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屋子在後院, 臨窗一棵大樹,遮天蔽日。
夏天想必十分陰涼,此時卻有幾分森寒。
屋子裏陳設也簡單,幹淨倒甚是幹淨, 一看就是經常有人打掃。
薑璽一進來就心癢癢的, 東摸摸, 西摸摸, 想著那個小小的唐久安就是在這裏坐臥起居,人都要軟化了。
他拉開櫃子,發現裏麵滿是布偶。
薑璽驚奇:“原來你也會玩這個!”
好可愛!
“這不是我的,是唐淑婉的。”
唐久安斜靠著門框,抱著臂, 沒進來。
“晦氣。”薑璽立馬扔了,“你屋子呢?”
唐久安朝前麵抬了抬下巴:“早就是唐淑婉的了。”
小時候唐淑婉怕冷,不時便感染風寒, 說要和姐姐換一間屋子,姐姐的屋子亮敞暖和。
能不好嗎?薛小娥在的時候, 最好的屋子就是給唐久安的。
薑璽輕輕抱住她:“……你是因為這個才走的嗎?”
“也不全是。”
對唐久安來說, 換一間屋子睡並沒有什麽大不了,反正她自小筋骨強健,本來就不怎麽怕冷。
讓她想離開的時候什麽呢?
是走進自己的屋子,卻發現櫃子裏都是唐淑婉的東西,而她自己的東西,要麽被莫名弄壞了,莫名用著用著就不見了。
家裏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 一點一點把她原本擁有的世界和時光抽走,抹去。
薑璽冷聲:“就這樣那文氏也臉叫你回屋看看?”
唐久安懶洋洋:“她又沒想到還真有人想過來看看。”
薑璽想看的東西沒看到, 倒看了一肚子氣。
思忖片刻,他把趙賀叫過來,吩咐幾句。
趙賀兩眼亮晶晶地,飛快退下。
唐久安瞧這主仆倆的樣子,直覺他們沒幹好事。
很快,太醫局驗查的結果來了。
來了不單是結果,還有太醫令常典。
同來的還有唐永年。
皇帝雖說表麵拒了薑璽求婚的請旨,到底天下父母心,末了還是把唐永年召入宮中問詢。
文公度以一死為鴻臚寺贖罪,當時為平息民憤,唐永年與其它人等皆官複原職,唐永年還以少卿之身代行正卿之職,而今又降天大喜事,女兒可能要當太子妃!
現在是太子妃,未來便是皇後!
他便是國丈!
唐永年春風滿麵,即便是報訊的小宮人告訴他家中出了事,也沒有抵消他歡喜的心情。
此時同著常典一起進門,一路寒暄有加。
常典也十分應酬,隻是一進門見了文惠娘便沉下臉。
“此等陰損毒辣之物百多年前便已絕跡,老夫倒要看看是誰膽敢讓它重現天日!”
常典年近六旬,須發皆白,怒目圓張,“文氏!這東西你到底是從何處得來?!”
文惠娘含淚道:“大人息怒,妾身實不知大人指的是什麽。”
“你還敢狡辯!”
常典怒道,“此物名喚‘抽絲囊’,用藥皆是尋常,配在一起最初是治陽虛火旺,但用久了陽虛變陰虛,暗中虧損津元,人一日比一日精神不振,最終纏綿病榻,藥石難醫。此物最為陰毒之處,是銀針及其他驗毒之法一概試不出毒性,概藥中原無毒,隻是藥性久服傷身。後來宮中有人用此物暗害他人,在百餘年前被廢止,動用此一概問斬。”
常典說著,一聲斷喝,“文氏,你也想嚐嚐問斬的滋味嗎?”
唐永年越聽臉色越難看:“惠娘,當真有此事嗎?”
文惠娘垂淚:“老爺救我,我實不知常大人所說的這抽絲囊是何物。”
常典冷哼:“鐵證如山,你還敢抵賴,無非是仗著此物無人能識。但老夫五歲學醫,執掌太醫局三十載,天下就沒有老夫沒有翻過的醫典,世間沒有什麽藥物能瞞過老夫的眼睛!殿下,徐大人,此毒婦死不悔改,不如帶去天牢嚴加審問,重刑之下,不愁她不招供。”
徐篤之點頭:“事關禁藥,幹係重大,夫人,請隨下官走一趟吧。”
趙賀道:“徐大人糊塗,這位夫人是唐將軍的繼母,眼看唐家正有一樁天大的喜事,家裏卻出了一個殺人犯,哪還了得?不看僧麵看佛麵,大人莫要壞了殿下的好事。”
薑璽皺眉道:“唐家家風不正,確實會帶累安兒的名聲。若是傳到父皇耳中,隻怕……”
薑璽說著,拉住唐久安的手,滿臉不舍,“安兒,你怎麽這麽命苦?偏攤上這樣一位繼母?你知道我母妃一直想把堂妹塞進來做正妃,這下連我也在母妃麵前抬起頭,怕是不能為你爭到正妃之位。”
唐久安看著薑璽泫然欲泣的臉:“………………”
薑璽低聲:“打我。”
唐久安:“????”
薑璽:“說你絕不為人妾室。”
唐久安:“……”
她依言一腳踹上薑璽:“我唐久安絕不為人妾室!”
薑璽連退幾步,眾人連忙上前扶住。
薑璽怒道:“唐久安,你脾氣原就不好,家裏還出了這種事,我怎麽讓你當正妃?!”
唐久安:“不當便不當!”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唐永年連連作揖,一麵讓唐久安給薑璽賠罪,一麵道,“我唐家家風清正,絕容不下那等陰險毒辣作奸犯科之徒。文氏,你聽好了,你身犯嫌疑,惹來人命官司,辱我門楣,我唐永年今日便將你休離家門,夫妻情分,一刀兩斷。”
唐淑婉震驚:“爹爹!”
文惠娘原是伏地哭泣,此時卻是慢慢地抬起了頭,眸子極為黑沉。
唐永年上前矮身,勸文惠娘隨徐篤之去大牢,“徐大人的官聲平京百姓有目共睹,絕不會誣人清白,你隨他們去查證一番,清者自清。”
跟著低聲道,“你若不去,此事鬧大,對唐家絕無好處。你先隨他去,我過後自然會救你出來。你放心,咱們多年夫妻,我怎麽舍得下你?
“你舍得下的,當初你舍得下小娥姐,現在就舍得下我。我已是人老珠黃,現在還給你惹來了麻煩,你絕不會再去找我。你會娶那賤人,然後快快活活地當你的國丈。”
文惠娘的臉色蒼白如死,“唐永年,我早該知道的,你原本就是這樣的人。什麽對唐家絕無好處?隻不過是怕對你自己沒有好處罷了。”
唐永年道:“你這是什麽話?你若是清白,你何懼走一趟?”
文惠娘看著唐永年,忽然慢慢地笑了。
她厲聲問:“我清不清白,你不知道嗎?!你大哥是怎麽死的,你不知道嗎?!”
唐永年臉色劇變:“你胡說些什麽?!”
“殿下,徐大人,你們聽好了,我說,我什麽都說。不錯,那藥是我下的,我今日才知它叫抽絲囊,原是我先前那死鬼丈夫無意中得的方子,能不著痕跡要人性命。
我守寡之後,帶著藥方回到京城,借住在表姐薛小娥家裏,認得了姐夫唐永年。
長慶侯的嗣子原是唐永年的兄長,唐永年見兄長被同宗過繼成為嗣子尊榮富貴,前途無量,心生嫉妒,恨不能以身代之,問妾身要了那藥,日日下在點心中送給他兄長——”
“毒婦!”唐永年麵容扭曲,掐住文惠娘的咽喉,“你血口噴人!”
薑璽早有準備,趙賀帶人上前,直接拉開唐永年,將唐永年雙手反剪,按在地上。
文惠娘劇烈咳嗽,看著慘叫的唐永年,又是怨毒又是暢快地笑出了聲:“半年之後,他的兄長病逝,他天天去哀悼吊祭,安慰長慶侯夫婦,哄得長慶侯夫婦開心,於是他便成了嗣子。他得到了他兄長的一切。”
“住口!住口!你這賤婦,住口!”
唐永年狂怒。
“我是賤,你說你喜歡我,我早該知道是假的,你根本不會喜歡任何人,父母、妻兒、弟兄……你都不喜歡,你喜歡的隻有你自己!你之所以娶我,不是因為喜歡,是因為我拿住了你的把柄,你不能不娶!”
“哈哈哈,你以為我不敢說出來?你以為你眼看就要飛黃騰達就能甩掉我?你以為二十來年沒有人會去翻這件事?做夢吧唐永年,要我去坐牢,看你當國丈,你那是做夢!春秋大夢!”
唐永年死死盯著文惠娘,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他甩開率衛,抽出率衛腰間的刀,一刀捅進文惠娘心窩。
“你該死!如果不是你這毒婦,我與小娥太太平平,一家和睦,久安也不會如此恨我,是你,是你讓我妻離子散,都是你毀了我的家!”
唐久安抓住唐永年的衣襟,一把推開。
血沫從文惠娘嘴角湧出,她的目光開始渙散,手向著虛空之中顫巍巍伸出,仿佛要去觸碰什麽。
“我……好後悔啊……”
她的手重重地劃落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娘!”唐淑婉撲過去,痛哭。
“你們聽到了,她認罪了,碧兒的藥是她下的,我兄長的藥也是她下的,都是她幹的,都是她!”
唐永年劇烈喘息,雙目充血,他連連深呼吸,努力換回平日裏溫文爾雅的模樣,“家門不幸,讓諸位見笑。我唐永年生平最大的錯,就是娶了這毒婦,以至於此。諸位看見了,我實在是被逼無奈,不得不如此——”
唐永年的話沒能說完,薑璽走到唐永年麵前,照唐永年的臉就是一拳。
這一拳很狠,很重,唐永年晃了晃,整個人倒地不動。
“對不住。”薑璽向唐久安道,“這東西說話我是一個字都聽不下去了。”
唐久安點了點頭,吐出一口長氣。
“大人,那藥叫抽絲囊是嗎?停用之後可會有什麽殘餘之毒?”她問常典。
常典對未來太子妃畢恭畢敬:“回將軍的話,此藥並非毒,停藥則愈,無任何不適。此藥也不叫抽絲囊,那名字是下官按趙大人說的症狀胡謅的。殿下傳喚得急,下官連藥渣都沒看清楚就被拉過來了。”
唐久安轉向薑璽:“……???”
薑璽一笑:“今日學生教老師一件事,太醫在宮裏混,醫術好不好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戲一定要好。常大人身為太醫令,戲自然是太醫局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