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唐久安將薑璽扶上馬車。
薑璽的頭靠在唐久安肩上, 沒有睜眼,隻以極低的聲音,在唐久安耳邊說了三個字。
一名羽林衛正往馬車上鋪好軟墊。薑璽背上傷得重,隻能趴著。
唐久安安頓好薑璽, 然後掏出匕首。
那名羽林衛幹完活一抬頭, 就見雪亮的刀尖抵著自己咽喉, 差點兒尖叫。
“想要保住腦袋, 就去太廟。”
羽林衛哆嗦一下。
薑璽眼下還算是逃犯,羽林衛自然是要把薑璽帶回皇宮。
但就這麽一頓的功夫,鋒利匕首往下壓了壓,羽林衛頸邊頓時傳來刺痛。
——這是殺人無數的飛焰衛統領!
想起這點後羽林衛飛快答應,坐上車轅拿起馬鞭。
馬車緩緩駛動。
薑璽趴在馬車上, 身下墊著軟墊,迅速被血水濕透。
唐久安低聲道:“殿下,你得先去醫館。”
薑璽笑了一下:“放心, 我沒事。”
唐久安眼眶有點酸澀,喉頭有點發緊:“殿下……”
她覺得她有很多話想說, 但最終全堆在喉嚨口, 隻低低喚了一聲。
薑璽趴在車上,視野狹窄,吃力地抬起頭,看見了唐久安此刻的表情。
唐久安的眼睛微微發紅。
薑璽呆了一下,然後忙道:“我真沒事,要沒點手段,我能用這招嗎?我身上有保命神器, 你別看我挨了這麽多鞭,其實一點事兒沒有, 真的,我這麽著都是為了騙人,不給那幫人出了這口氣,這事就沒完沒了……”
他說著就要爬起來,唐久安按住他,聲音無法控製地變得哽咽:“你別動,也別說話。”
“……”
薑璽的聲音與動作一起停住。
一滴淚從唐久安眼中落下來。
時間被放慢,淚落的軌跡清晰而緩慢,他瞧得真真切切。
唐久安隻覺得臉上濕濕的,胡亂抹了一把,然後才遲鈍地發現,自己居然哭了。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早就忘了哭是什麽感覺。
薑璽忽然爬了起來,左右瞧了瞧,扯下車簾,用茶水打濕,抹幹淨自己的臉。
又解開衣帶,脫下那身被鮮血浸透的衣裳,露出一身肉色肌膚,不知從哪裏摸了摸,忽然掀開一層皮肉來。
唐久安:“……!”
這層皮肉像甲殼似地貼合在前胸後背,猶是背上,得有半寸厚。
拎在手裏頗為厚實,還頓頓晃動。
“……這什麽玩意兒?”
“寶貝。”
薑璽道,“我以前總想玩個大的,但又怕太子之位沒廢成,要白吃一頓苦,所以想方設法弄來這玩意兒。有它墊著,棍棒交身也能充當肉墊,隻是不能擋刀子。而且底下夾著血包,挨打的時候血慢慢滲出,十分逼真。我在父皇麵前用過幾回,後來給周濤識破,就再沒用了,被表哥撿了過去,這回正好派上用場。”
“……”唐久安瞧了半晌,捏一捏這東西,再上手捏了捏薑璽的腹部。
“!!!!”薑璽整個人瞬間繃緊。
唐久安隻覺得手感頓時變得堅硬無比,她還想再捏捏後背。
就見薑璽滿臉通紅,手忙腳亂,試圖拉起已然不能蔽體的衣衫,最後隻得往角落裏縮,結結巴巴道:“行、行了,後麵也一樣,都好好的,沒事。”
唐久安覺得不行。
那鞭子抽在身上的威力她親身領教過,就算有一層隔擋,一百多鞭下來,絕不可能完全沒事。
薑璽越不讓她看,她越覺得有問題。
唐久安做事向來是能動手的絕不動口,薑璽已然縮在了角落,唐久安單膝跪地,直接把薑璽逼在角落裏逼來。
“唐久安,唐久安……你停下,別這樣,別這樣……”
薑璽左顧右擋,神情慌亂,麵色越漲越紅,聲音越來越低。
“殿下別動。”唐久安一臉嚴肅,“臣隻是看一眼。”
“看一眼也不行!”
薑璽忍無可忍,反手壓製住唐久安,上下易位,這一次唐久安被懟進了角落。
唐久安悶哼了一聲。
薑璽立即變了臉色,鬆手:“是不是碰著你傷處了?”
“嗯,背上那一鞭,疼得厲害。”
“所以說你傻!”薑璽急道,“你看我像是會乖乖挨揍的人嗎?我能擱那兒挨鞭子,定然是有原因的。這事必須做個了斷,否則他們會沒完沒了地去圍著國公府,不知道還要生出多少亂子——”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唐久安趁他不備,一把將他扭轉了身子。
薑璽有著武人最好的身形,肩寬腰窄,後背張條極為流暢,肌肉包裹著骨骼,每一分都恰到好處。
隻是這樣一副完美的後背,眼下一片瘀青。
破皮見肉,青紫一片。
唐久安緩緩鬆開手。
車廂裏安靜得嚇人,隻聞得車輪粼粼之聲。
薑璽語氣刻意輕鬆:“別信啊,都說了是假的,這東西……就是為了拿來裝可憐嘛,那當然是看起來越慘越好……”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朗,帶著一絲蠻不在乎的灑脫。
聽上去真的挺能哄住人。
唐久安沒有說話,她有一種衝動,想抱一抱薑璽。
這衝動來得突然又莫名,抱一抱有個屁用,何況他背上還受著傷。
但她就是很想抱抱他,就像雨天裏抱一隻被淋濕的貓。
不管這隻貓叫得有多驕傲,淋濕了就是淋濕了,需要人好好替它暖一暖。
薑璽正要回頭,就覺得背上一暖。
唐久安的鬥篷覆在他身上。
“殿下別嫌棄,將就用臣的吧。”
唐久安在京城時好不容易學會了穿綾羅綢緞,一回北疆,複又打回原形。
鬥篷底下依然是粗布衣衫,束護腕,係抱肚,衣衫灰暗鬆垮,更顯得身形挺拔矯捷。
方才在麵館中,薑璽看到她的瞬間,以為自己在做夢。
她這一身和去年夏天第一次入東宮時一模一樣。
連發髻都是一樣的隨手挽起。
曾經他有多瞧不上這樣的打扮,而今就有多喜歡。
這是天下地上最好的打扮,因為唐久安喜歡這樣。
“我真沒事。”他看著她的眼睛,認真道。
唐久安也看著他,回以同樣明徹的視線,“是,臣知道了。”
他受傷了。但他認為他這身傷是值得的。
即使他的額角還滴著血,他手上的傷口剛剛又崩裂。
唐久安從袖中摸出藥瓶:“這是軍中的金創藥,好用是好用的,就是藥性霸道一些,殿下且忍忍。”
她先給薑璽的手上藥。
能讓唐久安都說出“霸道”二字,薑璽有了心理準備,憋住一口氣,絕不允許自己嚎叫出聲。
結果藥粉灑到傷口的那一刻,他隻覺得整隻手掌就像是燒灼了起來。
等他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嗷嗷亂叫了。
“殿下挨鞭子都沒叫,怎麽上個藥就不行了?”
“誰不行了?”薑璽必須為自己正名,“我那是……為了營造一種心如死灰的蒼涼之感。”
唐久安笑了笑,沒有揭穿他。
對於痛楚,她很有經驗。
當人痛到一定程度,是叫不出來的。
因為全身所有的力氣都在和痛楚作戰。
背上的傷勢不是簡單的金創藥能解決,隻能留給大夫來處理。
唐久安一麵上藥,一麵問:“殿下為何要救那個人?若是臣刀收得略慢一些,殿下這四根手指一根也別想要。”
“老師的刀術我還能不了解嗎?想收自然收得住。”
薑璽道,“至於那人,我也是臨了才看到他做的手勢,他是趙賀的人。”
趙賀原是一條地頭蛇,跟手下人之間有許多江湖相認之法,薑璽無聊的時候好奇問過,略知一二。
越賀被薑璽收編之後,有了官身加持,勢力範圍更是成倍擴大,手下也越來越多。
這次居然能把人安插進對方陣營,再臨陣棄暗投明,瞬間改變了局麵。
薑璽原來隻打算唱一出苦肉計,讓百姓們不再去找國公府的麻煩,暫時了卻此時,但因為那人的出現,薑璽不單逆風翻盤,還抓住了不少人證。
徐篤之周密謹慎,且不失忠義公正之心,定然能查出不少東西。
“殿下接下來打算怎麽做?”
“首先當然是不能再被關回大牢裏去,那地方我真是受得夠夠的了。”
薑璽道,“然後,我高低得把暗算我的人揪出來。”
這太子之位沒什麽打緊,但被人逼到如此地步,這口氣他可咽不下去。
“殿下打算怎麽揪?”
薑璽笑:“你問這麽多,難道是要幫我去揪不成?”
唐久安點頭:“自然。”
“……”薑璽頓住。
他那話隻是隨口敷衍的,因為不想將唐久安卷進來。
這次他已經嚐到了教訓,在這世上沒有人可以任性而為,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若他自己不付,便要他身邊的人付。
“我……其實就是說說罷了。案子有三司在查呢,還要我費什麽勁?我隻要安安穩穩找個地方好好養傷便行。”
薑璽說著,沒有再繼續這個放題,轉而問起北疆的情形。
得知刺客是蝴蝶仙之後,薑璽和唐久安一樣痛恨不已:“早知道就該點點做了他!”
唐久安問:“殿下,你現在還有錢嗎?”
東宮的銀子薑璽是沒法兒動了,但唐久安問起,薑璽立即道:“有,要多少?”
“大約八千兩。”唐久安道,“臣這裏湊了八千兩,總共一萬六千兩,可以托得意樓尋到阮小雲,要他一條命。”
薑璽驚呆了:“八千兩……你是不是把自己掏空了?”
“是臣錯漏了阮小雲,所以大督護才被行刺。”唐久安沉聲道,“就算是傾家**產,臣也要替大督護報了這個仇。”
薑璽久久震驚,忽然問道:“若是被刺殺的是我,你肯出多少銀子?”
唐久安:“?”
“也願意出到八千兩嗎?”
薑璽忍不住問。
唐久安思索。
薑璽心裏覺得咯噔一下,這表情肯定是舍不得。
“……那,五千兩?”
不能再少了,再少就太傷人了。
唐久安有了決斷,抬頭道:“一萬五千兩。”
薑璽舌頭有點打結:“什、什麽?”
“臣這八千兩,原就是殿下給的。”唐久安道,“從前殿下讓臣從禦池裏撈出來的東西還在家中,大約能當七千兩銀子,所以臣可以出到一萬五千兩。”
薑璽久久看著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忽地眼角泛紅。
他別過臉,眼望窗外。
眼睛睜得大大的,這樣才能不讓眼眶裏麵那點淚意滴出來。
唐久安瞧這情形,他好像有點不滿意。
想了想道:“不然臣再去交子鋪借一點,湊個兩萬……”
“行了,我知道了,別說了。”
薑璽沒有回頭,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