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大殿中無人能知曉千裏之外正在發生的事, 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阿度聞果同阿度婆沙輕聲低語:“原來在大雍真正說了算的人,並而姓薑,而是姓關。””
她的聲音很低,但大殿太過安靜, 她又近在禦前, 皇帝還聽見了。
周濤侍立於皇帝身後, 看見皇帝的手團成了拳。
功高震主——這四字是武將最大的忌諱。
關山身上有多少尊榮, 就同樣有多少防備。
隻不過皇帝並非容不下人的帝王,雖有提防,依然能包容。
可提防總歸是提防,就好比心中有了一根刺,無論那根刺有多麽微小, 被別人觸碰到的時候,那一塊地方就是會被紮得生疼。
“貴妃關氏,擅動貢品, 雖非有意,亦有失察之過, 著令為寢宮閉門思過, 非召不得出。”
“太子薑璽涉及貢品失竊一案,嫌疑重大,押入大牢,交由三司詳查,朕會親自主審。”
皇帝的聲音沉穩厚重,在大殿回響。
“天子犯法,與民同罪。太子罪行若是屬實, 朕必以國法處置,絕不姑息。太子若是被宵小之輩暗算中傷, 朕亦必還其清白,絕不冤枉。至於此事所遷涉人等,朕會一一揪出,一個也不會放過。”
“至於迦南,貢品失竅,聖物被毀,卻發生在大雍境內,朕身為大雍之主,虧待賓客,著實失禮。”
皇帝道,“今後兩國互市,大雍免收三成稅賦,以表朕之歉意。”
這一年大朝典之宴,被後世稱為“翠冠之宴”。
後世在正史與野史以及各種文人筆記之中,都可以看到關於這場盛宴的記載。
當時每一個人都讚頌皇帝的不偏不倚,將此事處置得堂皇正大,無論內外,皆十分服氣。
朝臣們雖然沒有達成換太子的目的,但薑璽下獄,這代表皇帝將要嚴懲這荒唐太子,大雍將會有新的未來。
諸國使國原先有些同情迦南人在大雍如此倒黴,後來卻覺得一件古董換歲歲年年的三成稅賦,這買賣是贏了啊。
自己怎麽就沒想到帶件寶物來呢?
萬一要是被這荒唐太子看上,搞不好能成省上三成稅賦。
迦南使團也從義憤填膺很快發展到心平氣和,一場大事,消弭於無形。
按照往常的慣例,大朝典之後還有一些大型的宴請,但迦南使者等不及,著急要趕回去開展互市。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互市越早開,便宜越占得多。
使團入京,大雍會派出接伴官。
使團離京,照例亦有送伴官。
原則上接伴官與送伴官多為同一人,但迦南使團當初的接伴官是文公度。
如今要更換送伴官人選,伴次隻能高不能低。
原本的安排是由薑璽新自送使團出京城。
眼下情形有變,朝臣們幾番商討,推選出一個人來。
——薑玨。
論身份,是皇子,還是前太子,足夠尊貴。
論官職……薑玨自然是沒有官職在身,但這段時日一直在鴻臚裏幫著薑璽忙碌,和迦南使團的接觸最多,最能替代薑璽。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大家都知道迦南人向來睚眥必報,神龍冠之事雖說皇帝已經作了表示,但這不代表迦南人便能真的放下,萬一迦南人要在路上做點什麽小動作,送伴官首當其衝,頭一個倒黴。
於是這份人人推拒的活計,就這樣落到了薑玨頭上。
薑玨隨使團出發那一日,到牢中和薑璽辭行。
皇帝下旨,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嚴禁任何人探視薑璽。
所以薑玨此次探視,乃是費了不少心血,才能進來見上一麵。
地牢陰暗潮濕且冰冷,地上僅鋪著稻草,便算是床了,薑璽朝裏躺著,佝僂著身體,一動不動。
“阿璽……”
薑玨輕聲喚。
薑璽動了一下,然後不敢置信地回過頭,看見了薑玨。
薑璽急忙爬起來,想是太久沒有動,一時竟然摔倒在地,重又爬起,撲到欄杆前:“三哥!你怎麽進來的?!是不是父皇解除了禁令?我母妃還好嗎?”
薑玨搖頭,皇帝沒有解除禁令,無論是對薑璽的還是對關月的。
薑璽的臉一下子暗淡下去:“……母妃受寵這麽多年,從來沒有被關過禁足……”
薑玨柔聲道:“阿璽,比起貴妃娘娘,現在更要緊的是你自己。”
“我怎樣?”薑璽臭著臉道,“大不了就是廢了我這東宮之位,這太子我早當膩了,早廢早好。”
當日在大殿之上,關月還想向皇帝求情,但薑璽是立馬閉上了嘴。
皇帝不會眼看著他冤枉,這點自信他是有的。
但如果在案件調查期間,那些早就看他萬分不順眼的禦史們一本又一本上折子,逼得皇帝擄了他的太子之位,他倒是樂見其成。
“你難道不想知道是誰在背後陷害了你?”
“當然想!”薑璽咬牙道,“怎麽不想?三司也不是吃白飯的,總歸能查出來。到時候我就要將那人扒皮抽筋,淩遲腰斬,五馬分屍!”
薑玨輕聲歎息:“你覺得那人會是誰?”
“還有說嗎?肯定是那起迦南人。”薑璽恨恨道,“這就是他們自己做的局,他們自己把神龍冠盜出來改了樣式,又讓一個迦南商人賣給我,就為用這個換取互市免稅——真是不擇手段!”
薑玨不語。
薑璽忽然問道:“三哥,我下獄的事,邸報裏會寫嗎?”
“儲君亦是半個君主,邸報不得寫,須為尊者諱。”
薑璽微微鬆了一口氣。
薑玨看著他:“……你怕別人知道?”
“也沒有啦……”
不,其實是有一點的。
別人怎麽看他,薑璽從來沒有在意過。
他隻在意一個人。
如果唐久安知道這件事,會怎麽想?
會相信他嗎?
還是和那些朝臣一樣,指著他的鼻子大罵荒唐?
誰罵他他都無所謂,但如果是唐久安……
不,不會的。唐久安不會的。——薑璽深吸一口氣,振作精神:“三哥,這次應該可以易儲了,咱們的父皇雖然還有別的兒子,但就藩的就藩,蠢笨的蠢笨,論頭腦論才幹論出身,沒有人能比得上你。等你送完迦南使團回來,東宮之位,我便可以交還到你手裏了。”
薑玨久久地看著他,不語。
大牢陰暗,唯有鬆油火把照明,火光映著薑璽的眼睛,那一對眸子無比明亮。
即使是這樣深重的黑暗,都不能絲毫減弱薑璽眸中的光芒。
薑玨臉上的神情晦暗不明,良久,慢慢道:“阿璽,我是個廢人。”
“你就是一雙腿不能走,廢什麽?再說天下名醫多得是,總有辦法。便是沒辦法,坐在輪椅上又不妨礙你治理天下!”
薑玨低下頭,道:“莫要再說這些,阿璽,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薑璽點頭,目送他離開。
大牢裏的暗與冷薑璽其實都耐得住,但這間牢房在大牢最深處,連巡牢的獄卒都不往這邊來,薑璽逮著一隻老鼠都能聊上三天三夜,好不容易看見薑玨,無限依依,忍不住道:“三哥。”
薑玨停下輪椅,回頭。
“你自己也要保重,那幫迦南人沒有一個心好腸,尤其是那個阿度聞果,一肚子壞水,你千萬要離她遠些。”
天牢昏黃晦淡的光線下,薑璽關了好幾天的眼睛依然閃閃發亮。
像星辰一樣,好像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奪去它的光輝。
“我知道了。”
薑玨道,“阿璽,你一定要等著我回來。”
*
禦書房中。
“放進去了?”
“是。”周濤回話。
皇帝翻開一本奏折,隻看了個開頭便扔到了一旁。
一旁幾案上已對堆滿了折子,全是請求廢除薑璽儲君之位。
三司雖然還在查案,但百官已經認定,這一次的事情和從前無數次一樣,都是薑璽天馬行空不顧他們死活的荒唐手筆。
皇帝揉了揉眉心:“說什麽了?”
周濤將方才發生在天牢中之中的對話轉述。
“哼,這蠢物。”
皇帝長歎,“到底要怎樣才能讓他長點腦子?!”
周濤斟酌道:“殿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一生太過順遂,自然養不出心機手段。”
“那便讓他好好養一養!”
皇帝恨聲道,“朕倒要看看他能沒心沒肺到什麽時候。”
門外有羽林衛匆忙進來,將一物遞給周濤。
那是一隻剛從信鴿腳上解下來的信筒。
信筒上有特別的記號,是由皇帝派到北疆的羽林衛所發出。
周濤看後,臉色大變。
“陛下,關大督護遇刺!”
*
元寶腳程極快,唐久安回北疆的時日大大縮短。
隻是還未到北疆,先在路上碰見了飛焰衛。
飛焰衛來接統領,當然不是單純過來拍馬屁,唐久安問:“軍中可是出了什麽事?”
飛焰衛回稟:“軍師讓您速歸。”
軍師姓朱名正川,是關山多年相交的摯友,兩人自小一起長大,一起來到北疆闖**,一文一武,相輔相成,守衛北疆。
朱正川灑脫超然,不願為功名利祿所羈,多年來朝廷年年給他授官,年年被他拒絕。
在北疆大營,人們都知道,朱軍師的話,便是大督護的話。
聞之如聞軍令。
唐久安也不例外。
她甩下眾人,一騎絕塵,飛速趕往大營。
中軍大帳外,守衛異常森嚴,唐久安通過層層盤查才得以進入。
一進來,便看見帳中放著一口棺木。
四角點著長明燈。
帳內隻有朱正川一人,點著火盆,跪在棺前燒紙錢。
唐久安隻覺得喉頭發緊,良久才擠出一聲:“大督護……”
“大督護於正月初一被一人行刺,那人自稱是棠小姐的朋友,名叫阮小雲。”
朱正川道,“你在京中可知道此人?”
“……”
唐久安滿嘴苦澀。
豈止是知道?
原來她沒有看錯,阮小雲果然便是太妃壽宴之時的刺客。
朱正川道:“唐久安,大督護的屍首就躺在這棺木裏,你難道不想哭一哭?”
唐久安低聲道:“哭有什麽用?阮小雲何在?我這便去給大督護報仇。”
“逃了。”朱正川,“我建議你還是先哭一哭。”
唐久安眼圈發紅,關山對她有再造之恩,關山之死,她痛心疾首,可是,哭不出來,沒有眼淚,隻有憤怒。
“唉。”朱正川歎了口氣,從袖子裏掏出一頭大蔥,“將就著先用這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