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牡丹樓內布設得十分清幽, 往來迎客的皆是清秀侍女,作童子打扮,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意思。
侍女請二人去廳上喝茶。
薑璽報了個院落的名字。
侍女微微一呆,她瞧著薑璽甚是麵生, 以薑璽這般樣貌, 若是熟客, 她斷無不認識的道理。
於是一麵答應著, 一麵使眼色讓同伴去找芳媽媽。
芳媽媽是牡丹樓的老板,原以為是哪個不知禮數的鄉巴佬頭一回來就想進房間,一見著薑璽,頓時滿臉堆歡:“哎喲薑公子您可算是來了!”
北裏樂坊並非隻是漁色之地,帶女客來的也不少, 芳媽媽對著唐久安也是好一頓奉承,薑璽完全沒給她把話說完的機會,隻道:“帶路。”
芳媽媽讓人取了鑰匙來, 笑著在前麵引路:“二位請隨妾來。”
後院花木幽深,芳媽媽領著二人進入其中一所小院, 開了院門:“薑公子, 一切全照您的吩咐,日日有人打掃,但從來不曾亂動過一樣東西。”
薑璽點點頭,芳媽媽福身退下。
唐久安對薑璽比了個大拇指:“殿下厲害。”
像這種上等樂坊規矩甚多,頭一兩回來根本進不了後院,像薑璽這樣長年還有一間屋子在這裏的,乃是熟客中的熟客。
薑璽瞥她一眼, 目光很是複雜。
院內小小三間,一架十二扇飛鶴翔雲絹屏立在當中。
芳媽媽領著人送來酒菜。
酒是好酒, 剛剛溫過,散發出濃鬱香氣。
唐久安身為資深酒鬼,斟了一杯,聞了聞,又對著燈光細看色澤,最後一口飲下:“殿下,這酒比宮中的葡萄酒亦不遑多讓。”
之前一路走來,若說唐久安毫不心虛那是假的,但自從踏入這牡丹樓,唐久安就重新挺直背脊做人了。
這間屋子裏,單是這壺酒,怕是就要至幾十兩銀子。
而她一年頭到都花不了幾十兩。
這地方她絕對沒有來過。
三年前薑璽的那筆賬絕計不是她的!
“喜歡?”薑璽提起酒壺給唐久安滿上,微笑,“那就多喝一點。”
點心瓜果陸續送來,樣樣都隻得一點點,擺在盤子裏,比宮宴還要精致。
一名女伎取出小小的銀刀,開始剝橙子。
薑璽道:“放著,下去吧。”
女伎俯身叩頭:“求貴人容奴在此侍侍奉,奴隻待半炷香。”
唐久安這才發現這女伎膚白如雪,美貌異常,此時盈盈哀求,鐵石人也要心軟。
薑璽卻偏偏比鐵石人還要心硬一些:“下去。”
女伎含淚看了薑璽一眼,轉而求唐久安:“貴客一看便不是尋常女子,奴家喚作芍藥君,因有一客相逼,奴不願俯就,又不好得罪,是以借以此避一避。”
唐久安覺得“芍藥君”這個名字有點耳熟,略一思索:“啊,你是花魁。”
“花魁又如何?給我出去。”薑璽半點不假辭色,他不高興這屋子裏出現第三個人。
芍藥君避客之事是實,但僅是她來此處的一半理由,另外一半,是整個牡丹樓的人都知道有人包下了這座小院長達三年之久,卻從來沒有踏足,今夜這位貴客中的貴客終於現身,芍藥君身為花魁,怎能不來看個究竟?
她自幼在樂坊長大,閱人無數,第一時間便發覺薑璽顯然是那種久居尊位之人,不好相與,倒是唐久安看上去疏朗曠達,是吃軟不吃硬的,因此專攻唐久安。
唐久安拈著酒杯,確實覺得留一留這可憐的姑娘也沒事,但看看薑璽沉下來的麵色,唐久安歎了口氣道:“姑娘,我不是主人,這裏由不得我做主。”
芍藥君無奈,隻得起身。
就在這個時候,院外有喧鬧之聲傳來,其中一把破鑼嗓子尤為刺耳:“小藥兒呢?我在這裏,小藥兒怎麽還不來?小藥兒,你快出來,上回我就見你有些體虛,這次專程帶了藥給你!”
外頭有人好言好語相勸,那破鑼嗓子不依不撓:“胡說,小藥兒對我一片深情,斷沒有舍了我去看別人的理兒,你讓我進來瞧瞧,小藥兒一準跟我走。”
芍藥君臉上露出頭疼之色。
唐久安:“……這就是你那惡客?”
“倒也算不得惡,”芍藥君,“就是……有些猥瑣。”
外麵的人居然愣是沒攔住那破鑼嗓子,破鑼嗓子聲音漸近:“小藥兒,小藥兒——”
唐久安望向薑璽,請他示下——臣去趕人?
薑璽的臉繃得擲在地上能砸出個坑來,眼睛裏更是快要濺出火星子,他倏地起身,拽起芍藥君,打開房門。
先把人推出去,然後抬起一腳,把那煩死人的破鑼嗓子當胸一踹。
唐久安扭頭觀望,隻見太子殿下踹人的動作行雲流水,長腿一踹即收。
“王大花,”薑璽聲音裏挾著怒氣,“今晚再敢有人踏進這院門一步,明天我就拆了你的牡丹樓!”
芳媽媽捂著嘴,拚命點頭。
地上那破鑼嗓子生得獐頭鼠目,麵色焦黃,還留著兩撇稀疏的小胡子。
唐久安:果然猥瑣。
不過倒是癡情,自己摔得七暈八素且先不管,立刻爬過去扶芍藥君。
看到美人忍痛呻\\吟,他大為光火:“報上你的姓名!我何三若不雪今日之恥,從此關門閉戶,再不行醫!”
薑璽才懶得理會他,直接轉身回房,便要關門。
唐久安按住門:“等等,何三這個名字,我聽過。”
這話外頭的何三聽見了,何三一看唐久安:“好你個老酒鬼,裝什麽裝?現在殺了這個小白臉,我免你三年的診金!”
“……”唐久安,“……鬼醫何三?”
她剛在得意樓領任務之時,也難免受傷,次數還不少。
尋常的跌打大夫治也能治,但無一不是稟承著“傷筋動骨一百天”的教條,叮囑她靜養。
靜養?靜養呢賺錢嗎?能還債嗎?
這時候狐家兄弟為她引薦了鬼醫何三。
何三之所以被稱為“鬼醫”,一是因為有傳言說他是從十八層地獄裏逃出來的一隻惡鬼,奪舍的時候隨便披了一張癆病死的人皮,所以這皮囊根本就是假的,名字當然也不是真的。
二便是他的醫術離經叛道,每一個方子都能氣死坐堂大夫,接骨治跌打傷損的手法能愧死獸醫,每一個病人在他手上都要死去活來一番,但活過來了便再無後患,傷筋動骨三天就能活蹦亂跳。
唐久安曾是他的忠實病患。
“嗬嗬嗬嗬,自己人,自己人。”唐久安露出春風般溫暖的笑容,“都是誤會。”
“誤會個屁,他打女人!”何三尖叫,“你不殺了他,這輩子都休想我再治你!”
唐久安心說薑璽方才是粗魯了些,但說是打女人倒有些誇張了,她猶豫著要不要拿出太子殿下的身份,忽然薑璽將她扳過來上下打量:“你受過傷?傷在哪裏?”
“哼,她豈止受過傷,若不是我給她縫縫補補,她早就散架了,哪裏還能站在這裏跟你喝酒?”何三抱著美人,怒道,“老酒鬼,我數到三,一——”
“人家是相偕同行之人,下手有傷感情,不如讓我來代勞,為鬼醫大人出口氣。”
牡丹樓占地極廣,院落與院落之間互不幹攏,沿路極為幽深,仿佛若一處接一處的私宅。
這聲音來自路邊的黑暗之中,規規矩矩,斯斯文文。
然後唐久安聽得破風聲響,立即出手,抓住了一支箭。
箭尖正對著薑璽咽喉。
“原來這裏也有高手啊。”
那個聲音又道,然後是密集的破風聲傳來,唐久安“刷”地抽出貼身匕首,一連拍飛七八支箭矢,而對方的箭依然綿綿不斷。
聽弦聲明明隻有一根!
最後一根她阻攔不及,眼看著要射中薑璽,她一條腿踹過去,待要把薑璽踹開。
薑璽向後一仰腰,先避開那支箭,再避開她的腿,幽怨看她一眼——這是救我還是趁機踹我?
順便從地上撿起一支,用力甩飛出去。
黑暗中傳來了一聲悶哼。
薑璽得意地向唐久安揚了揚眉。
唐久安表示並不意外,薑璽那一身根骨肌肉乃是上上之品,這點爆發力不過小菜一碟。
然後就聽得破風之聲密集如雨,滿天箭矢撲麵而來。
唐久安和薑璽同時罵了一句髒話,返身入內,“砰”地一聲關上房門。
外麵“篤篤篤”一陣連響,門板大約被紮成了刺蝟。
唐久安:“住手,太——”
薑璽一把捂住她的嘴:“不可泄露我的身份。”
“……殿下多少出格的事都做過,區區包個樂坊別院又算什麽?”
“……你不懂。”薑璽的目光開始遊移,“萬一有人尋根究底,翻出那一天的事……”
唐久安:“臣觀殿下,似乎十分樂於翻出那一天的事。”
今夜一直溫柔款款的薑璽頭一回咬牙:“唐久安,那是對你。”
兩人聊到這裏,就聽何三在外頭大罵:“你有本事打女人,有本事出來啊!”
門上箭聲越發密集。
唐久安皺眉:“這人是搬了一整車的箭壺嗎?”
薑璽忽然“嘖”了一聲,站起身來,中氣十足地對外麵大喊:
“我乃護國公府少都督護關若飛,何處宵小,再射一箭試試!”
箭聲停了。
苦苦勸架的芳媽媽打了個頓,立即以加倍的聲勢用力搖醒裝暈的芍藥君。
芍藥君不得不柔弱無依地醒來,對上何三的臉,露出滿麵柔情:“何郎,我一心向佛,正因為你救死扶傷才鍾情於你,你怎麽忍心當著我的麵鬧出人命?”
“我錯了,我錯了,”何三立即道,“那邊那個,快住手。”
不過,認錯歸認錯,他還是要咕噥一句:“就算是少督護,也不該打女人……”
外麵黑暗中好一陣沉默,然後一行人走了出來。
唐久安在門縫裏數著,一二三三四五……足有二十人。
二十把弓,弦響卻隻得一聲。
即使是她,也不可能將兵士訓到如此地步。
走在最前麵那個人一身貼身黑色勁裝,卻係著一條刺繡花腰帶,腰圍甚細,狼形鶴勢。
他很年輕,隻有十八九歲,眉眼漆黑光潤,臉上一派天真。
他的左肩有一點血跡,正是被薑璽擲傷的地方。
她看得專注,沒有注意到身邊的薑璽變了臉色。
薑璽問:“有什麽好看的?”
“這人了不得。”唐久安道,“最好把他挖到軍營中。”
“原來是少督護,你的箭很有力氣。”黑衣少年向著門這邊道,“還有那位姐姐,你的匕首也沒厲害,從來沒有人能砍飛我的八支連珠箭。”
“哐當”一聲,門從裏麵打開,薑璽蘊怒:“你誰啊?叫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