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正當年末, 臨城的雪天透著薄霧,落的有些頻繁。

城市氣溫不算太低,所以街路上幾乎沒有積雪,呈現出濕漉漉的深色柏油路。

學校專業課相繼迎來了各科論文提交和期末考。

幾科開卷考試的專業課最先結束, 景眠一路穩過。隻是需要付出精力時間的主科刻不容緩, 家在本地的室友甚至直接抱著一摞書回家通宵。

複習時間緊,圖書館和自習室人滿為患。

景眠翻到最後一科專業書的最後一頁, 慢慢闔上書本, 旁邊是自己手寫劃弄的一章重點。

他把草紙夾好,目光不由落在了手邊的幾張整潔的A4紙。

忽然想起先生每次出門後留在家的紙條,並非五顏六色的便利貼, 而是撕成四分之一的A4紙。

大概在任先生的印象裏, 便利貼是在日用品的領域範疇之外。

景眠抿住唇。

心裏默默湧上的感覺, 也讓少年不自覺揚起嘴角。

這樣的任先生,

好可愛。

少年把紙頁連帶著專業書一起放進背包, 穿上外套,轉身離開自習室。

提前二十分鍾聯係了葉師傅,走到校門時,司機已經等在了門口。

景眠坐上副駕, 直奔基地開始今日的訓練。

在休息室, 紅毛為了提神, 取了盒茶葉。

他找了個茶壺, 往裏麵灑了茶葉,燒開水便倒滿,隻是拿杯子盛放時, 他咂了咂嘴,發現喝著索然無味:“這是主辦方送的龍井?怎麽沒什麽味道。”

陳曦說:“你喝不慣罷了, 泡這個很有門道的。”

何鏡問她:“你會泡嗎?”

陳曦倒很坦率:“不會。”

紅毛:“……”

何鏡看向一旁正垂眸,安靜看著賽事回放的少年,問:“眠眠會泡嗎?”

原本隻是隨口一問,沒想到少年卻摘下耳機,點點頭:“會。”

接著,兩個人眼看著景眠倒了沸水,卻用於溫杯,他熟練地配置了茶葉的份量和水的比例,浸潤的同時,順手調了一旁熱水壺的最高溫度,旁邊兩人大眼瞪小眼,呆若木雞。

何鏡看到熱水的溫度提示,納悶:“不用煮開的水嗎?”

“八九十度就好。”景眠握住被子,指腹微動,杯子邊沿微微轉動,一邊浸潤泡,解釋道:“沸水容易失味,口感會變寡淡。”

接著,便是正泡注水。

嫩綠的茶葉在水中一點點舒展,茶湯的顏色也發生變化,景眠倒了兩杯,留了些茶底。

紅毛和陳曦一起接過。

這一次茶香濃鬱,縈繞鼻尖。

入口後催動味蕾,爽口醇香,回味無窮。

口感清新和醇厚兼具,卻又不失年輕人所鍾愛的甘甜。

——不愧是龍井。

簡單粗暴的最初目的原本是提神,卻仿佛慢慢轉變成了品茶。

紅毛詫異問:“眠眠,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景眠神色沒什麽變化,隻是低聲道:“我爸以前喜歡茶。”

所以,即使他興趣缺缺,也會耳濡目染。

休息室外的隊員們也被清香的氣息吸引而來,後來,每個人手裏都多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外麵下著淡淡的薄雪,玻璃窗內熱意熏染指尖,心曠神怡。

宣城靠坐在長桌邊,如同隨口說今晚吃什麽一般淡定,和他們公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過兩天,ME.的創始人會露麵。”

男人輕咳一聲,輕描淡寫地宣布:“到時候聚個餐,或者選在KTV都行,大家和老板認識一下。”

……

全員怔住。

在大家詫異的目光下,宣城道:“值得一提的是,他曾經也是位光耀玩家。”

成員們都來了精神,一個比一個震驚:“創建ME的不是你和宣蕊姐嗎?”

“不,與其說是成立…”宣城手指交錯,微微摩挲,像是出了點汗,啟唇:“倒不如說是我和宣蕊維護代理經營,ME.俱樂部最初的成立者並不是我們。”

大家用了幾十秒,才漸漸消化掉眼前這個驚人而顛覆的消息。

“所以這位金主是何方大佬?”

“隊長說大佬也玩光耀。”

“玩得好嗎?”

紅毛搖搖頭,小聲說:“可能性不大,一般成立俱樂部的都是自己上手時心有餘而力不足,才會花錢招募高手組建戰隊。”

“有道理。”

“隊長,老板id叫什麽名字啊?我去搜搜他既往戰績。”

宣城默默喝了口茶,等到大家稍微平息下熱情和好奇心,才開口:“現在還不行……怕影響你們。”

“等到正式約定好見麵時間,我會和大家說。”

不知道是不是景眠的錯覺。

說到“影響”那兩個字時,隊長的視線似乎有意無意般,在他身上短暫地停留半秒,又掠過。

“這麽吊胃口。”

岑弦抬眼看向宣城,啟唇問:“難道很強嗎?”

“他很強。”

出乎意料的,宣城緩緩開口:“比大家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強。”

“……”

休息室一時變得鴉雀無聲。

在座的人,可是包括了Mole和Sheep。

這兩位選手,憑借著在全國賽事中的精彩表現,也許放眼整個光耀,也是很難迅速找到相匹配的對手存在。

宣城撓了撓頭,還沒察覺到氛圍的變化,於是沒停口:“或許放在光耀裏,也沒有玩家能PK得過。”

……

短暫的沉默過後,成員之中忽然有人發出了聲笑,打破寂靜:

“太誇張了吧。”

“要真有這樣的人,早就上PK榜前三了。”

其他人也附和著,笑起來:“隊長,說實話,是不是跟我們開玩笑呢?”

宣城心情複雜,隻好會心一笑:“被你看出來了。”

原本腎上腺素飆升的成員們,紛紛鬆了口氣,又遺憾又無語。

但這依舊阻止不了大家的好奇心。

“他年紀很大嗎?”

宣城看向少年,半天才憋出一句:“…沒有。”

景眠:“?”

原來金主大佬比他們想象中的要年輕。

紅毛從椅子上探出頭:“他是主播嗎?“

宣城把手搭在椅子邊沿:“不是。”

“他賬號粉絲有一萬嗎?”

宣城:“……”

隊長把自家戰隊所有瘋狂扒馬的隊員都挨個拎回訓練廳,手把手看著訓練,他吐出的氣息輕顫,手心不知何時滲滿了汗。

僅僅是現在就這種程度,

等他兩天後真正公布id,ME.不得掀開了鍋。

.

少年訓練還沒結束,接到了一通陌生號碼的來電。

隻是接起來後,對麵沒有立刻發出聲音,過了許久,發啞的聲音才緩緩道:“眠眠啊。”

“是我。”

盡管許久沒有聯係,少年也幾乎在一瞬間聽出——

是景國振。

“今天方便回家裏一趟嗎?”

見電話那頭沒有回應,景父像是怕他立刻掛斷一般,蒼茫開口說:“眠眠,回家看看吧。”

“…洛洛他很想你。”

掛斷電話後,少年盯著屏幕的視線凝滯了幾秒,他稍稍後退,喊了聲:“羨陽,接上。”

宋羨陽剛拆了個口香糖,他接過耳麥:“好。”

這通電話的時間不算早,甚至景眠無論是叫葉師傅來一趟,還是立刻打車或公交,路程至少半小時,即使回了那棟舊宅也已錯過了飯點。

至少,不用和景國振或是李喬周旋,更不會撞見那一家人吃晚飯。

……這一趟,僅是見一見洛洛就好。

深思熟慮後,少年坐上了開往舊宅的車。

這棟他生活了十多年的複層房,如今回來,望著許久沒被清理的房皮,內心卻很平靜,少年甚至沒有什麽歸屬的實感。

他在這裏長大,又好像從未屬於這裏。

景眠敲響了門。

誰知,開門的不是意料中的保姆,竟是一位陌生的麵孔。

“少爺,您回來了。”不認識的女人開口,卻似乎認識他。

“你是?”

女人用手擦了擦圍裙:“我是新雇來的保姆,原來是護工,在醫院照顧過老爺子。”

老爺子……難道指的是景國振?

景眠不想追問,也沒讓保姆接過自己的背包,隻讓她拿過了手裏給景洛帶的水果零食,還有最喜歡的動畫周邊和玩具。

沒等景眠離開玄關,聽到聲響的景洛,從樓下捯飭著小短腿奔跑下樓,喊道:“是哥哥嗎?”

景眠的身影映入眼簾的那一刻,他確認了:“是哥哥!!”

少年麵色一慌,連忙道:“洛洛,別在樓梯上跑!”

景洛三步並作兩步,在景眠跑到樓梯近前的同時,身影撲進了哥哥的懷裏,小手抱緊少年。

這次分別,隔了足有兩三個月。

所以思念也變得格外漫長,景洛盡管在這期間見過那個氣場強大的嫂子,知道哥哥也在想他,但卻始終無法見麵。

因為爸爸媽媽拋棄了哥哥。

於是景洛沒抱多久,摟著哥哥的脖子,就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

“吃飯了嗎?”

景父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景眠揉了揉景洛的頭發,開口時聲音淡淡的,沒什麽起伏:“吃了。”

“如果不忙的話,留下來住一晚吧。”

景國振看起來蒼老了不少,鬢角的白頭發還沒染,冒出了頭,臉色也呈現出憔悴的青黑,他神色局促,甚至有些緊張:“我不打擾你們……而且李喬不在。”

……

當晚。

少年留宿在景洛的房間,和小團子一起睡。

他給任先生發了消息,說晚上會留宿,明早清晨再回家。

夜色愈深,景眠卻有些失眠。

在旁邊蓋著小被子的景洛也是。

“哥哥。”

“嗯?”

景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小聲開口:“媽媽不要我了。”

少年眼裏浮上詫異。

鼻尖顫了顫,一滴眼珠滑過臉龐,景洛小聲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做。”

怪不得舊宅中不見李喬的身影,景眠本以為景國振是因為自己的回來而支走了李喬,沒想到卻從景洛口中聽到了令人詫異的真相。

“我覺得,好像因為我……是我的錯。”

景眠瞳孔慢慢縮起,心泛起細密的疼,好像自有記憶起,這樣的想法便無數次湧上腦海。

為什麽沒人要他,

為什麽唯有他活下來,

為什麽他沒能死掉。

他至今也沒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卻遇到了能讓他不再在意這些答案的人。

任先生是他始料未及的晨曦。

而今後的他,也會照亮別人。

景洛被少年抱進懷裏,小孩的眼淚被拭去,哥哥說:“不是你的錯。”

“不要為別人的選擇愧疚。”

“你還有哥哥,所以不需要承擔後果。”

景洛瞳孔慢慢縮起,滾熱的眼淚滑下眼眶。

耳邊響起了任先生的聲音,心髒一點點滾燙,景眠啟唇,自己的聲音與腦海那個聲音重合:“別人不要,我要。”

*

翌日清晨。

景眠背上背包,離開房間前,他輕輕揉了揉景洛的發梢,小孩睡得正沉。

隻是,沒等少年走下樓梯,身後忽然傳來景國振的聲音:“眠眠。”

少年身影一頓。

“可以和爸爸聊聊嗎?”

眼看著兒子頭也不回地繼續下樓時,景國振迅速開口:“拜托了,一分鍾就好。”

景國振拉開椅子,繞到書桌後,將溫好的茶水倒入茶杯,熱氣繚繞。

自記事起,景眠很少進入父親的書房,景國振辦公會客的地方,一向莊嚴且富有儀式感,景眠潛意識中,那裏也是自己不能隨意闖入的領域。

寬大的桌麵上有兩個茶杯,景父先斟了離自己近的那一杯。

景眠看過景國振泡過無數的茶,卻是第一次為他沏茶。

“我和李喬……”景父緩慢開口:“已經離婚了。”

景眠微微抬眼,卻沒有意外。

李喬的離開,以至於這次婚姻的結束也在意料之中。

“世人都說,人總會在失去的時候才感到後悔。”景國振放下茶壺,手指被熱氣熏的搓了搓,有些苦澀地笑笑:“我後悔的事,有你母親,也有你。”

“以至於我剩下的人生,都會時時刻刻地、後悔自己做過的所有決定。”

景眠靜靜聽著,眼裏的情緒卻很平靜。

“我不是一個好爸爸。”景國振低聲道:“對不起。”

“我彌補不了你,也彌補不了你所受過的傷害。”景國振的掌心有些顫,聲音低而沉:“更彌補不了你的母親。”

“我知道這場商業聯姻,是我強加給你的婚事。”

景國振聲音有些啞,他抿了下唇,掌心撐在桌子上,輕聲道:“如果你不想結婚,現在也有反悔的權利。”

“你可以反悔,甚至是退掉。”

在少年微怔的目光下,景國振將茶杯推到景眠的桌沿旁,低聲道:“爸爸幫你兜底。”

“就算是要賠償,要扛債務,都無所謂。”

“其實什麽都不重要。”

景國振緩緩的、低聲開口:“你過得幸福,就夠了。”

景父俯下身,似乎從寬桌後拿出了一個圓形的東西,似乎認真保存了許久,甚至怕灰塵落在那上麵。在少年的目光下,景父輕輕撤掉覆蓋在球體之上的軟布。

景眠也在那一瞬間認出,

——那是一個地球儀。

隻是,和普通的地球儀不太一樣。

這顆地球儀所有的字跡,全都是手寫的。

在字跡娟秀的地名之下,是一筆一筆勾勒出的山川和海洋,細致到每一個省份與城市都是親自寫下,而那綠藍交界的色彩,也是手塗的,由水彩一點點填滿。

這樣一個簡陋而又獨特的地球表麵,被製成了貼紙般,牢牢的覆蓋在球形底座之上,每個邊角都被壓平,粘成了一個完整的地球。

景父從旁邊找出了眼鏡盒,他戴上老花鏡,不太熟練地指了指,邊指邊確認似的給景眠看:“這是中國,這裏是太平洋,澳大利亞在這……”

景眠的手心一點點攥緊。

說到一半,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景國振就慢慢停了下來。

有些沉寂的安靜之中,他發汗的掌心搓了搓褲腳,啞聲道:“你一直想讓爸爸帶回家的禮物。”

“我知道…是不是太晚了?”

景眠無聲地看著那顆地球儀,仿佛透過它,隱隱約約看到了那個滿眼驚喜的、幼時的自己。

確實太晚了。

這是他四歲時就在日夜期盼的禮物。

卻在二十歲時才收到。

.

景國振一個人坐在書房裏。

而他的孩子已經離開。

景父看著那顆地球儀,清晨的光芒落進窗戶,將球體投射出一抹淡淡的斜影,落在桌麵上。

景眠最終沒有收下。

“我已經有一個地球儀了。”

少年看著他,眼裏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和平靜:“我隻要那一個就好。”

景眠好像不再恨他了。

景國振低下頭,慢慢地,他捂住了臉。

淚水很快濕了桌沿,景父嗚咽的聲音壓抑在書房裏,無人知曉。

對麵的茶水已經涼了。

.

景眠走出玄關時,手機振動了一聲,他垂眸看去,是任先生的消息:

—[我到樓下了。]

景眠低下頭,很快回複了消息。

他背好背包,剛打開門,才發現晨曦剛剛露了頭,天色夾雜著微光,覆滿大地。

景眠抬起手,遮擋光亮,少年微微眯起眼睛。

父母好像會時常淡化忘記他們過往的行為,直到年邁時,才試著變得溫柔,牽起孩子的手。

隻是,那個期盼著的小孩已經不在了。

即使等來了抱歉,心中的悲涼麻木依舊布滿了整個百孔千瘡的童年。甚至,大多數孩子等不到那個道歉。

如今那副年輕的軀殼裏,隻剩下屬於成年人無邊的平靜。

他們真正迎來了長大。

原來一個人對過去徹底釋懷,是在他真正感到幸福的時候。

或許隻有先生在,他才永遠是小朋友。

——

景眠離開別墅時,任先生的車正停在路邊。

初冬的寒意侵染車窗,楓葉徹底散盡,隻剩下交錯的深色樹枝,露邊的晨曦勾勒出男人的輪廓,任先生斜靠在車旁,正在等他。

景眠唇邊泛著霧氣,他加快腳步,毫不猶豫跑向晨曦的方向。

天邊透露出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