矮腿短的緣故。
等到林歲晚踏入開蒙院時,才發現其無論是房屋建造, 還是裝潢布置,竟也處處都透著嗬護之意。
帶有花園的古代庭院裏,房屋皆是綠瓦紅漆,梁柱上還繪著彩色圖案,瞧著十分鮮活。
為了蒙童們的安全著想,院子裏並未挖蓮池、立假山,隻栽了一些不算名貴的花木, 還開辟了一個小小的演武場,搭了兩三處秋千架子,也算是勞逸結合, 學習玩耍兩不誤。
開蒙院分為甲乙兩級,同級又分為兩班,插班的六名新生都被一起打包安排進了乙級二班。
乙級二班的主課夫子姓祁,是位胡子花白的老先生。
林歲晚他們到的時候, 其他學子已經隻覺開始上早課了,正搖頭晃腦,大聲背誦著之前學過的功課。
祁夫子慈祥和藹,臉上的每一根褶皺縫隙裏似乎都透著包容與隨和。
課室外的走廊上,祁夫子拿著名冊挨個將新生點名認識了個遍。
祁夫子:“韓瞻鼎。”
這個一聽便尊貴無比的姓氏名諱並未讓祁夫子另眼相待。
他見跟名字對應的男孩向前站了一步,像對待所有學子那樣, 耐心詢問道:“開蒙三本可曾學過,字識多少, 數會幾何?”
韓叔中規中矩答道:“開蒙三本都已經學完,識字兩千左右,千以內加減無需珠算。”
時下童子大多六歲啟蒙,七歲左右能學完開蒙《三本》,便已算是十分聰慧,很值得夫子另眼相待,更何況又是這麽個尊貴身份。
不過祁夫子的另眼相待大約都是藏在心裏的,言行上卻並未有半分顯現,隻淡淡評價了一句:“還不錯。”
祁夫子繼續點名:“霍正北。”
霍正北上前一步。
祁夫子打量了眼前的壯實小子一眼,問了同樣的問題。
霍正北就跟匯報軍情的斥候一樣,中氣十足道:“開蒙三本隻囫圇學過《三字經》和《千字文》,如今已差不多忘了一多半,識字大約三四百,百以內加減,偶爾還會算錯。”
祁夫子聽完樂了,笑道:“也不錯,實誠。”
祁夫子:“霍仲禮。”
祁夫子又道:“霍仲禮?”
祁夫子點了兩遍,卻無人認領此名。
那個長了一雙桃花眼的小男孩神色倔強道:“夫子,此處無霍仲禮,小子姓藍,名舶錚。”
祁夫子聞言麵無異色,也並未去追究拷問“為何名冊和學生牌上均為霍仲禮,而你卻硬要說自己是藍舶錚?”
他隻平靜問道:“你可有字?”
那桃花眼小男孩搖頭。
祁夫子笑道:“你既入了乙級二班,便算是拜了老夫為師,老夫贈你一字如何?”
桃花眼男孩似乎明白了什麽,麵上的倔強消散了幾分,連忙點頭應是。
“錚,金玉之聲也。”
祁夫子拍了拍他稚嫩的肩膀,勉勵道:“人當如音,不該沉溺眼前,老夫以後便喚你子遠吧。”
“……”
幾個蘿卜頭悄悄打量著新認識的小夥伴。
隻覺得這小桃花眼除了長得極其精致好看外,竟然還是個有故事小男孩呢!
藍舶錚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心事,眼眶有些發酸。
他強忍著心頭黯然,依舊隻是沉默點頭。
祁夫子卻十分一視同仁,繼續詢問同樣的問題道:“子遠,開蒙三本你可曾學過,字識多少,數會幾何?”
藍舶錚眨了眨眼,挺直腰背道:“開蒙三本都已經學完,識字兩千左右,萬以內加減無需珠算,百萬以內加減,珠算從未有錯!”
這相似的回答讓韓叔重有些不悅,總覺得自己被這個別扭的小白臉壓了一頭。
就連祁夫子的評價,也變成了“挺不錯。”,明顯比“還不錯”高一個台階!
祁夫子:“周芳華。”
周芳華上前一步。
祁夫子對開蒙院唯二的女弟子之一似乎也並沒有另眼相待,照舊問了同樣的問題。
周芳華有些緊張,磕磕巴巴道:“隻、隻學過《千字文》,識字過百,百以內加減應該不會算錯。”
祁夫子十分耐心,聽完後給了個“也不錯”的評價,便又繼續下一位。
周芳華明顯鬆了一口氣,林歲晚卻緊張得整顆心都提了起來,隻有趙華維迫不及待地想要表現自己。
祁夫子:“林歲晚。”
好了,提著的心“啪嗒”一聲落了下來,小餓死鬼破罐子破摔道:“開蒙三本都沒學過,識、識字兩個?”
分別是一、萬,當初她藏的金票和銀票就是這個麵額,金銀二字她認識,但不會寫。
立在旁邊的周芳華嗤笑出聲,一個搶了自己名額之人竟然隻識得兩個字,當真是沒有自知之明!
霍正北還大大咧咧嘀咕道:“兩個?小恩人,你名字都有三個啊。”
林歲晚也覺得自己好丟人!
她極力挽救道:“夫子,但我算數好,百萬以內的加減,我不用珠算也能至少算對一半!”
比如:五十萬加五十萬等於一百萬,十萬減一千等於九萬九千!
大約是“識字兩個”跟“百萬加減對一半”之間落差太大,就連祁夫子一時間都有些回不過神來。
過了片刻,這位耐心溫和的老夫子才慢悠悠給了林歲晚一個和韓叔重一樣的評價:“還不錯。”
竟然和韓家小哥哥並列!
林歲晚“啪嗒”落地的心又歸複了原位,心想自己雖然嚴重偏科,但可以取長補短嘛!
祁夫子道:“趙華維。”
早就躍躍越試的趙華維站了出來,不等祁夫子發問,便挺著胸脯,大聲回答道:“夫子,我開蒙三本都已經倒背如流,《論語》、《通史》也讀過一遍,識字大約三千,萬以內加減無需珠算。”
“……”
這小胖子真會吹牛皮!這是所有小蘿卜頭們的心聲。
祁夫子卻並未懷疑,隻笑嗬嗬道:“很不錯。”
祁夫子大致了解了六名新生學業情況後,便帶他們進了課室。
課室裏還有另外二十五名學子,年歲大多都在六至八歲之間。
祁夫子並未讓新生們登台作自我介紹,隻讓他們尋了無人的位置各自坐好。
課室十分寬敞,座位都是一人一案。
韓叔重找了個靠窗的位置,使眼色示意林歲晚坐他旁邊。
林歲晚正要過去,卻被周芳華搶了先。
韓叔重有些不滿,但又不好當著這麽多人發作。
林歲晚撇了撇嘴,不跟這臭丫頭一般見識。
她重新找了個無人的位置坐下,正好跟藍舶錚挨著。
望海書院早課就跟後世的早自習差不多。
眾學子搖頭晃腦朗誦得很大聲,那眼珠子卻跟溜溜球一樣,上下左右地跟著插班新生轉悠。
其中以周芳華和林歲晚收到的打量最多。
望海書院雖不拒絕符合標準的女學生,可真正願意舍出軍功名額或者花六百兩高額束脩送女子來書院的人家卻極少。
不!應該是十分、極其、特別地少!整個望海書院的女學生加一起,估計也隻有個位數。
開蒙院之前都沒有女學生,如今終於有了,還有兩名!
林歲晚不在意別人的打量。
她此時就像隻豎著耳朵的小兔子,悄悄聽著周圍的朗朗之聲十分無地自容,好想鑽進草窩裏去啊!
林歲晚好糾結。
我也要加入他們嗎?
可我應該先讀那一本書呢?
一個隻認識兩個字的文盲,又能讀得了哪一本書呢?
可別人都在朗讀,就我一個人這麽傻坐著,無異於扒了褲子公開處刑啊!
林歲晚假裝自己的書箱很大,假裝自己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那麽顯眼的三本書。
旁邊的藍舶錚穿著一身月華色緙絲書生袍,頭上戴著白玉冠。
他扭頭瞥見旁邊的小娃娃像個鴕鳥一樣,恨不得將腦袋給深深地紮進了書箱裏。
想到她隻識得兩個字,藍舶錚覺得她這舉動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憐。
藍舶錚輕咳一聲,見小娃娃看了過來,便給她看了看自己手裏拿著的《千字文》的封麵。
青色書皮封麵上寫著三個林歲晚不認識的字符,她一時沒弄明白藍舶錚的意圖。
藍舶錚指了指她的書箱,林歲晚才終於領悟過來。
她趕緊比照著那三個字符,從自己書箱裏找了一本一樣的書出來。
藍舶錚笑了笑,精致好看的五官瞬間變得更為奪目。
林歲晚覺得他那瀲灩的桃花眼似曾相識。
藍舶錚翻開第一頁,不高不低地朗誦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林歲晚見此也趕緊翻開了第一頁,看著不認識的字符,跟著他念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好了,小文盲的第一課在剛認識的小夥伴的幫助下,順利蒙混過關了。
林歲晚衝著藍舶錚感激地笑了笑,笑得十分甜美。
種著杏花樹的鏤空雕花格子推窗旁邊,韓叔重側身坐在桌案後,手裏同樣握著一本《千字文》。
他瞧著讀一句,念一句的二人,心裏莫名其妙地有些不悅。
就好像是自己先發現並打算抱回家養著的狸花貓被別人引走了,又好似是莫名其妙被哄著啃了一口窗外枝頭上的青杏,又酸又空地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