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虞嫻明明是笑的, 卻笑得像哭。
薑璽靜默。
好一會兒,虞嫻以手掩麵,慢慢鎮靜下來。
“我知道的都已經說了,殺人償命, 我早有準備。殿下要找的真凶便是我, 與他人無涉。”
“夫人, 您有話沒有說完。”薑璽道, “府上的黑衣人是從哪裏來的?”
虞嫻沉默了片刻,道:“他們是江湖人,具體是做什麽的,他們不肯說。文公度的假毒藥便是問他們買的,我用雙倍的□□讓他們給了真藥, 但也因此被他們握住了把柄,他們跟我來到紹川,要我變賣了文家產業, 給他們五萬兩銀子。”
“原來是些不法之徒。”
薑璽點點頭,“既然如此, 我要將他們一並帶往京城法辦。”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虞嫻說著, 遞給薑璽一樣東西。
那是一卷卷得細細的文書,係著絲帶。
“我虞嫻一步踏錯,一生皆毀,苦與罪皆是我一人生受。
她一麵說,一麵緩緩走向頹倒的矮牆,像是要想去看崖邊的風景。
“這裏的月色特別好,要是能埋骨於此, 下輩子一定能活得幹幹淨淨,痛痛快快吧?”
薑璽接過那卷文書, 解開絲帶。
上麵寫明毒殺文公度的因由與詳情,底下還有虞嫻的落款畫押。
薑璽:“!”
不好。
虞嫻並沒有太靠近山崖邊,但她腳下的枯枝落葉所覆之下並非實地,她仿佛早就知道這一點,整個人墜下去之時異常平靜,沒有發出一絲驚呼。
薑璽撲過去,抓住虞嫻的手。
身下的落葉腐朽,不知道堆積了多少層,帶著人往下陷。
落葉沙沙而落,底下已經是山崖,虞嫻整個人懸空。
薑璽抓住身邊一截樹樁,勉強借住力,穩住身形。
“殿下,放手吧。”虞嫻道,“案情已明,人犯供認不諱,殿下可以洗去冤屈,有那份認罪狀,不必非要我活著。”
“錯的是文公度,你為什麽要死?!”
“他的錯他已經付出代價,現在,輪到我為我的錯付出代價。”
虞嫻仰著頭,表情異常複雜,“……你們就放過他吧。”
薑璽覺得這句話莫名其妙,然後就感覺到有什麽擋住了月光。
他艱難地側過臉去,先看見一雙黑靴,再看見一截衣擺。
再往上,是蒙住的臉,露出一雙沒有一絲情緒的眼睛。
以及一把斬下的刀。
月光映著刀光,雪亮。
薑璽就地一滾,避開。
然後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響,那是箭矢的穿透空氣。
長箭破空而來。
黑衣人聽到破空聲響,即刻回頭一刀劈開箭矢。
但同時射來的箭矢並非隻有一支,三支一體,分別呈品字形將黑衣人整個地籠罩住。
黑衣人劈開一支,閃開一支,還有一支避無可避,正中小腹。
黑衣人一聲悶哼,不再停留,當即後退。
但他臨走之前,向崖下一刀擲出,刀口擦過虞嫻的咽喉。
“文夫人!”
薑璽低頭,隻見大量鮮血噴出,虞嫻看著薑璽,搖了搖頭。
“我不是文夫人,我是,虞嫻。”
這是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薑璽頭頂傳來“啪”地一下輕響,薑璽毛骨悚然。
那截樹樁在斷裂,他整個人失重往下墜。
一截衣帶飛來,纏住薑璽手腕。
薑璽的下墜之勢頓住。
薑璽大喊,“別再過來!”
頭頂有人急步刹住腳,滑下陣陣落葉。
是唐久安。
她根本沒有離開,一直尾隨在後。
北疆最出色的斥候,如影隨形,沒有任何人能發現。
而她再靠近一步,就會和他落到同樣的境地。
“殿下穩住,臣這就救你上來!”唐久安道,“文夫人如何了?”
薑璽懸在半空,山風呼嘯而過,落葉飛舞,像幽冥的召喚。
文夫人已經墜入山崖深處,不可見底。
薑璽低聲:“她說她不是文夫人,她是虞嫻。”
風把薑璽的聲音吹散了,唐久安沒聽清:“什麽?”
“沒什麽。”
薑璽的聲音從低下傳來,緊跟著,一樣東西被薑璽拋上來。
唐久安一手抓著衣帶,一手抓著剩下的半截枯枝,騰不手去拿,隻在月光下看那像是一封皺巴巴的文書,裏麵包著一塊玉佩。
玉佩並不重要,是為加點重量,好讓文書拋上來。
“這是虞嫻的認罪狀。”薑璽道,“你交給關若飛,讓他帶回去呈交父皇。”
“好。”唐久安答應,“殿下等著,臣這就拉殿下上來。”
“不用了唐久安。”
薑璽再清楚不過,上麵除了那截樹樁,根本沒有著力處。
現在那樹樁還裂了一半,根本承受不住兩個人的重量,隨時會斷。
“我這裏有借力處,一時半會兒沒事,先把文書帶走,免得黑衣人再來偷襲。”
薑璽每個字都盡量說得平穩,沒有露出一絲慌亂。
心中極為冷靜,思路清晰得異乎尋常。
如果兩個人中間隻能活一個,那麽他希望是唐久安。
她還有滿腔抱負,遠大前程。
或者即便沒有,她也可以在桂枝巷裏哼著小曲掃地喝酒。
那樣便很好。
山崖上方靜了靜,一時間隻有風聲。
“殿下,臣有幾句話想說。”
薑璽:“這都什麽時候了回頭再說!”
“不成。這時候必須得說。”
薑璽敗了:“你說你說。”
快說快走!
“其實臣不是回來述職的。”
唐久安忽然開口。
“臣是掛印而走。”
“為什麽?”
即便自己命懸一線,薑璽還是忍不住大吃一驚。
唐久安是一等一的官迷,能讓她連官位都放下,得是多重要的事?
唐久安卻沒有回答他,隻是道:“其實臣對三殿下的喜歡,從頭到尾都是對朋友的喜歡,從來沒有男女私情。”
薑璽:“!!!”
薑璽:“真真真的?你你你不是騙我?”
“還有,慶豐五年正月十七那天晚上,與殿下春風一度之人確實是臣。隻不過不是在牡丹樓,而是在畫舫中。”
薑璽眼眶發燙:“唐久安,你終於承認了……”
“臣總是欺瞞殿下,實在是虧欠殿下良多,所以此時臣必須說個明白。”
圓月在天,清輝無限,唐久安的聲音從崖頂落下,每一個字都無比清晰。
“什麽喜歡不喜歡的,臣以前不是太明白,但在北疆臣放下官印的時候,臣忽然就明白了。”
“殿下在臣心中,比官位重要,比封侯重要。”
“殿下,臣喜歡您。”
淚水從薑璽麵頰滑過,灼熱滾燙,這一刻生死全在度外,他隻想狠狠抱一抱上頭那個人。
“殿下,臣隻有一次用力的機會。臣數到三,殿下準備好。”
薑璽猛地清醒:“不可!你會摔下來!”
“摔就摔吧,誰讓臣喜歡殿下呢?”
唐久安的聲音還是那樣疏朗自在,帶著一絲散漫的笑意。
“若是死在一處,就做一對野鴛鴦吧。”
巨大的力道從衣帶上傳來。
薑璽全身繃緊,順著力道,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全力一躍。
一躍出生天!
“喀啦”一聲響,承載著兩人重量的枯樹樁從中斷裂,唐久安朝山崖滑落,轉手把刀扔給薑璽。
薑璽接過刀,落地之時,長長的斬/馬刀被狠狠紮進枯葉。
枯葉之下終於觸及實地,這一次,換薑璽為唐久安穩住身形。
衣帶墜在手裏筆直緊繃,薑璽終於明白自己是在哪裏露出的破綻——他有沒有借力之處,衣帶上明顯感覺得出來。
薑璽用盡力氣一扯,唐久安如魚躍龍門般自崖下騰空而起。
薑璽接住她,兩人滾了幾滾才消解落地之勢。
這一下橫跨生死玄門,兩個人都劇烈喘息。
“唐久安,你不會是騙的我吧?”
薑璽有種做夢般的幻覺,甚至懷疑自己可能已經摔死了,這會兒全是神魂出竅的美夢。
“你說的都是真的?”
唐久安喘著氣,看著薑璽,一時沒有說話。
月光幽幽,薑璽看不清唐久安臉上神情,一顆心哐當往下掉。
果然,是騙他的。
她知道怎麽樣最難騙到他。
騙得他死裏求生,博命一試。
薑璽笑了一下。
笑得有點澀然。
真是一場好夢,雖然有點短暫。
他撐著地麵準備起身,唐久安抬手拉住他,手一撐,把薑璽按在了地上。
枯葉厚軟,如一張大床。
天為蓋,地為席,月光為證。
她低下頭。
發髻早鬆了,長發散亂,順著動作垂下來。
良久她才抬頭。
“殿下現在信了嗎?”
薑璽喘息,眸子光亮,目光灼熱。
“……不信。”
唐久安再親下去。
“信了嗎?”
薑璽滿麵通紅,依舊搖頭:“不信。”
唐久安還要再親,忽然頓住,“殿下,這樣耍賴不好吧?”
薑璽按住她,反客為主,沒有再讓她讓下去。
*
關若飛等三人守在廟門外,死死戒備著那名黑衣人。
黑衣人亦是同樣。
忽然聽得兩聲布穀鳥鳴,黑衣人像是收到某種指令,迅速後退。
“我去追!”
趙賀身手靈便,輕手輕腳追上去。
關若飛與張伯遠互相看了一眼,一同向廟內衝去。
裏麵定然有變故,黑衣人定然有同黨!
然而還未等他們踏進破敗廟門,就見唐久安扶著薑璽走出來。
薑璽整個人軟綿綿地,似乎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幾乎是將整個人掛在唐久安身上。
關若飛與張伯遠大驚:“殿下怎麽樣了?可是受傷了?”
“沒什麽。”
薑璽靠著唐久安,腦袋擱在唐久安肩上,語氣十分慢吞吞地,聽上去十分虛弱的樣子。
“一點皮外傷。”
薑璽這些日子不比從前,穩重了許多,張伯遠生怕他隱瞞傷勢,忙問唐久安:“當真嗎唐將軍?”
“……”唐久安望天,“……算是吧。”
最後一吻,薑璽親得狠了,被她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