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水榭片刻前還是歌舞升平的富麗太平景象, 此時人們呼號奔走,踩踏擠落的人不計其數,還有人落進池中。
羽林衛要救人,還護著尊上者, 還試圖抓住刺客, 偏又群龍無首, 各自為政, 亂成一團散沙。
薑璽一箭即出,第二支箭立即上弦,以皇帝為圓心,有半丈的範圍籠罩在箭程之內。
他的肩膀、手臂、指尖仿佛已經化為弓箭的一部分,周遭的喧鬧皆是虛影, 他處在極靜的穩定殺氣之中,等待第三支袖箭出現。
仿佛是忌憚著他的存在,第三支袖箭遲遲沒有出現。
水榭中一片鬼哭狼嚎。
羽林衛終於分開人群, 馬上就可以衝到皇帝身邊。
薑璽緩緩地透出一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第三支袖箭出現。
並非射向皇帝, 而是射向薑璽。
薑璽扣弦的手一動, 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想將迎麵射來的黑色袖箭射落。
但他忍住了。
扣在弦的手依舊穩定,半息之後,第四支袖箭出現,射向皇帝。
衝在最前麵的羽林衛是禁衛郎將蕭雲,他離皇帝尚有四五尺遠,咬牙將手中刀擲出去,卻因人太多而失了準頭, 刀刃斜削到不知哪個倒黴蛋,人群中多添了一道慘叫聲。
薑璽的箭矢脫弦而去, 穩穩地將第四支袖箭射偏。
而前麵第三支已經射到他的麵門,他避無可避。
薑璽沒有避。
因為唐久安就在他旁邊。
他不信有人能當著唐久安的麵傷著他。
果然,下一瞬,“啪”地一聲,第三支袖箭被射遍。
郎將蕭雲已經趕到皇帝身邊,皇帝與貴妃太妃等人終於處於羽林衛的保護之中。
薑璽沒有回頭,唐久安也沒有說話,兩人握弓的姿勢如出一轍,像兩台精密的儀軌,箭尖緩緩對著人群掃過。
四支箭,分別自不同的地方射來。
但是每一支都有先後,沒有同時射出。
——刺客隻有一人,但身法極為敏捷,藏身於人群當中,不易辨別。
射箭之人第一講究的便是目力,在兩人的視線之下,混亂的人群裏漸漸生出一點異樣的軌跡。
那是一名內侍。
內侍的藍袍比比皆是,那一人身姿仿佛格外靈便,有時還會逆流而行,神出鬼沒。
但薑璽不能確定他到底是自己神出鬼沒,還是被人流裹挾。
若是後者,一箭射過去,便是一條人命。
薑璽還沒有殺過人。
“怎麽辦?”薑璽問。
唐久安直接折去了一截箭尖折斷,隻用光杆上弦,射向那名內侍。
尋常內侍自然躲不開,中一根光杆亦是無妨。
但那名內侍卻像是腦後生了眼睛,瞬間閃開。
就是他!
薑璽手中的箭瞬間出手,唐久安亦是連發數箭,每一箭都追逐著那名內侍。
兩人的箭矢交織成一道流動的箭網,接連不斷籠向那內侍。
都沒有射向要害,隻求留下活口,查出背後主使。
那內侍靈活得近乎詭異,且心腸狠毒,不時便抓過身邊的人當擋箭牌。
偏偏水榭人極多,又極亂,無論是皇帝的喝充還是羽林衛扯著嗓子喊,都壓不住女眷們瘋狂的尖叫。
擋箭牌簡是層出不窮。
不過因為目標明確,隨著羽林衛的加入,包圍圈逐漸縮小。
唐久安與薑璽的箭網也越發密集,每一次仿佛都是比試誰更能精妙地封住內侍的去勢。
內侍被逼到池邊。
羽林衛已經在池中張下大網。
唐久安與薑璽一弓三箭,同時離弦,分品字形,將內侍上上下下罩得密不透風。
內侍抬眼望向兩人的方向,身仰如橋,被六支箭逼入池中。
落網。
羽林衛們歡呼一聲,揭網而起,網中卻是空無一人,還裂出一個巨大的口子。
緊跟著水中一名羽林衛發出一聲慘叫,小腿中刀。
場麵一時因為刺客的強悍與詭異變得更加混亂。人們再一次荒不擇路想要逃離,已經掉落水麵的人更是驚恐不已,撲騰著想往上爬,卻扯得更多的人跌下水。
“臻臻!”
唐久安聽到了不遠處虞芳菲的聲音。
抬頭就見虞芳菲半個身子探出水榭,直直向池中伸出手。旁邊的人群隻要再擠上一擠,她定然要落水無疑。
而文臻臻在水中掙紮沉浮,漸漸隻看得見一隻手。
“虞姐姐回去!”唐久安吼了一句,扔下弓箭就跳下去。
此乃禦池,挖得極深,唐久安久處北疆,水性生疏不少,更要命的是落水者眾,胡亂撲騰的人多。
她好不容易抓住文臻臻,身後就不知道被誰抓住了頭發。
溺水之人無論抓住什麽都當是最後一根浮木,死不放手。唐久安手裏還帶著一個人,被生生扯向水底。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抓住唐久安的手臂,一腳踹開她身後的人。
唐久安憋氣太久,無力再帶文臻臻,那人一手拉著一個,帶出水麵。
羽林衛紛紛下水,半是找刺客,半是救人。被薑璽踹開那人亦被救上來,是清遠郡主。
從水裏出來的個個都是落湯雞,一個比一個狼狽,好歹都能喘氣,沒什麽大事。
唐久安好容易喘勻氣:“殿下怎麽下來了?刺客怎麽辦?”
好歹留一名箭手瞭望,刺客出水也好擒拿。
“整麵水池已經被圍住了,那人插翅也難飛。”薑璽滿頭滿臉都在滴水,也在喘息,“你好意思說我,你還不是一聲招呼不打就下來了?”
“……殿下……”
文臻臻身體最單薄,同樣落水,但她看上去猶為虛弱,意識仿佛有幾分模糊,目光迷離,微微向著薑璽的方向伸出手。
“殿下……你來救我了……”
薑璽下巴點點唐久安:“不是我,她救的你。”
但文臻臻仿佛聽不到,眸子生出夢幻般的色彩,口中喃喃:“……平水飄香去不歸,梨花落盡成秋苑……”
唐久安心想果然不愧是當世第一文豪之女,人都迷糊了還能念詩。
唐久安不懂詩,但想來薑璽應該懂。
她抬頭一瞧,就見薑璽還是方才說話時的姿勢,整個人像是凝成了石頭,視線定在她身上,兩眼發直。
唐久安看看自己,一身衣衫盡濕,整個一隻落湯雞,不知道有什麽好瞧的。
“……殿下?”
薑璽像是也進入了和文臻臻一樣的迷離狀態,聽不見外界聲音,唯有鼻子給出一點反應。
——流出一道鼻血。
“……”
唐久安再度低頭看看自己,忽然想起一事,摸了摸頭上。
猛然間臉色大變。
她轉身就要往水裏跳。
薑璽驟然回神,拉住她:“幹什麽?”
“首首首首首飾……”唐久安指著池子,舌頭打結,“太太太太妃的首首首首飾……”
全沒了!
全掉水裏了!!!
完了!
把她賣了也賠不起!
她的債還沒還完,又要再背一身嗎?!
不!!!!
薑璽還從未見過唐久安如此驚慌的模樣,“莫急莫急,那些首飾都是給你的,你掉了太妃也不會責怪。”
唐久安僵住,緩緩轉頭,點著自己:“……給臣的?”
“都戴在你頭上了,自然是給你的。”
唐久安轉過頭去,望著水麵,喃喃:“所以這些掉進水裏的,全是臣的東西?”
……更心痛了。
*
後來關若棠每一次聊起這一夜,都覺得自己的運氣真是絕好。
水榭裏的人落水的落水,踩傷的踩傷,總之是一個比一個慘。
尤其是向來和她不對盤的清遠郡主,先被人踩傷,又被擠下水。
而她呢,美美地坐在戲班的後台喝茶,等候蝴蝶仙更衣出來。
茶喝的一半的時候,水榭那邊有了動靜,但隔著老遠,戲子們無暇細看,還以為是什麽宮中過壽的規矩,再加上戲台這邊鼓樂喧天,戲子們聽不見那邊的驚呼大叫,自顧自演戲。
是到了換場的時候才覺出不對,然後一個兩個大著膽子隔水望這邊瞧動靜。
關若棠隻聽說有熱鬧,也不知是什麽熱鬧,走出來一半,想想還是回房去。
哼,什麽熱鬧有蝴蝶仙好看?
她這一回來,便聽到後麵有些響動,緊跟著,內間的門裏傳來一聲:“小棠兒在外麵嗎?”
關若棠笑容滿麵:“在在在!”
“怎麽人都跑了?連個替我束片子的都沒有。”蝴蝶仙在內道,“你過來幫幫我可好?”
關若棠受寵若驚。
她懷著激動的心情推開門,就見蝴蝶仙坐在鏡前,長發盤起,正一片一片把刨花水泡過的發片往額角上貼。
關若棠走上前,手都顫抖了:“我、我不知道怎麽貼。”
蝴蝶仙在鏡中向她微笑,他上了嚴妝,長眉入鬢,桃花眼暈紅斜飛,在燈下似是能勾魂奪魄,“你來,我教你。”
關若棠試著上手。
燈光搖曳,人麵相映,紅若桃花。
“阿阮阿阮,你的頭發怎麽是濕的?”
“如此發片才能貼得牢呀。”
“是這樣啊……”
*
此時場麵算是徹底穩定了下來,太醫們被召來看視,貴人們各各得到醫治。
但刺客竟不在池中。
羽林衛闔宮排查,在找到刺客之前,任何人不得離開宮中。
一場壽宴演變至此,關月在殿內哭著跪下領罪。
“有人衝朕而來,不關你的事。”
皇帝一字字道,“朕倒要感謝此人,若不是他,朕還以為當真太平無事,可以高枕無憂呢。”
他環顧四周,揚聲問:“太子何在?”
薑璽和唐久安還在池邊。
因為羽林衛在搜池,所以唐久安選了個不礙事的角落,蹲在那兒盯著水麵,望穿秋水。
薑璽站在她身後。
衣裳濕了之後異常貼身,腰臀之間的線條舒展如魚尾。
薑璽覺得再看下去自己也得看太醫。
他解開衣帶。
唐久安正蹲得出神,一件外袍就從天而降,把她罩了個嚴嚴實實。
“披上。”薑璽冷冷道。
唐久安頗有點嫌棄:“……您這件也是濕的。”
“總比你的好。”
“臣這件還不是您送的?”
“……”薑璽,“反正你給我披上!”
唐久安披上,對著池水長歎。
她記得每一件首飾上麵的寶光。
雖然她對首飾不在行,但看那些寶石和金子的份量,就知道值很多很多錢。
這歎息綿長,惆悵,無盡低回。
薑璽莫名生出一絲愧疚,又勸自己,有什麽好愧疚的?你又不是故意騙她一個?你是無差別瞞住了所有來東宮的教習。
但她那口氣仿佛歎進了他的心裏,他的心滾來滾去,不得安寧,很是難受。
於是帶著幾分忿然道:“你想問什麽就直接問。”
“嗯?”唐久安轉過頭來,“臣問了您就說嗎?”
薑璽沒想好。
他根本沒想過自己的真實箭術會暴露。
心裏亂糟糟的,咕噥:“反正你不問我肯定不會說。”
這倒也是。
唐久安想了想,起身走到他身邊,湊近跟前。
距離太近了。
而且他那件濕衣果然不中用,她的身子微微前傾一點,後背曲線便若隱若現。
薑璽強近自己別開臉,頸筋緊繃。
“臣就是想問問……”
薑璽感覺到她唇齒間的氣息,有花果的香氣,還有酒香。
他的腦子開始暈**,身體開始發燙。
“……怎麽樣才能把掉進去的東西撈出來?”
唐久安有個想法,但怕過火,因此她特別謹慎,聲音壓得極低。
“……要是臣把禦池裏的水都放幹了,會抓臣去蹲大牢嗎?”